云霧蔽日,溪水潺潺。</br> 萬春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的山道上,她的形象很狼狽,身上精致華貴的貢錦長裙濺滿了泥點,美麗的妝容也被露水染花了,像一只在煤堆上打過滾的貓。</br> 萬春快瘋了,她這輩子都沒這么狼狽過。</br> 以往在長安時,她是長安權(quán)貴人家酒宴上的座上賓,任何時候的她都是精致且美麗的,她穿的衣裳常被權(quán)貴女眷們悄悄模仿,她的儀態(tài)和高貴,也是女眷們爭相仿效的榜樣,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被權(quán)貴們駐足認真傾聽,她在任何場合都有著如同女王般的待遇。</br> 萬春都沒想到此生她居然有如此狼狽的時刻。</br> 一切都是為了想見到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br> 想到這里,萬春不由咬了咬牙,一路的委屈和辛苦都化作無盡的憤怒。</br> “若見到他,我一定……咬死他,狠狠的咬,咬下一塊肉來。”萬春銀牙磨得格格響。</br> 至于為何要咬他,他犯了什么錯……</br> 不管了,反正就要咬他,不然難平心中的委屈。</br> 走了一個多時辰,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萬春終于堅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山道旁的草地上,使勁蹬了蹬腳,氣道:“不走了,本宮走不動了!那個旅帥,本宮要休息,今日便停了吧,就地扎營,明日再走。”</br> 旅帥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愕然看著她:“公主殿下,此時才上午,咱們行路才一個多時辰,今日便不走了?”</br> “不走了,本宮累了,要休息,明日再走吧。”萬春垂頭看了看自己濺滿泥點的衣裳,又臟又亂,于是小嘴兒一癟差點哭出來。</br> “本宮要換新衣裳,本宮還要吃長安城精致的糕點……”萬春委屈得不行,帶著哭腔道:“本宮還要看太常寺歌舞,行路太苦了,本宮要乘車駕……”</br> 旅帥被萬春噎得直翻白眼,大姐,你也不看看什么時節(jié)了,天下大亂了啊,你還要吃糕點,看歌舞……</br> 旁邊的婦娥無奈地笑了。</br> 跟隨萬春多年,她知道公主平日過的是什么日子,天下最好的吃穿皆獻于天家,萬春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處的環(huán)境皆是歌舞禮樂,是明堂金玉,出入皆是豪奢鑾駕,甲士儀仗,何曾受過如此委屈如此辛苦。</br> 離開天子巡幸隊伍以來,她步行翻山越嶺,餐風露宿,秦嶺里到處都是毒蛇野獸,雖然沒受到傷害,卻也被驚嚇得不輕,平心而論,這些日子委實苦了她。</br> “殿下,秦嶺里野獸眾多,何不辛苦一點多走一段,待走出了秦嶺,找個城鎮(zhèn)咱們好生歇息幾日,殿下欲乘鑾駕,欲吃糕點,秦嶺外的城鎮(zhèn)里都有。”婦娥柔聲勸道。</br> “我不!本宮現(xiàn)在就要休息,要吃糕點,本宮……嗚嗚嗚,”萬春說著大哭起來:“本宮何曾受過這委屈,都是那顧青,都怪他!”</br> 婦娥好笑地道:“是是,都怪顧青,奴婢覺得殿下若懲罰顧青,不如此刻掉頭回去,咱們?nèi)フ姨熳友残业年犖槿绾危侩x開還沒幾天,加快腳程的話很快就能趕上,殿下就懲罰顧青見不到您,讓他忍受相思之苦。”</br> 萬春的哭聲忽然一頓,紅著眼眶委屈地道:“他哪里有什么相思之苦,他根本就不喜歡我,我才是受相思之苦的人,我是單相思,啊啊啊啊想想就氣,氣死本宮了!本宮千里迢迢去尋他,路上受了這么多折磨苦楚,究竟是為了什么!”</br> 婦娥柔聲道:“殿下是為了慰解相思,畢竟相思不如相見好。”</br> 萬春沉默下來,良久之后,再抬頭時,臉上已換了一種模樣,那是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表情,充滿了經(jīng)歷艱辛的堅定,和即將慰償相思的喜悅。</br> “我不能回去找父皇,我若回去,這些日子我的一腔相思就變成了笑話,我都會看不起自己,我要見顧青,你說得沒錯,相思不如相見好。”</br> “那個旅帥,咱們啟程吧,快點走出秦嶺,找個城鎮(zhèn)好好休息。”萬春招呼旅帥道。</br> 旅帥驚異地看了婦娥一眼。</br> 到底是公主殿下身邊的宮女,三言兩語就將公主勸住了。</br> 于是旅帥下令繼續(xù)前行,兩百多人的隊伍在秦嶺山道溪澗蹣跚而行。</br> 又走了兩個時辰,萬春臉色蒼白,腳步踉蹌不穩(wěn),全靠婦娥在旁攙扶才能繼續(xù)前行。</br>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山坳谷底,山間有溪澗潺潺聲,谷底深處依稀可聞蟲鳴鳥叫,此刻已是下午,日頭漸漸西斜。</br> 旅帥停下腳步,擦了一把汗,扭頭贊賞地看了萬春一眼。</br> 行路如此艱辛,連他和麾下的糙漢子們都有些受不了了,沒想到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居然能堅持下來,上午鬧了一陣后表現(xiàn)非常好,一聲不吭地走了這么久。</br> “殿下,今日已晚,前方谷底有一塊平坦之地,適合休息,末將請命扎營造飯,明日再走如何?”</br> 萬春被婦娥攙扶著胳膊,她已累得沒力氣說話,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算是同意。</br> 旅帥正準備下令扎營時,忽然山道邊的叢林發(fā)出窸窸窣窣之聲,旅帥一驚,沒來得及下令戒備,叢林里忽然冒出一群披甲之士,密密麻麻占滿了整個山頭,看人數(shù)大約有五百多人。</br> “何人擅闖王師駐地,給我拿下!”為首一名將領(lǐng)模樣的人大喝道。</br> 旅帥大驚,急忙后退幾步,擋在萬春身前,拔劍遙指對方。</br> “爾等何人,膽敢驚犯大唐公主殿下鑾駕,死罪!”</br> 旅帥麾下二百余將士紛紛執(zhí)戟平端,與對方遙遙對峙。</br> “大唐公主?哪位公主?”對方將領(lǐng)驚疑地打量旅帥身后的萬春。</br> 萬春被嚇得不行,躲在婦娥的懷里瑟瑟發(fā)抖。見二人對話,萬春壯著膽子朝對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對面高舉著一面旌旗,旌旗太遠,看不清寫的什么,但依稀能看出“大唐”二字。</br> 能在旌旗上寫“大唐”的人,應該不是叛軍……吧?</br> 于是萬春鼓起勇氣,將旅帥撥到一邊,站在隊伍前昂首挺胸道:“本宮是皇二十九女,受封‘萬春’公主,爾等是安賊叛軍還是忠于我父皇的平叛王師?”</br> 對面躁動了片刻,對方將領(lǐng)謹慎地道:“你說你是萬春公主殿下,可有憑證?”</br> 萬春咬牙:“本宮當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還需要什么憑證!難道本宮會假冒他人不成?狗眼看人低,給你憑證,你接住了!”</br> 說著萬春摘下腰側(cè)的一塊玉牌奮力扔給對面。</br> 玉牌是天寶九載李隆基賞賜給她的,上面雕刻著萬春的公主名號,萬春視若珍寶,一直常佩身邊。</br> 對面將領(lǐng)接了玉牌,仔細看了幾眼,卻分不出真假,雙方仍然僵持著,沒多久,叢林里又是一陣響動,一名三四十來歲的中年將領(lǐng)大步走出來,走到萬春面前單膝一跪,沉聲道:“臣李光弼,拜見公主殿下。臣平叛受挫,率殘部退守秦嶺,招兵買馬以圖來日雪恥,不料麾下部將冒犯公主殿下鑾駕,請殿下恕罪。”</br> 萬春與李光弼自然是認識的,李光弼曾是左衛(wèi)左郎將,職責是戍衛(wèi)宮闈,他又出身柳城李氏,正是世家子弟,無論宮闈還是權(quán)貴夜宴,他都與萬春公主見過多面。</br> 而萬春,對李光弼也非常熟悉了。</br> 當初她曾仔細調(diào)查過顧青,尤其是顧青在長安的人脈底細,都查得清清楚楚,顧青在長安城的長輩不多,張九章,李十二娘,還有就是眼前這位李光弼,他們皆是顧青父母昔日的至交好友,在李光弼面前,顧青都要老老實實叫聲“叔叔”的。</br> 今日在秦嶺的崇山峻嶺之中意外見到了顧青的長輩,萬春這些日子積攢的委屈和苦楚頓時無法遏制,眼淚撲簌如傾盆大雨般滑落,上前哭道:“李叔叔……顧青他欺負我,你快下令打他軍棍,打一百記!”</br> 李光弼愕然道:“殿下,顧青如何欺負殿下了?”</br> “我也不知他如何欺負我了,反正就是欺負了,快下令打他軍棍!”</br> …………</br> 鄧州城外,安西軍大營。</br> 帥帳聚將,眾人都盯著沙盤邊沉思不語的顧青。</br> 然后……眼看著顧青神情凝重,卻忽然伸手撓了撓屁股,然后喃喃道:“屁股癢癢,恐非吉兆,莫非要長痔瘡?”</br> 顧青不好意思地朝眾人笑了笑:“最近坐久了,不知為何屁股有點癢,你們亦可不拘小節(jié),哪里癢癢就撓哪里,不必拘于禮數(shù)。”</br> 眾將一陣抓耳撓腮,摳屁掏襠,活脫一群花果山猴子猴孫。</br> 撓夠了以后,顧青沉聲道:“斥候來報,北面黃河北岸果真有大量兵馬調(diào)動的跡象,曲環(huán)所料不差,安祿山果然留了后手,他勸說北方的突厥部,契丹部,室韋部借兵十萬,各部集結(jié)于洛陽方向黃河北岸……”</br> “從斥候的軍報來看,他們枕戈待旦,隨時準備開拔渡河,由此看來,南下的兩萬叛軍果真是誘餌,誘我等上當圍殲他們,然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股異族聯(lián)軍便會直插我后軍方向,將安西軍殲于唐州之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