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步外精確射中一名敵軍將領并不容易。</br> 孫九石其實也沒把握，但他很想試一試。</br> 裝彈，舉槍，瞄準，動作嫻熟且穩定。孫九石的手天生就是拿槍的，端槍瞄準許久，他的手仍然不見一絲顫動，整個人很快與手中的槍合為一體，接著呼吸節奏也漸漸變得綿長而輕緩，像一只隱藏在叢林深處鎖定了獵物的花豹，安靜地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機會。</br> 神射營的槍聲仍然一輪接一輪，城頭上的守軍不敢冒頭，他們仍處于深深的恐懼之中，對安西軍將士手中的奇怪兵器尤感畏懼，仿佛像老天賜給安西軍的一件仙器，一聲巨響便能瞬間奪取人的性命，根本來不及防備，有這樣的仙器在手，城池如何守得住？</br> 孫九石的呼吸已經與手中的槍融為一體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城樓上那名中年將領，良久悠悠地呼出一口氣，與此同時，手指扣動了扳機。</br> 砰的一聲巨響，城樓上那名守軍將領忽然仰面一翻，重重倒在地上。</br> 身旁的親衛大驚，急忙用身軀擋在前面，然后迅速圍成人墻，將那名將領抬下了城樓。</br> 孫九石放下槍，遺憾地嘆了口氣。</br> 剛剛那一槍命中了，但沒有命中將領的要害，只是傷在肩胛處，要不了他的命。</br> 眼看到手的功勞如同煮熟了鴨子般飛了，孫九石氣得重重跺腳，又左手捶了右手幾下，想想不解氣，抬手正打算扇自己耳光，發現身旁的神射營將士和揮動令旗的偏將都愣愣地看著自己。</br> 孫九石放棄了扇自己耳光的想法，瞪眼怒道：“看什么看！好好放你們的槍，我可在公爺面前放下話了，攻取商州城，我神射營預定了首功，今日誰丟了我的臉，莫怪軍法無情。”</br> 神射營前方還有弓箭陣和盾陣，孫九石瞇眼打量了一番，道：“傳令盾陣再往前推進二十步，神射營也跟著推進二十步，有盾牌在手怕個甚，離城墻近一點，神射營打得更準一點。”</br> 將領急忙下去傳令，孫九石看著高聳的城墻，又遺憾地嘆了口氣。</br> 也不知那名射傷的守將是什么身份，回頭厚著臉皮問問公爺，射傷也算功勞吧？就算功勞小一點，總比沒有強呀。</br> 孫九石沒想到的是，他射中的正是商州城守將李立節，而且他射中的這一槍對商州城守軍的影響非常大。</br> 原本被神射營打得不敢冒頭的守軍將士軍心已然低落得不行了，結果守將也被射傷，中彈的李立節昏迷不醒，親衛將他抬離了城樓，等于商州守軍的指揮系統崩塌了一大半，守軍將士見狀軍心愈發低落到極點。</br> 孫九石或許不是合格的將領，但他絕對是一員福將。出生時被牛頭馬面狠狠親過的那種。</br> …………</br> 攻城一個多時辰后，顧青瞇眼看著城墻上的守軍狀態，見他們已經不敢冒頭，城頭只剩一些叛軍的旌旗在隨風胡亂飄揚，于是扭頭朝常忠道：“差不多了，可以下令將士們攀城墻了，傳令弓箭和神射營遠程掩護攀城墻的將士們。”</br> 隆隆的戰鼓急促地擂響，站立中軍早就躍躍欲試的安西軍將士們抬著一架架云梯，潮水般向城墻狠狠拍去。</br> 云梯架在護城河上，在盾牌的保護下，將士們跨過護城河，軍中將領身先士卒帶頭上了云梯，嘴里咬著橫刀一步步朝城墻攀爬。</br> 城頭的守軍大驚，也顧不得害怕神射營的奇怪兵器了，冒死從箭垛后方探出了頭，舉著擂石滾木朝云梯狠狠砸去，無數攀爬城墻的安西軍將士慘叫倒下。</br> 一架云梯被推倒，很快又有另一架云梯不屈不撓地掛上城墻，安西軍將士前赴后繼攀爬上來，他們嘴上咬著刀，眼里閃爍著極度的憤怒和殺意，軍營里淳樸敦厚的將士們此刻已化作一頭頭瘋狂的野獸，饑渴地沖向獵物，等待著擇人而噬的那一刻。</br> 城墻下，神射營在孫九石的怒罵聲中，將士們加快了裝填彈丸的速度，一排排槍彈射向城頭，雖然大多數落空了，但也有少數鐵彈射中了守軍，重要的是，神射營三段式射擊基本沒有空閑的時候，一輪緊接著一輪放槍。</br> 城頭的守軍一邊要對付那一架架攻城的云梯，同時還要防備城墻下的神射營射擊，經常出現某處箭垛被接連擊中幾人，那里成了空白地段，安西軍幾次差點攀上城頭，守軍手忙腳亂之下才重新補上了空位。</br> 顧青一聲不吭抿唇看著遠處的攻城鏖戰。</br> 其實攀城強攻他向來不大主張，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今日是迫不得已。不過今日神射營在攻城戰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深深地震懾了守軍，強攻城池的代價似乎沒那么大，顧青親眼見到好幾次差點成功了，心里頓時有了底。</br> 戰鼓的節奏越來越快，這是振奮軍心的鼓聲，城墻下攀爬的將士越來越多，殺意越來越濃，將士們奮不顧身，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此刻眼里只有這座城。</br> 顧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城墻，眼皮跳了一下，忽然喝道：“派個人去城墻下傳令，率先攀上城頭者，賞錢一百貫，晉偏將！”</br> 一名親衛策馬朝城墻飛奔而去，揮舞著令旗力竭聲嘶地在陣前傳達顧青的賞令。</br> 下一刻，安西軍將士攻城的節奏明顯快了許多，也激烈了許多。無數將士悍不畏死地登上云梯，發了瘋似的朝城頭攀去，而城頭的守軍也愈發瘋狂，他們知道城池被破后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顧青的勸降書里提過，破城后不接受投降。</br> 雙方鏖戰激烈，顧青抬頭看了看天色，嘴唇抿得更緊了。</br> 日頭已漸西沉，接近日落時分了，顧青說過，日落前拿下商州城，他說過的話一定要做到。</br> 就在這時，戰事忽然出現了轉機。</br> 神射營將一處箭垛后的守軍連斃數人，別的守軍心神俱裂不敢冒頭，一名安西軍將士趁著城頭空虛，忽然從云梯跳上了城頭，雙腳剛落地揚手便劈過一刀，接著又是一刀橫掃，幾名守軍頓時被他放倒，趁此良機，云梯上又跳下幾名安西軍將士，他們用身軀擋在云梯前，奮力地與守軍生死相搏。</br> 拖延沒多久，從云梯跳上城頭的安西軍將士越來越多，終于被他們成功地占住了城頭一角，而后面的安西軍將士則源源不斷地從云梯上跳下來。</br> 攻城近三個時辰，商州城終于被舍生忘死的將士們生生撕開了一道缺口。</br> 戰鼓聲更急促了，已經攀上城頭的安西軍將士奮不顧身廝殺一陣后，一名將領也跟著攀了上來，厲聲下令列陣，瞬間列成陣勢后，在將領的命令聲中，安西軍將士步步推進，守軍步步后退。</br> 當攀上城墻的安西軍越來越多，守軍的軍心士氣漸漸崩潰了。</br> 不知何人忽然扔下兵器，不顧守軍將領厲聲呵斥，扔下兵器就往城墻下跑去。</br> 有一便有二，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兵器紛紛被扔下，守軍再也無法組織像樣的抵抗，兵敗如山倒。</br> 安西軍的主攻是南面城墻，商州城的西面城門外被顧青故意放開了缺口，所有守軍瘋了似的紛紛朝西城門跑去，將領和普通軍士都失去了抵抗的斗志，他們此刻只想活命。</br> 叛軍的旌旗被扔下城墻，安西軍的旌旗高高聳立于城頭，無數將士站在城頭朝中軍方向歡呼嚎叫。</br> 顧青站在中軍，臉上也露出了微笑。</br> 商州城，克矣。</br> 接下來，顧青的目光便要放在整個關中，以及關中以外的北方。</br> 先謀一域，再謀全局。</br> “傳令肅清城內殘敵，打掃戰場。令沈田率五千兵馬出城追擊敵軍，與埋伏在城外的馬燧前后夾擊，務必全殲叛軍。”顧青下令道。</br> 商州在地理位置上不算太重要，并不屬于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史思明僅只留了三千叛軍守城。</br> 但商州的位置卻對收復整個關中很重要。</br> 與商州毗鄰的有潼關和洛陽，離長安城也僅有百余里，從叛軍的立場來看，安西軍收復商州等于在叛軍的地盤上嵌入了一根釘子，如果拔不掉，便等著這根釘子要他們的命。</br> 決定北進戰略之前，顧青對全局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知道先攻何處，再攻何處。</br> 當安西軍的旌旗插上商州城樓時，恰好正是日落時分。</br> 血紅的夕陽緩緩沉入地平線，給大地留下最后一抹余暉。</br> 顧青踏著血色的殘陽入城，走入城中后，顧青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br> 觸目皆是傷亡，地上布滿了叛軍的尸首，也有許多百姓的尸首，城中處處是被燒毀的建筑，還有哀哀哭泣的百姓和孩童。</br> 這座曾經離國都最近的城池，已被叛軍糟蹋得不成樣子，像一座地獄里的鬼城。</br> “這群畜生該死！”常忠咬牙怒道。</br> 顧青淡淡地道：“現在你們該知道，我為何不愿收叛軍俘虜了吧？這群畜生不配活著。”</br> 剛入城沒多久，一名親衛匆匆趕來，站在顧青身前稟道：“公爺，龜茲城來人了。”</br> 顧青一愣：“誰來了？”</br> “康定雙派來的人。”</br> 顧青咬了咬牙，道：“這混賬終于知道找我了？若非他的錢糧遲遲不至，我何至于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供養將士們。”</br> 常忠在一旁不解地道：“公爺付出了什么慘重的代價？”</br> 顧青冷著臉道：“別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