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長輩幾句笑語間,顧青與張懷玉成親的日子就算定下了。</br> 張懷玉的父母張拯夫婦大約十日后趕到長安,張九章本身是博學的大儒,對易數卦書頗為精通,親自推算一番后,選定了黃道吉日,與李十二娘商議后便將日子定在至德二年的正月初五。</br> 日子商定,滿堂皆歡。</br> 張九章當即下令設酒宴,在府中舞伎的翩翩舞姿中,張九章與李十二娘互敬數盞,各自開懷。</br> 前堂歡宴之時,一隊親衛簇擁著顧青悄悄來到張家宅院后門。</br> 后門大多是家仆廚子進出的小門,顧青站在后門的圍墻下,命親衛將他抬起,他扒在墻頭鬼鬼祟祟朝里面張望。</br> 這事兒干得有那么一絲絲猥瑣,韓介臉色有些赧然,抬頭看著毫不為恥的顧青,低聲道:“王爺何必如此?您是張家的座上賓,張寺卿向來視您為子侄,大搖大擺走進去便是,扒在墻頭……太失郡王體統了。”</br> 顧青頭也沒回,扒在墻頭看得很認真,嘴里道:“你知道個屁,今日是兩位長輩商議我和懷玉的婚事,我沉住氣暗中觀察,若二祖翁不答應,你們便沖進去搶人……”</br> 韓介驚愕,沒想到王爺居然藏著這么個心思。</br> 大人物行事果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br> “呃,王爺與王妃天生一對,張寺卿怎么可能不答應,王爺多慮了。”</br> 顧青悵然道:“一點都不多慮,換了是我,若有一個美麗出眾的孫女,卻看上了一個壞人,我拼了命都要反對這樁婚事,順便還給那壞小子套麻袋,敲悶棍,沉江……”</br> 韓介震驚了:“王爺好清醒啊,對自己的認知如此理智么?”</br> 顧青扭頭看了他一眼,道:“回頭給我跑到死,我說自己是壞人那是自謙,你竟敢傻頭傻腦的表示認同,那就是找死了。”</br> 兩名親衛一人抱住顧青的一條腿,托著他往上扒拉,顧青的體重中等,不算太重,親衛們舉得很輕松。</br> 顧青扒在墻頭上,神情緊張且煩躁。</br> 眼看要與張懷玉成親了,若卡在最后關頭,被張九章擋了回去,那可就前功盡棄了,棒打鴛鴦的狗血劇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時是跟張懷玉私奔呢,還是雙雙化蝶鉆墳頭?</br> 顧青冷靜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性格和品行,如果提親不順利的話,以自己的性格,既不會私奔更不會鉆墳頭,多半會派人沖進張家搶人,而張懷玉會與自己里應外合,破開張府大門,三觀不正的未婚夫婦二人打砸一番后揚長而去,留下張九章在砸得稀爛的院子里跺腳罵街……</br> 這么干除了有些不體面外,基本沒別的壞處,權臣一手遮天欺男霸女的形象也將刻畫得愈發生動。</br> 扒在墻頭看了半晌,什么動靜都沒有,顧青煩躁地道:“后院除了廚房就是馬廄,啥都看不到,扒在這兒有啥用?”</br> “韓介,想辦法派人打開張家后門,讓我悄悄潛進去。”顧青吩咐道。</br> 韓介嘆了口氣,然后朝身后揮手。</br> 一名親衛身手矯健地一蹬腿,翻身越上墻頭,又飛身落下,穩穩地立在院子里,最后打開了張家的后門,一套動作行云流水,</br> 顧青欣慰地贊道:“你們這幫殺才作奸犯科很有天賦啊,回頭都給我跑圈去,跑到死。”</br> 親衛們一齊發出幽幽的嘆息聲。</br> 于是顧青悄悄進了張家的后門。</br> 后門內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幾名下人雜役在忙碌,見顧青從后門走進來,下人們自然是認得這位少郎君的,以前可是張家府上的常客,于是下人們吃了一驚后紛紛行禮,忍不住疑惑這位少郎君為何要從后門進府。</br> 顧青微笑與眾人打過招呼,示意大家不要出聲,然后輕手輕腳走進中庭。</br> 來到中庭時,顧青見張府前堂歡聲笑語,遠遠看到張九章和李十二娘推杯換盞,談笑風生。</br> 看到李十二娘的臉色,顧青忐忑的心情終于放下。</br> 從李十二娘的表情來看,這樁婚事應該成了,張九章沒反對。</br> 很好,不必策劃接下來的搶人計劃了,大家都省事。</br> 鬼鬼祟祟躲在廊柱后朝里張望時,一縷幽香傳入顧青的鼻端。</br> “顧阿兄,你在作甚?”張懷錦眨巴著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br> 顧青一驚,急忙將張懷錦朝后院拽去。</br> 二人偷偷來到一株槐樹下,顧青環視四周,這才松了口氣,嚴肅地道:“你剛才為何鬼鬼祟祟出現在我身后?”</br> 張懷錦無辜地道:“因為你鬼鬼祟祟出現在我家呀。”</br> 這個理由很完美,從邏輯上說,顧青屬于理虧的一方。</br> “我是來拜訪你二祖翁的。”</br> 張懷錦輕笑道:“我是來看你拜訪二祖翁的。”</br> 顧青臉色赧然:“你二祖翁正在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br> 張懷錦一把拽住他,委屈地道:“顧阿兄好不容易來我家,只為了看二祖翁么?”</br> “順便還想看看你阿姐。”</br> 張懷錦期待地道:“還有呢?”</br> “還有你家看門的狗,嘖,它是真的狗。”</br> 張懷錦氣壞了:“連狗都排在我前面了嗎?”</br> 顧青疑惑地道:“你是在跟你家的狗爭風吃醋嗎?”</br> 張懷錦氣結,跺腳怒道:“我不嫁你了!”</br> 顧青愕然:“我沒說要娶你啊。”</br> 兩句話,氣哭一個女人,就是這么簡單。</br> 張懷錦氣哭了,擦著眼淚扭過身背對著他,生氣的小模樣很可愛。</br> 顧青猶豫半晌,安慰道:“好吧,我決定將剛才的名次更改一下,你排在狗的前面……”</br> 明明是句很貼心的安慰話,不知為何張懷錦哭得更大聲了。</br> “再哭我就真走了啊,剛才我從后門進來的,親衛們還在那兒等我呢。”</br> 張懷錦轉身拽住他的袖子,泣道:“不要!顧阿兄你是個壞人。”</br> “評價很中肯,我竟無話可說。”</br> 張懷錦擦干了眼淚,抽噎著道:“你就會氣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會氣我。”</br> 顧青無奈地道:“這就是交情與感情的區別了,當初咱們兄弟相稱時,我對你是多么的義薄云天,如今你非要把自己當女人,我只能用對待女人的方式來對待你,我對女人可就沒那么貼心了。”</br> “不行,我馬上要嫁你了,你不能再拿我當兄弟,太別扭了。”</br> 顧青疑惑道:“不對吧?今日李姨娘來提親,提的是我和懷玉的親事呀,難道她喝多了說錯了名字?”</br> 張懷錦噗嗤一笑,笑中帶淚:“你正經點兒,李姨娘確實是來提親的,不過她提的可是兩門親事,阿姐和我都要嫁給你呢。”</br> 顧青吃了一驚:“買一贈一?你便是那個贈品?這你也接受?”</br> 張懷錦鼻頭一皺,道:“有什么稀奇的,姐妹同嫁一夫早有多例,大唐立國之初還有娶兩位公主的呢,阿姐和我都愿意嫁你,二祖翁也樂得順水推舟,剛才我已打聽到,二祖翁和李姨娘已把咱們的親事定了,連日子都選好了,阿姐先嫁過去,再過不久我便嫁過去。”</br> 見顧青神色陰晴不定,張懷錦忐忑地垂下頭,輕聲道:“顧阿兄如今爵封郡王,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了?”</br> 自從破了童子身后,顧青的情商蹭蹭的往上飆漲,他立馬意識到這是一道送命題,于是打起精神道:“怎么會呢,你出身宰相門第,張家世代為官,朝野德高望重,我這個郡王反倒是個水貨,是我配不上你。”</br> 張懷錦破涕為笑,顧青松了口氣。</br> 最近情商長勢喜人,看來只要自己愿意的話,輕輕松松撩一百個妹子,來個大開后宮。</br> 若不是腰和腎有局限性,長安城權貴家的閨女們都要遭殃。</br> 高情商的回答顯然令張懷錦心情轉陰為晴,頓時完全忘了剛才顧青把自己氣哭的惡劣事實。</br> “顧阿兄,我嫁給你后你可要好好待我,不許氣我,也不許冷落我,更不許兇我罵我……”張懷錦掰著手指很認真地數著條件。</br> 顧青越聽越頭大,當即打斷道:“我不娶了,告辭告辭,打擾了。”</br> 張懷錦愕然,隨即一把拽住他,怒道:“不許不娶我!”</br> 顧青冷笑:“你都不知道別的女人為了得到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還跟我談條件。”</br> 張懷錦眨眼:“是那個叫思思的女子么?聽阿姐說,她也是不錯的女子,顧阿兄的眼光真好,認識的女子都很淑德,我也很淑德。”</br> 挺起的胸脯高聳,顧青忍不住又想叫她一聲三十六弟……</br> 心中忍不住泛起漣漪,其實……姐妹同娶也不錯,全世界都沒人反對,自己為何還要矯情?</br> “好啦,不與你談條件了,我相信顧阿兄會對我好的,對不對?”張懷錦雙手抱著他的胳膊,仰臉朝他甜甜地笑。</br> “只要你不怍,我會對你好的。”顧青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br> “那可不一定,我嫁給你后,你便是我的夫君,我心情不好時,閑不住時,想溜出去玩時,都會找你的,誰叫你是我的夫君呢,我的好與壞,你都要擔待。”張懷錦皺著鼻,搖著他的胳膊撒嬌:“好不好嘛,好不好嘛……”</br> 顧青果斷讓步:“好好,你可以偶爾作一下,反正你阿姐是正妃,回頭你若作得過分了,她會親自把你扔井里去。”</br> 終生大事已定,顧青長長呼出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色,神秘地笑道:“懷錦,要不要跟我出去玩?長安街上有烤羊腿,有葡萄釀,還有耍百戲的班子,熱鬧得很……”</br> 張懷錦兩眼放光:“好啊好啊好啊!”</br> “身上帶錢了嗎?”</br> 張懷錦掏出一個香噴噴的繡花小囊,委屈地道:“只有十幾文錢……”</br> 顧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最近賑濟難民,又要開支將士們的伙食,顧青已經窮困潦倒了。</br> 眼睛眨了眨,顧青咳了兩聲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反正你快被潑出去了,不如你偷偷潛到你二祖翁的書房里,有什么名貴的字畫啊,香爐啊,月光寶盒啊什么的,偷出來,咱們換酒錢去。”</br> 張懷錦驚愕地睜大了眼,隨即為難道:“不好吧?二祖翁會活活打死我的,將來你只能娶我的牌位了……”</br> “我會虔誠地把你供起來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二祖翁不會打死你的,你馬上是顧家的女人了,他會對你很客氣的。”</br> “是……是嗎?”張懷錦遲疑不定,總覺得這番話邏輯上有漏洞。</br> “是的,相信我,我從來不騙人。”顧青正色道。</br> …………</br> 與張懷錦在大街上瘋玩了半天,吃了烤羊腿也喝了葡萄釀,花銷的錢是張九章出的,張懷錦果然從他書房里偷了一個青銅香爐出來,在西市上買了一貫錢,兩人用這一貫錢舒舒服服玩了一下午。</br> 日落時分,顧青將她送回張府門前,張懷錦依依不舍地與他告別。</br> 回到自己的宅子里,顧青踏進門的剎那,腳步頓了一下,然后打量自己的宅院。</br> 除了吃方面講究精致外,顧青對別的事情倒是很少挑剔,當初這座宅子是李隆基賜的,無論大小還是位置都只能算是勉強夠住。</br> 如今自己已爵封郡王,再住在這個小宅院里難免有些窮酸,更重要的是,自己馬上要迎娶張懷玉,就算自己不在乎,也該給自己的女人一個優渥的環境。</br> “該換個大房子了……”顧青喃喃道。</br> 找新宅的事顧青決定交給皇甫思思,這女人能干,做事也很穩重,交給她的任何事都能辦得妥妥當當。</br> 剛準備回后院與皇甫思思廝磨一陣,做些快樂的事情,大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br> 一名披甲偏將出現在大門外,被親衛攔住。</br> 顧青轉身看著那名披甲偏將,認出他是沈田的部將。</br> 沈田如今率一萬騎兵轉戰河北,顧青心中不由一懸,生怕出現了什么變故。</br> “讓他過來。”顧青吩咐道。</br> 偏將走到顧青面前行禮,道:“末將拜見王爺,奉沈將軍之命,末將日夜兼程趕回長安,向王爺稟報軍情。”</br> “快說。”</br> “半個月前,叛軍偽主安慶緒和史思明已向朝廷遞上降表,愿歸降朝廷,并歸還河北河東一百余座城池,遞上降表后,叛軍已開始在晉陽城集結,并向黃河渡口開拔,看樣子是要南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