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然在宿舍刷形式邏輯小測試卷。
就是不怎么專心,目光在一道題上持續停頓了好久,也不知道在發呆想什么,筆尖在卷面劃出一條歪歪扭扭的痕跡。
黎塘和沈學豪在上課,宿舍里就他一個人,安靜得仿佛能聽見風流動的聲音。
可就算這樣,幾乎近在耳邊的開門聲他的沒能聽見,直到有人拖動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了,才后知后覺轉過頭。
“你怎么回來了?”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梁夙年:“不是在打球嗎?”
“肖池趕著回宿舍喂兒子,就散場了。”
梁夙年說完,目光落在他久久未動的試卷上:“不會做?”
謝嘉然猶豫了一下,點頭:“嗯。”
梁夙年揚了揚嘴角,眼里盛滿琥珀色的光:“那還要不要一對一輔導?”
來了個“臨時老師”,謝嘉然注意力不能集中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
他聽見的只有梁夙年的聲音,卻接收不到這個聲音講述的任何內容,滿腦子回蕩的都是不久在體育館陳文耀給他的回答,連梁夙年講錯了知識點也沒發現。
梁老師也有點兒心思不專,在錯誤的思路上狂奔半天才反應過來早就講錯了。
無奈嘖了一聲,想及時糾正,卻發現身旁的人毫無反應。
抬眼一看,他唯一的學生早就走了神,眼簾低垂著,手上的筆不知幾時掉在桌上也沒發現。
兩個心不在焉的湊一塊兒,一個胡講,一個沒聽,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敷衍誰。
“小謝同學,想什么呢?”梁夙年拉拉他手臂的衣料,把人叫回神。
謝嘉然睫毛飛快顫了兩下,眼神很快重新聚焦,低聲道了句:“抱歉。”
梁夙年調轉筆頭在試卷上輕輕點了點,笑笑沒說話。
謝嘉然說完那句之后也沒再開口,氣氛安靜下來,灌耳的風聲又成了主導。
謝嘉然低著頭,右手捏住左手無名指捻了捻,又放開。
如此來回重復。
過了一會兒,他才忽然開口問:“你之前是不是交過女朋友?”
未想同一時間,梁夙年也問了:“你是不是想要給我介紹對象?”
“......”
“......”
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彼此分辨出對方的詞句,表情默契地齊齊怔楞。
謝嘉然最先反應過來,眼中盛滿茫然疑惑:“我要給你介紹對象?”
誰說的?
他自己還愁怎么把人拿下,怎么可能會想給他介紹對象?
梁夙年:“你不是去找陳文耀打聽我有沒有談過戀愛,喜歡什么樣子的姑娘了么,不是要給我介紹?”
這個誤會屬實有點大了。
謝嘉然立刻搖頭:“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而已,沒有要給你介紹對象。”頓了頓,又補充道:“我也沒有認識的合適的女孩子可以介紹給你。”
語速比尋常快了半拍,好像生怕他會追著讓他幫忙介紹一樣。
梁夙年被他逗笑了,心里那點積壓的煩悶一掃而空:“放心,我也只是問問,沒有讓你給我介紹的意思。”
謝嘉然干巴巴哦了一聲,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將話題繞回最初,忍不住再問一次:“所以你真的交過女朋友嗎?”
梁夙年一哂:“陳文耀是這么跟你說的?”
謝嘉然:“他說大學沒見你交過,但是高中好像有。”
“高中啊......”
梁夙年指尖咔噠點著桌面作思索狀,狀似無意瞥一眼微微睜大一雙眼睛等他回復的謝嘉然,像只仰頭等主人開罐頭的貓,還是沒繃住笑了出來。
“小謝同學,怎么忽然八卦起來了?”他笑著問。
謝嘉然盡管語塞,依舊努力鎮定地組織語言:“沒有,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最近在畫這方面的速途練習,想找一點參考。”
梁夙年好奇:“什么速途練習需要戀愛史作參考?你們在畫少女漫畫?”
“......”
謝嘉然找不到借口了,眼神開始心虛地躲閃。
好在梁夙年沒有非要得到答案。
看他為難了,就把話題又轉回自己身上,斟酌著合適的表達方式:“戀愛嘛......不瞞你說,我可能,勉強算‘被’談過?”
謝嘉然立刻將目光重新投向他,沒注意到他個別奇怪的措辭,只專注自己想聽的重點:“對方是女孩子?”
梁夙年覺得他今天有點呆得可愛:“當然了,你都說女朋友了,不是女孩子難道還能是男孩子嗎?”
謝嘉然表情一滯。
心情像是剛被從醬油壇子撈出來又被裹上辣椒面轉手塞進醋壇了,五味陳雜。
一時竟不知道該難過他喜歡的是女孩子,還是該嫉妒那個曾經給梁夙年冠上過男朋友頭銜的姑娘。
“哦。”
他攥緊了手心,語氣淡淡:“是高中那會兒吧?你們談了多久,為什么后來又會分手了?”
那段記憶想來很深刻,梁夙年甚至都不需要花時間去回憶:“確實是高中那會兒,高三。說分手其實不太合適,因為這件事它有點復雜。”
有多復雜?
纏綿悱惻那種嗎?
謝嘉然冷著一張臉,胸口悶得要死。
他開始后悔為什么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談過就談過吧,早戀而已多正常,哪個高中生不早戀一把,不就是可能親過別人抱過別人,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過要真能算得上談,那我跟她談了大概有.....半分多鐘?”
梁夙年估摸著說:“唔,或者還要短一些,二十秒?”
謝嘉然酸唧唧的思緒一下被打斷,表情一滯:“啊?”
二十秒?
什么意思???
梁夙年說:“就是從我知道我在跟她談戀愛到我被甩,過程持續時間大概有二十秒。”
這算得上他高中時代的大烏龍事件了,現在想想還是覺得一言難盡。
事情起源于他念高三的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
褚思思,他的鄰居,同時也是他們兄弟團里唯一一個女生,某天不知怎么忽然心血來潮送他一根黑色頭繩,讓他戴在左手手腕。
梁夙年那會兒蠢呀,整天就念書,兄弟,打籃球的,沒跟女孩兒玩過,更不知道戴女孩兒送的皮筋是什么意思。
他看班里好幾個男生都戴著,還以為是什么流行裝飾,又因為要趕著去器材室拿器材,還真接下戴上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事情變得有些奇奇怪怪。
褚思思忽然對他善意翻倍,開始每天給他帶吃的,有時候是各類糖果甜點,有時候是自己烤制的面包蛋撻小餅干。
但是梁夙年不喜歡吃這些,本著有福同享的心思,接了之后轉頭就把那些花里胡哨的食物全分給了其他兄弟。
褚思思大半夜給他發消息打視頻電話,他因為習慣早睡愣是一個沒接到,第二天被說了還不明就里問她有事怎么不在學校說,熬夜會影響第二天學習。
褚思思說食堂太擠不想去,讓他給她帶飯回來,他點了頭,結果還真就只帶了一份飯回來。
褚思思看著都驚呆了,嘴角抽搐著問他那份呢?梁夙年答得理所當然道:“我啊,我在食堂吃了,你趕緊趁熱快吃吧,我打球去了。”
留下褚思思一個人坐在教室,臉色鐵青。
褚思思周末約他一起出去玩兒,他左思右想想不出兩個人有什么好玩兒的,又覺得人多才熱鬧,就把其他兄弟全都約上了。
一堆人揣著身份證浩浩蕩蕩在網吧門口集合時,褚思思咬牙切齒站在一邊,臉已經黑得不能看。
事情就這么不尷不尬地持續著,直到褚思思在生日那天約梁夙年單獨一起過,卻被他叫上那幫兄弟團買好蛋糕簇擁著進KTV時,她的忍耐力終于到了極限,爆發了。
“梁夙年你能不能搞清楚,我褚思思不是你拜把兄弟!”
她站在立式麥克風后面,聲音響亮傳遍整個包廂:“我現在就想問你一句,你他媽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跟我談戀愛?!”
聲音洪亮震耳欲聾,那一刻梁夙年呆住了,連同那幾個只會阿巴阿巴的兄弟也呆住了。
氣氛陷入前所未有的尷尬。
頭腦風暴了好久,勉強消化掉這句話的信息,梁夙年是滿腦袋的問號:“褚哥,我們什么時候在談戀愛了?”
褚思思:“......”
眾人:“......?”
梁夙年:“OoO???”
與故事中人物情緒異曲同工,謝嘉然的心情跌宕堪比過山車。
從嫉妒,到茫然,到離奇,再到啞口無言,用時不過也才短短幾分鐘。
時隔幾年,現在提起仍然令人唏噓感慨。
梁夙年哎了一聲,自我反思:“其實這話問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因為她當時那個表情,差不多就是想一口把我生吞了一了百了。”
“那,后來呢?”
謝嘉然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知道她的意思了,你們也沒有正式在一起?”
梁夙年搖搖頭:“當然沒有了。”
被扯著嗓子劈頭蓋臉一通吼,他總算知道手腕上套頭繩是什么意思了,即便他只戴了不到半天。
可惜為時已晚。
褚思思那時候就是一條會噴火的巨龍,眼睛里都在冒著憤怒的火光。
梁夙年莫名其妙被談了一場戀愛,一臉懵圈。
那幾個傻兄弟更是不敢說話,縮在卡座上瑟瑟發抖,嘴巴緊閉裝鵪鶉。
褚思思努力平復心情:“好吧,是我考慮欠妥,我以為戴頭繩這事全天下的男生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沒算到你竟然是個漏網之魚。”
她一字一句認真問他:“所以現在你知道我喜歡你了,我正式問你一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要不要當我男朋友?”
“正式”兩個字用得妙。
莫名其妙過家家似的當了好兄弟一陣子男朋友的梁夙年茫然沉默,無言以對。
怎么說呢?
兄弟情義比金堅也沒辦法了,畢竟這種事情最忌拖拉。
梁夙年費力斟酌著拒絕的措辭,只是還沒開口,褚思思已經從他的表情得到了最直接的答案。
“好了行了!你別說話,我知道了!”
褚思思磨著后槽牙深吸一口氣,豪邁一揮手,擲地有聲:“聽著梁夙年,這段戀愛我現在宣布撤銷了!我們沒談過,你也從來沒當過我男朋友。”
“老娘才不要把寶貴的初戀砸在你這個傻逼身上!”
把戀愛硬生生談成兄弟情,除了梁夙年,估計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選。
說不內疚是假的,盡管褚思思在事后恨鐵不成鋼地給他灌輸“頭繩”一類女生小知識的時候已經強調過八百遍“老娘寬宏大量懶得跟你計較”,他依舊心情沉重得都恨不得能幫褚思思上高考考場給她考個全科滿分以將功抵過。
當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再也不敢隨便接女孩子的東西了。
雖然褚思思同學很可憐,盡管梁夙年很無辜,但謝嘉然還是忍不住心情由低攀高,轉向愉悅。
“那你也不算是談過戀愛吧。”
他說:“人家女孩子說了要撤銷,你沒資格有前女友了。”
“確實。”
梁夙年笑笑:“不過這事雖然只有我們幾個知道,但是見過我手上戴頭繩的人不少,所以那會兒但凡有一知半解的人問起,我都宣稱是我單方面被女孩子甩了,反正他們也不知道女主角是誰,要議論就議論我吧,左右我臉皮厚,不在乎這些。”
謝嘉然問:“肖池他們都知道嗎?”
“具體的不知道。”梁夙年猜測:“應該只是在逛我高中論壇的時候摸索到過一點風聲。”
謝嘉然眨眨眼:“既然沒有告訴他們,那為什么又可以告訴我?”
這個問題,其實梁夙年也說不出個具體的所以然,他就是本能地覺得這件事不能瞞著謝嘉然。
不然指不定會出現什么奇怪的誤會。
“因為小梁同學素質比較高。”
他做了個掌心下壓的丈量的手勢,翹著嘴角一點不謙虛地自夸:“不騙乖小孩兒。”
謝嘉然笑了。
嘴角彎出淺淺的弧度,眉宇間堆積的清冷氣被驅散大半,是最寒涼干凈的黎明破曉之際,從天方浸透乍出的一縷微光。
他很少笑,幾乎沒人看見過,包括梁夙年在內。
是真的很好看,直擊心坎那種漂亮。
被一團輕到可以漂浮的羽毛在心口撓了一下。
梁夙年不由動了動手指,似乎是想碰到點什么:“謝嘉然,你知不知道你眼睛里有星星?”
好像浩瀚銀河被等比縮小億萬倍后跌進了他的眼中,璀璨絢爛得叫人挪不開眼。
謝嘉然搖搖頭。
他不知道什么星星不星星的,現在他只差一件要緊事還沒有確定了:“梁夙年,那你覺得同性戀是壞的么?”
梁夙年問:“這個也是速涂練習的參考?”
謝嘉然順勢點點頭:“是。”
梁夙年認真思索,在謝嘉然緊張得心都懸起時頗為不解地開口反問他:“為什么要用‘壞’這個形容詞?”
謝嘉然一愣。
梁夙年兀自道:“這個沒有好壞之說吧,應該只能說每個人對它的看法如何。”
謝嘉然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急切,故作隨意道:“那你呢,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的看法,嗯......我覺得喜歡與否不應該有性別之分吧。”
梁夙年試圖用他不擅長的高級語文組詞知識表達自己的觀點:“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就跟親情一樣,你天生會喜歡你爸爸,也會喜歡媽媽,不然難道要去考慮他們是男是女,再決定要不要喜歡?”
這個比喻好像有點不倫不類的奇怪。
不過算了,理科生嘛,意思到了就行。
“不用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喜歡就只是喜歡而已,它會因人而異,但與性別無關。”
“你看就像我。”
他指著自己鼻子,一本正經道:“我也不能保證未來我喜歡的那個人會恰好就是個姑娘,反正決定權在他那兒,所以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他,我都會喜歡。”
謝嘉然注視他良久。
隨后,抿起嘴角收回視線,長睫適時垂下,掩住一閃而過的耀眼光彩。
“哦。”他說:“我知道了。”
試卷上被劃出的歪曲痕跡還在。
謝嘉然多看了兩眼,重新提筆,在痕跡最末端三兩筆便描出一朵姿態盛放的玫瑰。
我知道了。
那么梁夙年,我要開始追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