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客棧的上房里,沈幽爵坐在八仙椅里,閉目聽取徐富的回報。
“近幾日,有許多武林人士聚集到了金陵城里,其中,杭州龍踞山莊的少主龍佐棲、蜀中衛家新當家的衛昶星、關中何家寨寨主何一帆、福建泉州江家的當家江澈,以及少林寺方丈無心大師座下的俗家弟子洛陽洛侯爺的庶子洛長天,現下都住在咱們客棧里。還有幾位女眷,屬下不方便打聽,不過也都有些功夫底子?!毙旄焕侠蠈崒嵉匕阉赖那樾握f了一遍。
“知道原因么?”沈幽爵銳利的眸光掩在慵懶的意態下,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這也是聽說的,他們中有人是以為至親好友死在了月冷山莊鑄造的利器之下,所以來找月冷山莊討個說法要個交代的;還有人么——想趁機替月無情解決這件棘手之事,希望進而能博得美人青睞。但,尋仇的人居多罷。只蜀中衛家的這位爺,就不好打發?!毙旄浑m然愛財,倒也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心里暗暗已經明白,潔身自好了多年的月無情,這一次只怕是難逃紅塵是非了。此事弄得好,月冷山莊證實清白無辜,但從此要受制于人;弄得不好,便是百年基業毀于一旦,莊滅人亡的下場。
“還有什么動靜?”沈幽爵輕敲八仙椅的扶手,問。
“金陵知府為了查襄王遇刺一案忙了個焦頭爛額,所以根本無暇顧及城中武林人士集結的異動。而這些武林人士已經預計三日后齊集月冷山莊,向月無情討個公道?!?/p>
“你下去罷?!鄙蛴木舻?。他的心思,全數圍繞在了這件事上,越想越覺得蹊蹺。襄王遇刺,夜探別府,各路武林人士齊結,這些事怎么都紛紛湊在了一起?若說是巧合,那倒也太巧了。雖說是無巧不成書,但,這些矛頭統統指向月冷山莊的事,接二連三的發生,絕對不可能是單一沒有聯系的個案。有什么人或者什么組織,精心策劃了這一系列看似無序的事件,實則,卻是在暗中推動什么巨大的陰謀。
侍女竊取武器樣品、樣品流落江湖、武林正道諸多俠義之士被殺、襄王遭襲、有人欲使用催情迷香毒倒月無情、眾多在江湖上舉足輕重的人來了金陵要向月無情討個說法,這之間,究竟有什么必然聯系呢?又或者,這樣做,對于隱身在幕后的人有什么好處呢?這才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爵爺,我家爹爹的飛鴿傳書?!苯袢沾┝艘簧砟G的鎮西抓住一只信鴿跑進來,身后跟著另兩個綠衣小僮,齊齊睜著大而好奇的眼。
“師伯,爹爹說了什么?”三個小童齊聲問。
沈幽爵睨了一眼三個異口同聲的師侄一眼,拆下鴿子腿上綁著的小竹筒,抽出卷成細小紙卷的信箋,展開。一邊看,一邊舒開了眉。
飛鴿傳書上,有兩個人的筆跡,一是云游在外的師傅的,另一個是師弟諸葛九霄的。
師傅只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去助無情。
而師弟的字則在其后,亦只有短短的四個字:以靜制動。
想來,是云游在外的師傅得知異動,傳信給蓬萊幽境,師弟又轉而傳書給他。師傅與師弟這兩句話,正合了他的心思。他一定是要幫住無情的。于理,她是師傅最關心的人;于情,他更應去助自己為之心動驚艷的女子。他與師傅不同,師傅可以默默愛著一個人數十年如一日不求回報,不讓對方知道,但他卻不然。他一定會明明白白讓對方了解他的心思與情意。
“師伯,爹爹究竟說了什么?”鎮南又追問了一次。
“你們爹爹要我們留下來看熱鬧。”沈幽爵一笑,將紙條交給了三個伸長脖頸的小鬼。
“爹爹真是惜字如金,也不問一問我們好與不好?!辨偰相狡鹱臁H值芾铮類廴鰦?,大抵是因為他出生的最晚的緣故?!暗稽c也不關心咱們。”
沈幽爵聽了,只是挑眉而笑,臉上顏色詭譎地瞄了一眼三個僮而的身后。然后淡淡問:“你真的這么認為?你真覺得你家爹爹不關心你們么?”
“爹爹只省得讀書練武習醫查帳,一點也不關心我們,也不會過問我們的事?!辨偰侠^續嘟噥。
“是嗎?那我這個不關心你的爹爹也不必留下來聽你的抱怨了,干脆回蓬萊去算了。”一管溫文淡雅的男音輕輕道,緊接著一個穿淺青色儒衫扎同色青巾的男子出現在三個孩子身后。
鎮東、鎮西、鎮南三人聽見這把溫雅的聲音,先是一震,后又齊齊回頭。
“爹爹!”三個小鬼又同時叫了起來,一起飛身撲向儒雅溫煦如春陽的頎長男子,將他團團圍住。
來人,正是蓬萊幽境的副境主,春熙公子諸葛九霄。
“爹爹,你怎么來了?南兒好想你哦!”鎮南撲在他身上撒嬌。
“方才不曉得誰說我一點也不關心你們?!敝T葛九霄白凈的臉上浮現好笑的表情,自己的兒子在外玩得樂不思蜀,反倒抱怨他這個爹爹不關心他們。
“爹爹,人家太想你了嘛?!辨偰铣蹲「赣H的衣袖搖動,一派天真爛漫。
“乖,你們跟在爵爺身邊沒有替爵爺招惹什么麻煩罷?”他摸摸小兒子的頭,問。三個兒子里,老大鎮東相對最老實、直率,比較不會轉彎抹角;老二鎮西則繼承了他的大部分性格特征,冷靜沉穩狡黠,他并不擔心。惟有老三鎮南,玩心重,又愛撒嬌,又喜歡做些個出人意料的舉動,讓他很是不放心。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們跟隨在爵爺身后南下,也是想讓他們歷練歷練,見識一下什么是所謂的“江湖”。現在看來,他們倒是混得如魚得水。
“沒有?!辨倴|、鎮南齊齊搖頭,鎮西卻沉默。他知道,任何事都一體兩面,現在看來或者未必是麻煩,可是,將來也許就會變成麻煩。
“是嗎?”諸葛九霄挑眉看向師兄。他二人一樣年紀,他還比師兄略長數月,但因比師兄晚入師門,是以做了師弟。
“麻煩倒是未必,不過——”沈幽爵冷電般的眼光掃過三個小鬼后迎上諸葛九霄睿智的眸,淡淡笑了開來?!绑@喜的禮物倒收了不少。”
“如此便好。”諸葛九霄豈有聽不出沈幽爵話中調侃的道理?他也不追問,只是遣了三個兒子出去玩,自己則坐在了師兄的下首。
“你把蓬萊的事務都交給了佑棲?”沈幽爵笑問。
“是。遲早蓬萊要交到他的手中,現在正是鍛煉他的機會。”諸葛九霄生就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就似他的三個兒子長大后的翻版,若四人站在一起,無人會不信他們是父子。
“也好。佑棲有能力獨擋一面時,你我也可以卸下重擔逍遙快活去了。”沈幽爵把玩自己指上的黑玉扳指。當年師傅拋下一切時,佑棲年紀還小,諸葛又有三個孩子要顧,他自然成了唯一可以接掌蓬萊幽境的人選。但現在,佑棲已經成年,他們也可以適時放松一下了。
“見過月無情了?”諸葛九霄替兩人各斟了杯茶,慢條斯理地飲了起來。
沈幽爵瞥了他一眼,深知自己的這個師弟,愈是口氣溫涼似水,意態愈是平和如煦陽,就越是藏了滿腹的奸計。
“見過了。”
“如何?”
“神秘?!鄙蛴木粝肓艘幌?,又說了兩字。“無雙?!?/p>
“能得師兄你的如此評價,此姝想必真正不凡。”諸葛九霄笑看師兄,“就不知,可有令師兄心動呢?”
他是少年成婚,娶了個大娘子,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感情甚篤。是以當妻子患上痛苦的惡疾辭世后,十八歲的他帶著三個兩歲多一點的孩子,在蓬萊幽境的大媽大嬸的幫助下,獨力熬了過來。為了紀念亡妻,亦為了兒子,他無意續弦,除非兒子們覺得想要一個母親,否則,他并不考慮。
可是,師兄二十八歲了,卻至今未婚,對女性亦并不熱中,態度一貫的不親不疏。他一直擔心師兄受了師傅的影響太深,為自己在心目中豎立了完美女性的塑像,從此癡癡守侯。而,他希望傳聞中的月無情可以令師兄動心。倘使連月無情都不能令師兄情生意動,那么試問天下還有何許樣的女子可以讓童年飽受創傷的師兄放下一顆真心的?
心動?沈幽爵邪魅的綠眸一深,想起那個笑聲清冷如水的玄衣女子。白衣宮裝的她,一身渾然天成尊貴,仿佛天生就應該站在雕梁玉砌的華美殿堂上,接受眾人的傾慕;玄衣散發的她,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疏離迢遙飄逸,直似俯瞰眾生的神祗。她——仿如是日與夜的集合,矛盾得天經地義。
是的,心動。泛開俊雅的笑容,淡化了他臉上冷魅的表情。
“諸葛,此事,你莫插手,更不要給我動什么腦筋?!鄙蛴木艟娴乜戳藥煹芤谎?。
“呵呵,呵呵,”諸葛九霄斂眉而笑。“如此說來,當真要恭喜師兄了?!?/p>
恭喜?沈幽爵挑眉,說得好似他已經佳人在抱了似的。
“以師兄的為人,說出這樣的話來,自然是胸有成竹誓在必得,還不值得我恭喜么?”諸葛九霄并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不如,由師兄做東,請我們父子四人去金陵城中鼎鼎有名的一品居里小酌罷。”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抬頭向空中看了一眼,詭譎地勾起了唇角。
“尚澤也一起來罷,我帶了佑棲的信給你。”
只聽得某處傳來“咕咚”一聲,似是有人因為受到驚嚇而撞上了屋頂。
沈幽爵搖頭失笑,諸葛真是一刻也不讓人放松啊,連忠心耿直的尚澤他都不肯放過?;蛘?,也該為諸葛找個心儀的女子來分散他窮極無聊四處捉弄人的惡習。
襄王府里,金陵知府何守鎮垂首側立在襄王朱允聰的身后。
“何大人,你來了半天了,怎么一句話也不說?此事真的令你如此難以啟齒么?竟然使何大人你這般的欲言又止?!?/p>
“這個——王爺,下官至今未能查到行刺王爺的幕后主使者,下官自知辦事不力,是以一時無言?!?/p>
“辦事不力?你且說說你有是如何的辦事不力?”朱允聰著一身天青色儒衫,似個弱不禁風的文生,然在何大人看不見的角度,他的眼里閃過無比冷利的幽光。
“這個——飄香樓里的鴇娘已經遭人滅口,那批女刺客的尸身下官也差人仔細驗過了,亦找不到任何線索,只除了——”何大人偷眼覷視了一下王爺的側連臉,見他臉上似乎并無不豫之色,才又繼續說下去?!按炭蛡冇玫囊皇降牧岘囯p刀。這款武器,出自于城中月冷山莊經營的霜寒閣。下官以為,那月冷山莊的莊主,即便不是主使者,也是共犯,不如將她緝拿到案,嚴刑審問,定能查出是受何人指使——”
“住口!”未等何大人說完,朱允聰冷冷地呵斥了一聲,嚇得何守鎮老臉一白。“你可有真憑實據?沒有憑據你拿什么發海捕公文緝人到案?嚴刑審問,恩?你還怕不能屈打成招么?!你當本王是什么人?你隨便找個人來充數,全金陵城里的人會戳本王的脊梁!”
“王爺息怒,王爺息怒!”何大人連連作揖,“下官只是這樣推測,所以才自覺辦事不力,還請王爺恕罪。”
一甩袍袖,朱允聰轉身面對一臉惶恐的何大人,臉上的怒顏淡了,斜挑了一下修眉,他問:“你可知道月無情是何許人?”
“下官只知道她是本城最大山莊的莊主,其他的,下官一概不知。”
“你撇清得倒一干二凈,月冷山莊每年送到你府上的大禮,聽說全數是價值不菲的奇珍異玩?!彼I諷地說。由來就是雪中送炭者少,而這種近乎落井下石的人,真想替無情料理了他??上?,無情曾經不經意間提醒他,歷任的金陵知府,全數是朝廷安插的監視者,在暗中留意他的舉動。經歷了最殘酷的宮闈傾軋的他,又怎么會不曉得?所以,再不屑,他也只能隱忍。
“王爺,下官禮是收過,卻從未見過月無情本人?!焙问劓偼腥艘粯?,只見過月冷山莊的總管事傾儇,而并不曾見過月無情。
朱允聰瞥了一眼誠惶誠恐的何大人,輕淺地笑了笑。這個何大人也不曉得是真的太老實被他唬住了,亦或是作戲的高手,但,他不能叫無情陷入未知的危險中。
“本王不要推測,要的是證據確鑿,不是一個屈打成招的替罪羊。再者——”他盯住何大人,恢復成了意態闌珊的襄王,連眼神也隨之慵懶了起來?!昂未笕四悴环磷屑毜厝ヌ铰犚幌拢聼o情究竟是何許人,連祖宗八代亦莫遺漏了?!?/p>
“是是,下官這就去辦?!焙未笕嘶伊锪锏赝顺隽藭?。
朱允聰負手而立,面上顏色肅殺,希望何大人沒那么笨,可以查出無情的身份。雖然當今圣上并沒有頒旨冊封,可是,無情應是世襲的郡主,但愿這一身份,能在必要的時候,保無情平安無恙,但愿但愿!他這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在明里,只能幫她這些了。
“冉惟,無情兒會沒事罷?”司空聞一臉擔憂地自書房的內室里走了出來。
“我不知道?!敝煸事斠话驯ё×怂瑢㈩^埋在了他的肩頸處,“君毓,我是不是很沒用,竟幫不了無情兒?!?/p>
司空聞太息,抬手回抱他。“冉惟,這樣的生活,你還要過下去么?”
“君毓,我雖然恨兄長不顧及手足之情陷害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使我被貶謫遠放,卻不恨父皇。我若放棄了現在的生活,我便連同與父皇的唯一牽系也斷絕了。他再如何待我,也始終還是我的父親啊?!敝煸事斖纯嗟氐袜?/p>
司空聞聽了,只能伸手撫摩他的背脊。他的痛苦,惟有這一樁,他無法替他分擔,只能靜靜地陪伴他。
三日后,月冷山莊月冷居的大廳里,來了一群江湖客,分坐在大廳的左右兩側。細細一數,竟有三十余人,臉色皆很凝重,密密麻麻地簇擁在廳前。
坐在上首的無情,一身慣常的素襟玄衣,只是長發綰成簡潔的髻,并未佩帶任何首飾,惟有鑲滿紫色水晶的面紗,將她一雙唯一露在外面的明眸映襯得璀璨如夜星。而傾儇,則一身淡藍素緞石榴裙,肅立在無情身側。
“夏曉,吩咐上茶?!眱A儇淡淡交代。
“是。”依舊梳著兩只包包頭穿墨綠色小羅裙的夏曉銜命而起,未幾,有兩個中年灰衣男子托著茶盤上來奉茶。
到場的來客無不驚詫,這兩個灰衣男子,托著三十余人份的茶水奉茶,本是尋常,可是他們竟可以足不點地的逸進門來,以疾而穩的手勁將茶盞擲到每人跟前而滴水不漏,這份輕功,這分內勁,怎樣看也不應只是一個下人。
“老王,麻煩你了,上完了茶,你就回廚房休息去罷?!眱A儇仍是淡淡道?!瓣懯辶粝聛硭藕颉!?/p>
“是?!被锓蚶贤趼曇舻统恋貞?,然后又似一片輕云般地退來下去,留下另一個灰衣人候立在一旁,等著添茶斟水。
“他——他——”關中何家寨的寨主何一帆望著伙夫老王飛縱而去的身形,擰眉尋思良久,才求證似地望向無情。“月莊主,恕在下冒昧,剛才那位前輩,可是十七年前洗手收山之后便失蹤了的鬼手銀刀王錦王集英?”
何一帆的話音一落,大廳里頓時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喘。十七年前失蹤了的鬼手銀刀王錦,字集英,使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輕功亦是卓絕。江湖上人稱他有一雙神鬼之手,才能將刀練至如此境界??上?,他在三十歲的盛年時候封刀洗手收山,從此便絕跡江湖,無人知他去了何處。
何一帆在少年時曾有幸見過時年二十七歲的王錦出刀救人,對他那一身絕頂輕功同俊朗容貌有深刻印象,至今仍記憶猶新。所以,他在略遲疑了一下之后,仍認出了那張已步入中年的臉。歲月待王錦十分仁慈,竟未令他太顯蒼老。
“何寨主,老王只是本莊廚房里的一個伙夫。”傾儇淡笑,既不承認,也未否認。進了月冷山莊,過去是誰已不重要,現在是誰才頂要緊。
“真是放肆!一個小小的下人,也敢替主子發話。”來客中有一管陰冷的女聲語帶譏誚地說?!拔覀冋夷慵业闹髯?,哪里輪得到你這個下人講話?”
無情璀璨如星的眸光一閃,來人既然看不起下人,就叫所謂的“下人”繼續撐場面罷,她不急。向傾儇遞了個眼色,傾儇心領神會,水眸里掠過不可覺察的冷笑。
“這位講話的姐姐,應該怎么稱呼???”傾儇有禮地問,態度從容。
“怎么,你一眼認得出何寨主,怎的卻認不得我?”穿楓紅色勁裝的陰沉女子挑釁似地反問。
“何寨主為人,光明磊落,所以一眼可以認出他來。而姑娘臉上這張精致面皮,是百變妖童的杰作罷?頂著這樣一張假臉,我認不得亦實屬正常。”傾儇挑眉淡笑,大不以為然?!肮媚锛仁且兹荻鴣?,自是不想讓人認出你的身份,我又何苦不識相地拆穿姑娘呢?所以還是請姑娘將自己肯告知的身份講予我知罷。”
“你——”女子氣結,卻又恨恨不能反駁。
“嗤。”同來的客人中有人很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
“小賤人,找死!”楓紅勁裝的女子找茬不成還被嗤笑,竟惱羞成怒,一抖手撒出一把暗器,直直襲向傾儇面門。
怎料才一出手,已經有一抹灰色身影迅捷如閃電般振袖而來,直似游龍,袖擺一揮一卷,已將暗器全數攔截在袍袖之中,再輕輕一抖,精鐵打造的銳利暗器已如軟泥也似的被彎曲扭折成一團,跌落在地上。這動作,一氣呵成,絕沒半點拖泥帶水,優雅快絕,令人目瞪口呆。
“姑娘忒也歹毒,聽不得實話便意欲用此等喂過劇毒的暗器傷人。唐冷杉的后人竟然如此的沒有家教,真是辱沒了唐家一世的英名。罪過、罪過?!被乙氯诵煨斓?,然后又退了下去,侍立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眾人望著地上暗器的殘屑,比之先前更加駭異。這是何等深厚的內力?只是袖擺的一揮一卷,已有如此驚人的破壞力,若他真正將一身功夫施展開來,這在場的人里又有哪一個會是他的對手?
然而最最可怕的還不只是這些,最可怕的是,這樣深藏不露的人物,卻還只是月冷山莊里的一個下人。那么,眾人的眼光齊刷刷望向高高坐在上首的月無情,那么——她會有怎樣驚世駭俗的功夫?這是所有人的疑問。
惟獨衛昶星淡淡笑了一笑,灰衣人的這一招,他曾經領教過,只不過,施展這精妙功夫的人,是月無情而已。
突然,來自洛陽洛侯爺家的庶子洛長天自人叢中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走到灰衣人身前,抱拳為禮。
“前輩,晚輩洛長天,乃少林寺住持無心大師座下的俗家弟子。倘使晚輩未曾看走眼的話,前輩用的,可是佛家大乘宗不外傳的凈月功?以前輩的內力修為與武功路數看來,前輩——應是二十年前銷聲匿跡的、家師的師弟——無塵大師?!?/p>
他此話一出,舉座嘩然。
二十年前失蹤了的少林寺無塵大師,曾被譽為“玉面禪心”,多聞第一,字字皆禪,簡直令世人驚才絕艷??墒?,卻在一夕之間消失了蹤影,仿佛化為了塵煙,湮沒在了蒼莽紅塵里。少林寺為此動用了大量人力尋找他,然,卻始終音信杳無。難道,莫非,這個灰衣黑發一臉落腮胡髭的中年人,竟會是二十年前名動江湖的“玉面禪心”無塵大師?
這月冷山莊里,究竟還藏了多少世外高人?
“這位公子,是與不是,會影響你此次前來所要做的決定么?若是,公子來與不來,又有何分別?公子理應心似明鏡,映見世上一切真我。公子若看不見,亦真枉費了無心大師對你的一番悉心栽培。”灰衣人并未應承洛長天的禮,閃身避了開來,平淡鎮定地道。說罷,師法不動明王,再不言語。
而一開始還氣焰囂張的紅衣女子,現在已是滿眼的驚恐,被人認出她是易容而來不足為懼,令人驚懼的是灰衣人那一雙看透一切事物本質、洞悉天機般的清凈眼眸,無情無感,一片沉寂,映照出了她自己的面貌,丑陋而俗鄙。
洛長天能拜師無心大師,本就是一個慧根極佳的人,灰衣人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他身份,可是他充滿禪機的話語還是一下子點醒了他。
他再次抱拳。“前輩的教誨,晚輩謹記在心。”他要他不可輕易被外物左右,應用心體察世事的真相,他并不想改變他對月冷山莊的看法,只是要他還原事物本我。而他,不會辜負一代禪師的提點。
“哼,月無情好大的本事啊,只用了兩個下人,已經打發了何大俠與洛少俠。可惜咱們兄弟卻沒有那么好打發的,咱們也不人什么‘鬼手’啊‘玉面’的,咱們只管討個公道。咱們是錢塘鏢局柳總鏢頭的弟子,家師死在了那么鑄造的心雷之下,不是你們隨便抬出一個死老頭子就能解決了的。”
傾儇美目一瞟,看見兩個其貌不揚無甚特征的褐衣男子混在人叢中說。淡淡一笑,她忽略兩人的故意挑釁,問:
“還有誰有事要說?”
“儇,不要再替月無情賣命了,她不值得你如此忠心追隨,你在外替她辛苦工作,她卻坐享其成,令你韶光空擲。儇,跟我回慕容山莊,做我的妻罷?!蹦饺菔兰业哪饺莠槻皇r機地跳了出來再次向傾儇求親,一副不舍得佳人吃苦受累的癡情狀。
“儇,你與其嫁給他,弗如嫁給我。他慕容家給得起你的,我也給得起。他慕容家即便容得下你,也不過是個平妻,我卻不然,你入了門,就是原配正妻。”四川唐門的唐方也跳了出來爭取傾儇的注意。
傾儇翻了個白眼,眼下是什么時候?他們兩個還跑出來攪和。
“咳咳。”有人清了清喉嚨,向前一步,越眾而出。
“月莊主,傾管事,在下泉州江澈。”該人抱拳一揖,白衣青衿銀簪束發,一張臉斯文淡定,語氣亦是從容不迫,腰間別了一支墨玉長笛,意態瀟灑?!按舜吻皝?,并非想滋惹事端,只是想請貴莊就近日接連發生的血案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月冷山莊素行良好,江湖上人人稱道貴莊行事光明磊落,決計是不會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的。在下相信,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搗鬼,只要找出那害群之馬,將之交予武林盟主處置,此事便可以了結了。”
人群發出“嘁嘁嘈嘈”的議論聲,紛紛認為江澈言之有理。
傾儇忍不住冷笑,這便是前武林盟主之子嗎?好一個江澈,真是句句看似溫文,實則字字歹毒啊。擺明了就是硬把罪名栽在了月冷山莊的頭上。要月冷山莊交出一個替罪羊,此后,即使不是無情指使的,也落了一個管束不嚴、無知婦道的名聲,誰還會相信由無情掌管的月冷山莊?
“各位前來,皆是為了此事?”傾儇忍住將一干人悉數趕出山莊的沖動,冷靜地問。
“沒錯。”來客們回答,只有幾個人,冷靜地束手靜觀,并不躁動。
“小姐。”傾儇轉而向無情請示,此事,她做不了主。如果她可以做主,她亦決不讓這些人在山莊里鼓噪。
無情淡淡笑了起來,事情發展到這一幕,是遲早的,她并不意外。好在,她亦早有準備。
“此事——”她淡定開口,冷冽清越的獨特嗓音低低的在廳內回響,竟奇異地將人群的騷動情緒給平復了下來?!霸辉撚晌页雒妫粦芍T位插手,畢竟是人命關天,理應交由官府處理??墒?,江湖事江湖了的道理,我也還是懂得的。所以,今日我破例撥冗回來山莊見諸位,也意在解決此事。不過,我想先請問諸位,你們想怎樣?”
“我們想怎樣,你做得了主嗎?”錢塘鏢局的兩個人又陰惻惻地說。
“可不是?我看說不定這月冷山莊老早就易了主了,那個傾儇才是真正說了算的人,也未可知?!庇腥宋┛痔煜虏粊y地應和。
“哦?要怎樣你們才會相信我是月無情呢?”無情好笑地問,這倒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了。為達目的,有些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連這等理由都想出來了,看起來,他們大有驗明正身的意思啊。
“摘下面紗!”有人鼓噪,立刻引得一片附和之聲。畢竟雖然江湖盛傳月無情艷絕人寰,有謫仙之姿,卻并沒有人真正見過三歲后乃至及笄至今的容貌。
無情的手撫上自己鑲滿紫晶的面紗,這之下,掩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只要她的面紗一經揭開,母親生前苦苦為之隱藏的,為之淚盡的秘密,亦將會公諸于天下。而,她答應過會保守這個秘密。
清冷地一笑,她放下了手,明眸如炬地掃過眾人,然后淡淡道:“我的臉,除了至親好友之外,這塵世之中,就只有我未來的夫婿可以一窺真顏。所以,恕無情不能摘下面紗,你們只能令覓他法了。我不會再提供任何證據向你們證明我的身份。”
“這——也無妨。反正月莊主也到了適婚之齡,既是未婚,不妨就自在場的男子中間挑一個人嫁了。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江湖?搞不好就是有人在你看不見的時候做了手腳。你嫁了人,把山莊交給你的夫婿掌管,由他替你查清事實真相之后,再將山莊還予你,總好過你現在這樣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人死了一個又一個。”一個穿道袍的中年人建議道?!澳愕姆蛐?,總有資格看你的廬山真面目了罷?如不能證明你的身份,我們只能猜測,你并不是月無情,而是一直指使行兇的人了?!?/p>
“搞不好根本就是一個丑八怪。”
“哼,我看也是?!?/p>
“這,不妥罷?她若真是月無情也就罷了,如果她不是,豈不是又送了一個人入了黃泉?”也有人反對。
“所以才要找一個在江湖上有地位又有良好名聲又武功卓絕的人娶她,代替她管理山莊,查找山莊里的內賊。絕不能再讓她以婦人之仁對待山莊里可能的害群之馬了?!?/p>
依舊一身藍衣站在人群后的江思月斯文的臉上浮現詫異過后的淡淡焦慮。事以至此,他怎會看不明白?這些人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出兇手只是一個借口,真意是旨在謀奪月冷山莊的大權。而,站在最前面的人,還是他敬重的大哥。這——教他如何是好?
一直懶懶倚在大廳門邊的沈幽爵也瞇起了眼睛。好一個月無情,竟還一直玩著偷天換日、偷梁換柱的把戲。似是而非的傾儇,令他驀然省覺,一直以來,他從沒見過她二人同時出現,直至今日。眼前這個傾儇,感覺雖然相似,卻始終不同。他望向無情幽深凈澈的眼,恍然而笑。
很好,月無情究竟還藏了多少出人意料的秘密?一直處變不驚如他,今日也被她連嚇了兩嚇。但,他竟然如此期待此事的后續發展,他倒要看看月無情是如何處理這棘手的問題的。其他的,且慢追究罷。
那邊廂,江澈繼續微笑著問:
“月莊主意下如何?”
無情用極特殊的眼光注視了江澈一會兒,而他,亦只是鎮定如恒地回視她。
良久,無情撫掌而笑。
“我若不答應,又如何?”
“莊主莫非是做賊心虛了么?咱們客客氣氣同你商量,要求你給個交代,你敬酒不吃,那就是要喝罰酒了?咱們也甭同她客氣了,將她拿下,再問清楚,她的霜寒閣究竟制造了多少歹毒的兇器,殺害了多少的江湖豪杰?”錢塘鏢局的兩個弟子又發話了。
“月莊主,依在下的拙見,還是找個正直且值得依賴的良人嫁了,由尊夫婿替你暫時執掌山莊,找出此間的害群之馬,還山莊一個清白。”江澈仍掛著一個溫文有禮的微笑,卻沒人看見他眼里閃過的森冷肅殺。
“看來,除開嫁人,我已別無選擇了,不是么?”無情冷冷地笑,這同逼莊有何區別?月冷山莊絕非沒能力應付這一群各懷鬼胎的來客,只是,若真的動武大開殺戒,豈不是落入了他們早已經設好的圈套?她雖然習武,卻從來不是為了殺人,決不是為了這一日?!叭唬@終究是我的終身,怎么可以隨便托付?請給我三日,讓我考慮?!?/p>
“你要是逃了怎么辦?”有人不放心地追問。
“逃?”無情不屑地揚了揚眉?!坝性吕渖角f在此,我怎么會不顧山莊上下百多口人的性命以及山莊的榮譽,貪生奔逃?我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卻也明辯是非曲直。理應我承擔的責任,我一樣也不會推卸,然不屬于我的罪名,我也不會用逃避來解決。這三日,不過是讓我準備比武招親罷了?!?/p>
“在下相信月莊主的為人,三日之后,在下定當如期拜訪貴莊?!闭f罷,江澈返身告辭而去。
見他一走,其他人也紛紛離去,只剩下幾個人。除了沈幽爵同江思月之外,竟還是一個是杭州龍踞山莊的少莊主龍佐棲以及蜀中衛昶星。
“無情,你這是何苦?為什么要答應他們比武招親?他們分明不懷好意。你直接嫁給我不就什么都解決了?”龍佐棲痛苦地問。
他在十七年前隨父親來月冷山莊祭拜過世見到了是時只得三歲的無情。三歲的她已經用素紗遮面,但那一雙露在面紗外黑白分明的眼似有勾魂攝魄的魔力,令他一直念念不忘,直嚷著要娶無情??上В鲁跚绮⑽丛驶?,只說女而年紀尚小,不想太早替她決定一生的幸福而婉拒了。這些年來,他從無一日或忘無情,每年都來探望她,而她,卻始終吝于見他一次。
“佐棲,你沒有資格,你知道的。”無情輕嘆,驚鴻一瞥,糾纏至今,這大抵就是孽緣了。
他遙遙望著無情,緊緊捏著拳。父親不忍見他苦苦戀著一個女子,替他未娶先納了一房小妾,那溫柔的女子還替他生了子嗣??墒牵麗鄣氖冀K都只有無情。
“只要你肯說一句話,龍踞山莊就是你的后盾?!?/p>
“龍踞山莊斗得過官府、斗得過朝廷嗎?”無情漫不經心道。
“無情!?”龍佐棲大駭,無情會問出這樣要殺頭的話來,只證明了她已經將一切都了然于胸了,所以她才會做出妥協之姿答應嫁人。
“回去罷,佐棲。你家中有愛你的女子,年幼的嬌兒,月冷山莊的這渾水,你不該來趟?!睙o情悲憫地望著龍佑棲,被無望之愛所折磨的痛苦,她在母親身上看見過,那種無論怎樣,靈魂亦始終虛空的迷惘,她幫不了他?!盎厝??!?/p>
“無情——”
“想想令尊令堂,再想想如月和她為你所生的兒子,佐棲,攪和進此事中的人,如若不早早脫身,最后勢必不得善終。你要信我,佐棲,我與你終是一場幼時之誼,不要令我為難?!?/p>
龍佐棲看著她一雙由始至終無波無瀾的清冽眼眸,在那里,他看見了自己絕望而哀絕的癡戀。終于,他喟嘆一聲?!昂茫易???墒?,無情,龍踞山莊的大門將永遠為你敞開?!?/p>
沈幽爵只是冷眼看著,這便是令佑棲有家歸不得的男人么?因為他,佑棲被拋在了蓬萊的荒山野外;因為他,佑棲足足有五年時間不信任人性;因為他,佑棲不能愛上女人,都是因為他。
可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禍首,也只不過是個為情所困的平凡男子罷了。
龍佐棲走了,衛昶星深思地對上無情望向他的眼。
“你已經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無情笑,“不,但我答應過會給江湖中人一個交代的,不是么?”無情站起身?!拔揖粗匦l公子你的為人,所以也不妨勸衛公子你一句:月冷山莊已成巨大的漩渦,所有不及抽身而退的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實不宜久留。你若信我,便速速回蜀中去。即使你不在金陵,也會得知事情的始末真相?!?/p>
衛昶星只覺得這聽似云淡風輕的一段話里充滿了驚心動魄的玄機,每一個字,都透著重重殺意。
然而他竟然信她,慨然允諾?!昂?,在下這就會蜀中去靜候莊主的佳音。在下也祝月莊主早日順利解決此事,還貴莊一個清白,也替所有枉死的俠義之士找出真兇?!?/p>
說完,他也大步離開了。
余下的江思月,幾欲開口,卻復又將話語咽回了腹中。他有何立場有何面目說什么?他的大哥,也在那群逼婚的人里,甚至——他不敢往下想象。他敬重的大哥,或恐不僅僅是那些人里的一份子那么簡單。只是這樣的閃念,令他毛骨悚然。
無情眼光復雜地看了江思月半晌,揮了揮手。
“儇,替我送江公子出莊?!?/p>
“是?!眱A儇走近了江思月,微微福了一福,“江公子,請?!?/p>
江思月苦笑著凝視了無情一會兒,一抱拳,便隨傾儇走出大廳。
“你,不是我初見的那位傾姑娘?!弊叱隽擞^月居,他才徐聲對傾儇道。
傾儇回頭瞥了江思月一眼,“那誰是你初見的那位傾姑娘?”
“貴莊的莊主?!彼麡O其肯定自己得出的結論。然,比之月無情帶給他的莫名親切感,眼前的傾儇卻讓他有淡淡的悸動。
“既是如此,江公子就要去找我家小姐求證了?!眱A儇今日首次展開溫和的笑容,“江公子不會也想留下來當我家小姐的夫君罷?”
“我并無此念?!苯荚逻B忙否認,他只想在緊要關頭可以幫得上她們。
“你同令兄,真是天壤之別。兩相比較,你倒更似江老前輩,有儒將之風,令兄就差得遠了,徒有其表。”傾儇撇了撇唇,十分的不屑,并沒給江思月留一點面子。那個江澈,人雖長得端正俊雅,可惜,深沉狡詐,城府太深,字字句句皆設下陷阱,心思太過詭譎,讓人防不勝防。相比起來,江思月就討人歡喜得多了,雖然身處江湖,但為人正直不阿,頗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家兄,繼承了先父的遺志,他只是想維持武林正義,是以——”江思月在傾儇不以為然的眼神里頓住。月冷山莊,畢竟未被證實有罪,更不是邪門歪道,他替兄長找的借口,并不成立。
“真是手足情深啊?!眱A儇似笑非笑地說,又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江公子與令兄,無論如何是不應覬覦我家小姐的??上?,令兄此番打錯了如意算盤。此次前來,只怕是得不償失?!?/p>
“傾姑娘這話何意?”江思月不是笨人,傾儇話里有話,他省得。
“休道夢,覺來空,當時亦夢中。江公子,我言盡于此,江家的一世清名,就在你們兄弟的轉念之中。”傾儇又是一笑,停在了山莊的門前,俏生生地福身為禮?!八途Ю镆嘟K須一別,我就不再遠送了,公子好走?!?/p>
那邊廂,沈幽爵緩緩勾起冷魅的笑容,輕輕擊掌。
“啪、啪、啪?!闭坡曉诓贾玫溲诺膹d中激起回響。
無情挑眉與他對視,眼中的冷清未減,但已然有笑意在其中。今日來的人里,有人狼子野心,妄圖給月冷山莊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有人是非不明對錯不分,一心想找月冷山莊給死去的親友報仇雪恨;有人落井下石,企圖乘機削弱月冷山莊的勢力,從中瓜分些好處;有人袖手旁觀,靜看事態發展,以便到時做墻頭草,風往哪里吹,他往哪里倒。惟有他,始終替她暗暗留意這一群來客的動作,連細微之處也不放過。她,豈會看錯?
“月無情,實乃女中豪杰、巾幗英雌也?!鄙蛴木艉敛涣哂谫澷p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奇特女子。
“爵爺謬贊了,無情愧不敢當?!睙o情微笑。她不是一個這樣的人,她只是為了自己所想要保全的東西,并無任何偉大的情操在內。
沈幽爵的綠眸里浮上了淡淡的疼惜,她獨自一人,究竟還應付了多少類似命懸一線的事件?
“我不是龍佐棲。”他澹然道,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她先前對其他人措辭委婉的送客之意。
無情嘆息,固執的男人啊?!熬魻斪匀徊煌邶堊魲??!?/p>
“我只是一個生意人,江湖紛爭同我無關,且我亦無妻無兒,并無后顧之憂?!鄙蛴木魷\淺笑了開來。“無情,你的‘五不得’,我還記得很一清二楚?!?/p>
無情愕了一愕,然后輕聲笑?!霸瓉砭魻斢浀?。”她彼時只是信口說出自己的感想,不料,他竟記在了心上。怎不讓她感動?旁的男子聽了她的這樣一番話,不是斥她不守婦道、亂了三綱五常,便是嗤之以鼻、不以為然罷?
“三日后,你不會以此為由,篩去泰半的候選人罷?”他意態閑適地半倚在門旁。
“爵爺以為呢?”無情緩緩走近一身黑衣,渾身上下散發冷絕氣息的昂藏男子,微微仰頭直視他的碧海深眸?!熬魻敽尾蝗罩笥H自來看個究竟呢?”
“你不趕我走?”沈幽爵垂眼看著身前矮他一頭卻仿佛傲然塵寰的女子,一時竟被她清澈無垢的冷冽眸光迷惑。她,總似天人,總讓他覺得一旦不緊緊捉住的話,她隨時會乘云而去。
“我趕得走你么?”無情低低地笑,短短幾句對話,他們已經將尊稱換為“你你我我”了,不曉得的人,還以為蓬萊幽境的沈幽爵同月冷山莊的月無情有多么熟稔的交情呢。然細究起來,她同他,正式非正式的場合相遇,亦不過才五根手指的次數罷了。只是,不知緣何,她對他,卻并沒有太多的戒心。似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之于她,有百利而無一害。
沈幽爵也沉聲笑了起來,笑聲和著她的,竟將凝重沉滯的氣氛攪散于無形。
“是啊,你趕不走我?!彼滔陆议_她近在咫尺的面紗的沖動,能被她信任,并不容易,他不想破壞這得來不易的淡淡相屬氣息。
“那么,我又何苦做一回惡人,趕你走呢?”她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已經知道結果。無情嫣然一笑,“爵爺不妨三日之后,再來看熱鬧罷。”
沈幽爵雖然看不見她的全貌,然單只看她那一雙日水的笑眼,已經讓他心醉神馳。她真心笑起來,將清冷疏離的悠遠氣息盡數散去,讓人仿佛如飲醇酒,人心兩醉了。
待沈幽爵走了,一直肅立在角落里的灰衣人淡淡開口。
“小姐你真的要選婿?”
“不好么?”無情直直望著他,語氣回復了慣常的清冷?!叭粑也豢?,今日怕是要血染月冷山莊了。我并非是不忍,只是不想讓他們的血污了母親出生成長之地?!?/p>
“看不開,放不下啊。他們志在必得,避過了今日,也避不過來日?!?/p>
“記得幼時,你教我誦經,我總是不得要領,參詳不透,母親在一邊笑我俗人一個,沒半點慧根。我便說,我不欲成仙成佛,參不透便參不透罷?!睙o情緩緩摘下面紗,露出一張真顏,對住灰衣人?!澳銓ψ∥疫@樣一張臉,難道不會痛恨么?母親的痛苦和哀絕,你的默默守侯,我全看在眼里。有時候,我也恨自己的臉。我參透了情,卻也始終參不透情。是以我一直想守住山莊,守住關于母親的點點滴滴。你們中,又有幾人是看開放下了呢?苦苦守著對母親的承諾一如我,不過是五是步笑百步罷了?!?/p>
灰衣人面無表情的臉上竟浮現迢遙的緬懷之色,良久,他才凝視著無情的臉,這張傾世之顏,本不該掩在一面輕紗之下的,前人的罪過,亦不該由她背負。他淡淡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小姐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罷。我們都會支持你的?!?/p>
然后,灰衣人慢慢走了出去,走回他工作的花園去了。一邊在,一邊無聲地自語。
初晴,你錯了,你不該要她無情。這世上,她比任何人都多情。所以,她絕情絕愛,卻還苦苦守著這一切。有一日,當我們全數下了黃泉去與你相會時,誰還會陪著她?終有一日,他身邊的人都會一一走開,那時,你叫她如何守著這情之所系的回憶獨自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