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辭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征也。鄭伯入陳,以立辭為功;宋置折俎(zǔ),以多文舉禮:此事跡貴文之征也。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征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凡生而能通達事物的道理,創制禮樂法度文明的人,統尊之為“圣人”;能夠分辨是非,闡揚圣人之道的人,統尊之為“賢人”。陶冶人民的性情,熔鑄人民的氣質,都應歸功于古圣先哲??追蜃有廾鳌对姟贰稌贰抖Y》《樂》以教誨弟子,使人人得以耳聽目睹;所以圣人的情志,已表現于文辭之間了。古先圣王的聲威教化,都散布在書牘簡冊之中;孔子的風范儀采,也在《論語》里表露無遺,成為一般人共同遵守的至理名言。所以孔子稱贊上古的唐堯治世,說它建立了光輝燦爛的文物典范,而盛極一時;褒揚近代的周朝,說它文采章明,兼備夏、商兩代的禮法,令人欣然景從,這是政治教化貴乎文采的征驗??!又鄭簡公入陳,援助惠公復國,向當時的盟主晉國告捷,晉國責問鄭人攻伐陳國,鄭簡公使子產應對??鬃诱J為晉為五霸之一,鄭國卻能助惠公復國,全是靠著子產言辭謹慎而立下的功勞;宋國大夫向戌,在弭兵會議之后,以折俎的禮節宴享趙文子,言辭往來,賓主得以盡歡,孔子知道了這件事以后,大加贊許,就令弟子記錄他們的言辭禮儀,以為觀摩的準則,這是在政治外交上,想要建功立業,貴乎文辭的征驗?。≈劣诳洫勛赢a,說他言辭能充分說明情志,文采又充分表達言辭;廣泛地評論君子,說他們情志要真摯,言辭需美好,這又是修養德行,貴乎文辭的征驗??!所以義理正大,言辭因而文采煥發;情志真摯,措辭因而工巧,這便是立言的無上法則、修辭的金科玉律啊!
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哆摚╞īn)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guài)》,文章昭晰以效《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圣人識見廣遠,像日月普照大地,無所不及;對自然界深微奧妙的變化,領悟力又極高。所以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為千秋萬世樹立了治學的典范。他那精深隱奧的思想,暗合乎神明自然的理則。至于說到圣人行文的體例:有的是以簡略的字句,表達主要的意旨,有的是以廣博的文辭,包舉豐富的情感;有的是以顯明的事理,建立文章的體制;有的是以隱微的意義,暗藏文字的功用。故《春秋》這部經典,運用片言只字,褒善貶惡;《禮記》的《喪服》篇,舉出較輕的孝服為例,令人推想較重的孝服;這就是用簡略的言辭,表達主要意旨的例證。《詩經·豳風·七月》,八章,章十一句,三百八十三字,為《國風》中最長的詩篇;《禮記·儒行》,說明十六種儒者具備不同的德行,為文章中最繁復的詞句,這就是用廣博的行文,包舉豐富情感的例證。書契之文,文字決斷,是取法于象征剛正明信、宣揚號令的《夬》卦;文章辭采彰明,是效法日月麗天、萬物得所的《離》卦,這就是以顯明的事理,建立文章體制的明證?!兑捉洝匪南?,以委曲隱約的言辭,說明精深的道理;《春秋》五例,以婉轉隱晦的造語,表現蘊藏的意義,這就是用隱奧的語義,暗藏文字功用的明證。由此可知,文辭何者當繁?何者當簡?其體制各有不同。辭氣何者應隱?何者應顯?方式也不一樣。所以或抑制,或發揮,應隨著時機的不同而運用;或創新,或法古,必須適應際會而變化,所以不可一概而論啊!如果我們取法于周公、孔子兩位圣人的文章,去從事寫作的話,就可以循規蹈矩,有所師法了。
是以子政論文,必征于圣;稚圭勸學,必宗于經?!兑住贩Q“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辨,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辨立有斷辭之美。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顏闔以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鉆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
因此,劉向論文章創作時,一定要征驗于圣人;匡衡勸人就學,以宗奉經典為論說之本。《易經·系辭下》曾說:“辨別事物,要言論正當,修飾文辭,須詳備完整。”《尚書·畢命篇》也說:“文辭貴在信實簡約,不必標新立異?!庇纱丝芍數难哉?,可以確立辨別事物的基礎;意旨充實,正是文辭成功的要素。文辭能夠把握充實簡約的原則,就不會有標新立異的缺點,各類事物都辨別正確,修辭才能臻于完美的境地。精深的義理,雖是曲折隱晦,但并不傷害正當的言論;微妙的文辭,雖是委婉含蓄,也無損于充實簡約的原則。正因為充實簡約的原則,與委婉的文辭相互融通;正當的言論,和精深的義理彼此為用。圣人的文章,于此便可見一斑了。從前顏闔回答魯哀公的問話時,認為“孔子的為人,如同在漂亮的羽毛上施加文采,故意做作,專門講些美麗動人的謊言”。雖然他有意詆毀圣人,不過以孔子在各方面的成就,那是沒有用的。那么圣人的文辭,可說是既典雅又華麗,本來就含有雅麗兼備、華實互用的特色??!天道固屬精深奧妙,不可得而理解,但亙古以來,總還有人去探討鉆研;何況圣人遺留的文章,人人可以口誦心惟,為什么不去思考學習呢?如果我們今后能以圣人的文章,作為立言的依據,那么我們的作品也就差不多達到圣人的要求,接近理想的境界了。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
總而言之:圣人的領悟力極為高妙,可以說達到了生而知之的境界,也唯有具備高度智慧的圣人,才能主宰萬物。他以精妙的義理,發為不刊的文章,以靈秀的氣質,譜成錦繡的辭采。至于圣人識見的透徹綿密,就像日月懸掛蒼穹,無不察照;文辭的豐富詳贍,如同寶物蘊藏山海,享用無窮。噫!人生有限,百歲光陰,忽然而過;但是,只要你把自己的心志寄托于文章之中,即令是千秋萬世,也可以永垂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