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在前邊引路,青雀邁著不疾不徐的優(yōu)雅步子,進(jìn)到寧壽宮。太皇太后在正殿端莊坐著,身穿燕居冠服。正殿,燕居冠服,這么正式,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家常敘話了,青雀心中雪亮。
青雀依著禮儀下拜,太皇太后默默看了她片刻,溫聲道:“起來吧。”青雀拜謝后盈盈站起身,恭順的在一旁侍立。
太皇太后招手命她近前,仔細(xì)端詳過她燦爛晶瑩、青春洋溢的面龐,悠悠嘆道:“真沒想到,原來你幼年之時(shí),祖母竟是見過你的。”
祁青雀就是鄧大小姐,鄧大小姐就是祁青雀。原來阿原幼時(shí)喜歡的那位小姑娘,便是眼前這位新婦。阿原和她,真是有緣份啊。
青雀眼睛一亮,驚喜問道:“您見過幼年的我?真是太好了,祖母,我是誰家的孩子,我的父母親人是誰?”
太皇太后不禁愕然。怎么你連自己是誰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么?哪有這個(gè)道理。青雀兩腮飛紅,喜悅的看向太皇太后,“祖母,原來咱們很久之前便見過面了啊,難怪我一看到您,便覺得十分親切!”
太皇太后看著青雀眼中的喜悅、孺慕之意,微微笑起來。這孩子跟阿原一樣呢,全無心計(jì),一派單純。
“聽你這么說,小時(shí)候的事,全不記得了?”太皇太后慢慢問著青雀。青雀點(diǎn)頭,“是,全不記得了。我是被人從深山里救出來的,救出來的當(dāng)時(shí)……”
說到這兒,青雀頓住了,面有躊躇之色。太皇太后微笑,“當(dāng)時(shí),怎么了?”青雀小心翼翼看著她,“不大潔凈呢,不敢當(dāng)著祖母的面講那些。”太皇太后心頭動(dòng)了動(dòng),臉上的笑容不變,“傻孩子,跟祖母有什么不能講的,不潔凈也無妨。”
青雀小小的松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講道:“我那時(shí)候,大概七八歲的樣子,五臟六腑都受了傷,還有極重的外傷,渾身是血,根本就是個(gè)小血人兒。被救起來的那會(huì)兒,只剩后一口氣。”
太皇太后大為震驚,“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先是震驚,說到后來,語氣已頗為嚴(yán)厲。
青雀怯怯的低下頭,“……就剩最后一口氣,好容易才揀回來一條小命。后來內(nèi)傷一直治不好,聽說賀蘭山有位杏林高手,專程到賀蘭山求醫(yī)……”見太皇太后臉色不好,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不敢再往下說。
太皇太后胸膛起伏,顯然是氣極了。青雀這新婚不久的小媳婦兒在太婆婆面前還是很拘束的,見太皇太后生氣,怯生生站在一邊,手足無措。
冬日陽光灑進(jìn)殿中,溫和舒適,燦爛珍貴,帶來絲絲暖意。殿角一張金絲楠木的長案幾上,一盞樣式古樸的青銅鼎狀香爐,靜靜吐著芬芳的香煙。
“你小時(shí)候的事,果真已是全然不記得了?”良久,太皇太后緩緩問道。青雀眸色一暗,“只記得整天整天躺在床上,沒完沒了的喝湯藥。藥很苦很苦,苦的難以下咽。還有,全身都是傷,每天要換新的膏藥,痛徹心脾。”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溫和說道:“好孩子,你受苦了。”語氣中頗有安撫之意。青雀甜甜笑,“不苦不苦,后來全好了,活蹦亂跳的。”
“是個(gè)有福氣的好孩子。”太皇太后大為嘆息。
青雀繪聲繪色講著自己療傷的經(jīng)過,“一開始在京城,后來漸漸向西北,遍尋名醫(yī)。最后在賀蘭山中尋到一位高人,才算把傷治好了。”
“那位高人醫(yī)術(shù)卓絕,不過卻是孤身一人,并無家眷。他父母親人都慘死在胡人鐵蹄之下,我當(dāng)日受他醫(yī)治之時(shí),曾答應(yīng)過他,終生抵御胡虜,保家衛(wèi)國。治好傷之后,我便信守諾言,到軍中做了一名小兵。”
太皇太后極為動(dòng)容,“怪不得你一介弱女子,竟和男子一般上了戰(zhàn)場,原來有這段因由。青雀,你真是有情有義、言出必踐的好孩子。”
青雀受了夸獎(jiǎng),孩子氣的笑著,天真無邪。太皇太后越看她越覺喜歡,“這孩子,看的人心里熱呼呼的。”眼神純凈明亮,嫣然一笑明麗如繁花,令人心生歡喜。
“青雀,你和寧國公府的鄧麒極為親近,是真的么?”太皇太后看著青雀如花笑魘,忽想起一件要緊事。
“是啊。”青雀的笑容中有迷惘之意,“祖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鄧伯伯,便覺著異常親切,歡喜無限。”
骨頭管的啊。太皇太后目光悲憫,這孩子雖是受傷太重,從前的事都記不起來了,可是見到親爹,卻是自然而然的想要親近。天性啊,父女天性。
太皇太后要留青雀在寧壽宮多坐會(huì)兒,青雀不好意思的紅了臉,“祖母,晉王殿下不喜歡一個(gè)人吃飯,回回要我陪著……”還坐呀,阿原會(huì)著急的。
太皇太后眉花眼笑,“回罷,青雀。”趕緊回晉王府吧,莫讓阿原孤單。吃個(gè)飯也要膩在一起,這小兩口可真是恩愛。阿原、青雀伉儷如此合諧,想抱曾孫子,指日可待啊。
青雀笑盈盈陪太皇太后說了幾句閑話,告辭出來。走在富麗堂皇的庭院中,沐浴著冬日暖陽,青雀面目間被映上一層淺淺的金色,顧盼生輝。
出了寧壽宮,宮人帶領(lǐng)著一老一少兩名貴婦迎面走來。這老年貴婦已是白發(fā)蒼蒼,眉宇間卻全無慈和,滿是戾氣。青年貴婦生的倒是秀美,舉止卻不夠大氣端方,有些束手束腳的。
見了青雀,宮人忙跪下行禮,“拜見王妃。”那名老年貴婦卻倨傲的站著,看向青雀的目光充滿憎惡、仇恨。青年貴婦猶豫片刻,隨著宮人在路旁俯伏,“妾沈氏,拜見王妃。”
宮人見老年貴婦傲立不跪,急的悄悄拉她裙尾,“荀夫人,這是晉王妃。”你年老德劭,是寧國公夫人,可見了年輕的晉王妃,你也不能這么筆直的站著啊。
荀氏滿心要把這一輩子受到的冤屈都報(bào)復(fù)到青雀身上,怎肯對(duì)青雀曲膝?她怒目瞪著青雀,恨不得把眼前這明艷照人的女子給撕碎了。
青雀不理會(huì)荀氏,居高臨下看著那俯伏在地的青年貴婦,清脆問道:“沈氏,是貪污軍餉、通敵賣國、在菜市口被處決的沈復(fù)之女?”
她聲音很動(dòng)聽,如珠落玉盤,如黃鶯出谷,問出來的話,卻很是令人難堪。那青年貴婦迅速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怨毒,隨即垂下頭,忍著屈辱低聲應(yīng)道:“是。”
青雀淡淡一笑,“沈復(fù)父子被殺,家眷全部流放西北,幸免的只有出嫁之女。沈家長女沈茉是寧國公府世孫夫人,膝下一子一女,俱已成年,你年齡不對(duì),想必不是你。沈家次女沈芝嫁給兵部右侍郎席承宗為繼室,如今在莊子上靜養(yǎng),想必也不是你。沈家季女沈荷嫁給安陽侯庶子葉知盛為妻,想來便是你了。”
宮人在旁陪笑,“王妃說的極是,這位正是安陽侯府的少夫人。”沈荷身子微微抖了抖,低聲又應(yīng)道:“是。”
青雀在宮里是可以乘轎的,正在這時(shí),青雀的轎子到了。宮人恭敬的揭開轎簾,青雀緩步走了過去。荀氏見她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過自己,心里的怒火騰騰騰往上冒,厲聲喝道:“你回來!祁青雀,你如此傲慢,目中無人,是你尊敬長輩的禮數(shù)么?”
青雀慢下腳步,似笑非笑看向荀氏,“荀夫人出自名門,怎會(huì)和這沈氏這通敵賣國人家的女兒在一處?年老之人,請(qǐng)自己尊重些。”
荀氏眼中快要冒出火來,“不孝的丫頭,你敢指責(zé)我!你如此不孝,皇家豈能容你?丫頭,只怕你奈何不了我,自己先送了性命!”
不認(rèn)自己的父族,這是不孝,你還想討著好處不成。祁家竟敢拿一個(gè)冒牌女兒跟皇家結(jié)親,這是明晃晃的欺君!邸報(bào)記載的清清楚楚,晉王納妃,行問名之禮,使者“奉詔問名,將謀諸卜筮”,宣城伯答,“臣祁震長女,英氏出。”這分明是說祁青雀是祁震、英娘的親生女兒,欺瞞,肆無忌憚的欺瞞。
這事若是攤開了,宣城伯府是什么罪名,祁青雀是什么罪名?祁青雀你還敢跟我橫呢,不知死活。荀氏眼光興奮,很想把心里話滔滔不絕的罵出來,過足嘴癮。可是且慢,還是再忍耐片刻吧,到太皇太后面前一舉把她扳倒,把她打回原形,豈不更痛快?
“你就不孝吧,你越不孝,往后越倒霉!”荀氏咬牙詛咒。
宮人先是被荀氏這生猛架勢嚇呆了,等反應(yīng)過來之后,忙上前喝止。荀氏想著要太皇太后面前討公道,倒也沒再堅(jiān)持。
青雀微微皺眉,“我乃祁家之女,皇家之婦,對(duì)荀夫人哪里談的上孝或不孝?荀夫人,我看你戾氣極重,難以化解,只有我佛慈悲,或可救你于水火。”
這死丫頭竟敢讓我出家!荀氏氣的直啰嗦。
“祁家之女,皇家之婦”,好,祁青雀,待我見過太皇太后,看你還是不是“祁家之女,皇家之婦”!荀氏氣哼哼轉(zhuǎn)過身,往寧壽宮走去。
宮人連連告罪,帶著沈荷匆匆走了。沈荷臨走還偷偷回頭看了青雀一眼,目光中的怨恨、毒辣,遮都遮不住。
青雀淡淡一笑,抬腳上了轎子。
到了西華門,青雀的儀仗車馬旁邊,一位相貌俊美出眾的中年男子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焦灼不安。見到青雀被一眾宮人簇?fù)碇届欢鴣恚s忙迎上去,“妞妞你沒事吧?我聽說祖母被召進(jìn)宮,你也被召見宮,快急死了!”
“令祖母,是荀夫人么?”青雀微笑,“我在寧壽宮門前巧遇荀夫人,她指責(zé)我不孝,接著進(jìn)了寧壽宮。如今,應(yīng)該正在拜見太皇太后。和她同行的,還有沈荷。”
鄧麒先是臉色煞白,繼而暴怒起來,臉色鐵青。
青雀同情的看著他,“令祖母戾氣太重,除了歸依佛門,怕是沒有別的化解之徑。她,需要慈悲心,需要除去心魔。”
只為了一個(gè)香秀,犯得上往死里折騰祁青雀么。香秀沒招她沒惹她,知道寧國公另娶,人家轉(zhuǎn)身就走,毫不糾纏。寧國公始終忘不掉她也好,祁保山比鄧暉優(yōu)秀也好,都不是荀氏仇恨香秀、仇恨祁青雀的理由。
荀氏純屬自己想不開,鉆牛角尖。她如今真是兒孫滿堂,備極富貴尊榮,只要她忘記香秀,忘記祁保山,可以活的很自在,很逍遙。可她偏偏不肯忘記,一定要揪著那點(diǎn)不如意,把它不斷放大,好像她活的有多么悲慘似的,好像香秀把她傷害的多深似的。
香秀從來就不認(rèn)識(shí)她好不好,更沒起過和她爭競的心思。她把香秀當(dāng)對(duì)手,只能算作是自作多情。
退一步說,就算香秀真是她情敵,為了些情情愛愛的紛爭,犯得上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心狠手辣、日夜算計(jì)么,犯得上跟沈荷這種不上臺(tái)面的女人同流合污么。
寧國公給她掙來偌大家業(yè),尊貴地位,兒孫們雖沒有驚才絕艷的才華卻個(gè)個(gè)孝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做位慈祥和善的老夫人,含飴弄孫,何等美事。
她一定要這么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只好示以薄懲了,否則難得清凈。
鄧麒又是氣惱,又是擔(dān)心,“妞妞,太皇太后面前,我和祖父想法子去,不能讓祖母連累到你。”
青雀無語半晌,你是一片好心,可你拿什么到寧壽宮想法子呀,太皇太后認(rèn)識(shí)你是誰?算了,這傻爹,到了要命時(shí)候永遠(yuǎn)沒用。
“我先回府,攔住晉王殿下。”青雀好心的說道:“她若要害我,我自不能由著她害,必定要還擊的。她若不鬧騰了,還我清凈,我也不追究她。旁的不看,總要看你的顏面,對(duì)不對(duì)?可是,殿下必定不作此想。”
鄧麒眼圈紅了,“妞妞,我對(duì)不起你。”
能替妞妞出頭的,永遠(yuǎn)是別人,不是自己這親爹。
青雀和鄧麒道別,驅(qū)車回晉王府。等她回府之后,晉王已經(jīng)進(jìn)宮了。“阿原,你不會(huì)絲毫不留情面吧?”青雀嘆氣,“我爹雖然沒用,可他到底是疼我的,你別對(duì)鄧家太狠了,別傷到我爹。”
寧壽宮里,晉王命內(nèi)官找出成化十五年九月上旬的起居注,指給太皇太后看,“寧國公在先帝面前親口所言,鄧大小姐之媛已一病身亡。今時(shí)今日,寧國公夫人又在您面前親口說道鄧之媛還活著,是我的王妃。祖母,究竟是寧國公欺騙先帝,還是寧國公夫人戲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