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是敬畏天意的。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竟會降臨寧壽宮正殿,這是上天在表達憤怒,表達對寧壽宮的譴責。寧壽宮一向慈愛和平,并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何至于此?
皇帝聞訊大驚,匆匆忙忙帶人過來,見寧壽宮一片狼藉,宮女、內侍多有燒焦了頭發、衣衫的,形容倉惶。太皇太后雖然毫發無傷,卻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面色異常憔悴。
太皇太后是皇帝的親祖母,自小呵護他、教養他的人,皇帝見此情景,怎能不心痛?皇帝俯伏于地,流淚請罪,“孫兒無能該死,讓祖母受驚了。”
張皇后也隨后趕來,陪著皇帝一起跪下。太皇太后疲憊的看了他們一眼,淡淡道:“你們不必跪著了,起來吧。是我失德,上天降災,合該有此一劫。”
這火,是從天而降的。守夜的宮女看的清清楚楚,一道火柱自天而降,落到正殿屋頂,沒多大會兒,正殿便成了一片火海,烈焰升騰。
太皇太后這話一說,皇帝和張皇后更不敢起來了。太皇太后失德?怎么可能。皇帝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張皇后陪笑道:“祖母,上天降災緣由甚多,可能只是風水欠佳而已。宮中齋醮也好,祭祀天地也好,總會通意于上天的,您不必太過介懷。”
太皇太后面沉似水,并不說話。皇帝膝行幾步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抱著太皇太后的腿哭泣,“祖母,全怪孫兒不好,孫兒這便到天壇祭祀……”太皇太后見他情真意切,嘆了口氣,伸手把他拉了起來。皇帝站起來后,眼圈紅紅的,不停拭淚。
王太后和一眾太妃們得了信兒,也急忙趕了來,向太皇太后道煩惱。太皇太后被十幾名已是人到中年、妝扮素凈的太妃們圍著,忽覺十分悲涼。這后宮之中,除了張皇后,連張年輕有朝氣的面孔都見不到了啊。太皇太后心頭一陣煩燥,命王太后和太妃們各自回宮,王太后等人不敢違拗,唯唯退下。
宮門才開不久,天色還暗著,晉王便不顧更深露重的來了。“哥哥,小聰聰昨兒個可能吹了風,有些著涼,晚兩日再抱他進來可好?”晉王慰問過太皇太后,面帶歉疚的對皇帝說道。
皇帝有些迷糊,“把小聰聰抱進來做甚?”張皇后心里咯登一下,這是怎么了?寧壽宮天降大火,晉王世子著了涼!商量好了還是怎么的,全聚在一處出事。
按原來的設想,自己這母儀天下的皇后此時應該躊躇滿志的坐在坤寧宮,等著晉王夫婦自覺自愿、滿臉陪笑的把孩兒送上門啊。怎么會……怎么會在寧壽宮面對這一片狼藉呢?張皇后心中恨恨。
“昨兒個無塵道長來設醮場之時,見到晉王世子了。”張皇后硬著頭皮說道:“無塵道長法力無邊,一眼便看出晉王世子福澤深厚,若能養在坤寧宮,好處不可勝數。晉王夫婦一片忠誠,當即答應獻子入宮。”
皇帝聽了這話,氣的心口疼。“獻子入宮”?阿原是我親弟弟,他的心肝寶貝,你定要搶了來不成。你再三提過,我不忍拒絕你,一直推拖。這幾日不聽你提起,還以為你轉性了呢,誰知竟會越過我,直接向阿原小兩口索要。你……你想生兒子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真是可怕。想生兒子,不是該多積陰德么,你卻反其道而行之。
“不需如此。”皇帝穩穩心神,溫聲道:“小聰聰是阿原愛子,自然應該由阿原撫養長大,不需送入宮中。”
張皇后大急。若此時只有她和皇帝,她肯定會嗔怪著開口,逼皇帝收回成命。可是這會兒是在寧壽宮,太皇太后在上頭坐著呢,她哪敢冒然往前湊。
晉王如詩如畫的面容中滿是猶豫之色,低聲說道:“若是小聰聰送進宮,真能令哥哥得子……”
皇帝微笑,“那,阿原舍得么?”
晉王跟自己掙扎了許久,小聲說了實話,“那,阿原還是舍不得。”
皇帝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中有著不易察覺的滿意之色,“這才是阿原的本色。”一個人不舍得自己的兒子,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若是為了討好君主,連親生兒子也能舍棄,豈不是易牙之類的小人么。
張皇后越聽越著急,可是又不便出言干涉,手心出了汗。
皇帝安撫過晉王,恭敬的請示太皇太后,“孫兒這便安排祭天事宜,請祖母放心。另外,祖母宮中可令無塵道長設醮壇,以祭告神靈,祈求消災賜福。”
面對天降的大火,突如其來的災禍,皇帝提出的辦法,其實是最常見、最適宜的辦法。一般來說,并沒有什么可爭議之處。可以預見的是,太皇太后會點頭,在場的張皇后、晉王,也不會反對。
這時,有一名宮女站了出來,不知鼓起了多大勇氣,顫抖著說道:“陛下,太皇太后殿下,萬萬不可再用無塵這妖道!寧壽宮這場大火,分明是無塵這妖道招來的!晉王世子生病,也是被無塵害的!”
她穿著普通宮女的服飾,發角有著被燒的痕跡,平平板板的面容,毫不起眼。這樣的宮女被稱為“都人”,地位很低,鮮少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她敢在太皇太后等人面前突然發聲講話,已算得上膽子極大了。
太皇太后等人還沒開口,張皇后大怒,“無塵道長法力高深,豈是你能詆毀的?來人,把她拖下去,重重掌嘴!”
這里是寧壽宮,內侍也好,宮女也好,全部唯太皇太后馬首是瞻。見太皇太后穩穩的坐著,并沒點頭,也便沒人動手,那宮女依舊安安生生的站在當地。
張皇后話出口后才覺出自己的孟浪,忙向太皇太后請罪,“孫媳僭越了。”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問那宮女,“你是我宮里的?姓什么叫什么,你方才所說的話,屬實么?”
那宮女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頭,“奴婢是寧壽宮的灑掃宮女,姓何名華,素日里只做粗使活計。奴婢雖粗陋,卻知道無塵是個不折不扣的妖道!他在南棉花胡同置有宅子,宅中藏著無數金銀財寶,蓄有數十名美女!他吸美女的鮮血,他是吸血鬼!”
此時天色未明,寒冷凄清,這時聽到宮女何華這番話語,不少人背上發涼,戰戰兢兢。蓄養美女,吸美女的鮮血,這也太嚇人了。何華你成心嚇死人,是不是?
張皇后漲紅了臉,卻聽太皇太后依舊不緊不慢的問道:“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你在宮里,他在南棉花胡同的事,你怎么會知道的呢。
何華恭敬說道:“奴婢在宮中灑掃時聽到無塵這妖道跟他徒弟說的。當時奴婢干活兒累了,背靠著大樹稍事歇息,這妖道和他一個叫清風的徒弟走過來,說了不少南棉花胡同的陰私之事。無塵居心叵測,他是故意要害寧壽宮,故意要害晉王世子的。”
張皇后生吞了何華的心都有。無塵怎么可能在宮里不知死活的說這些,眼前這何華分明是受人指使,專門來跟無塵做對的。何華,你好大的膽子。
張皇后雖然在皇帝面前如魚得水游刃有余,可是她再囂張也知道太皇太后輩份高,地位尊崇,不是她能隨意左右的。雖然她這會兒心急如焚,卻只能拼命克制自己,不敢流露出來。
皇帝對無塵這道士倒是有幾分信任,一則他確實愛好黃老之術,深信道教;二則無塵是他深愛的張皇后推薦過來的高人,和尋常道士不同。不過,他尊敬太皇太后已是二十多年的習慣,太皇太后在慢慢的、溫和的問話,他是不會插嘴的。
晉王一臉嚴肅認真的在旁站著,無悲無喜,無波無瀾。眼前這一幕一幕,好似跟他毫不相干。
太皇太后對何華很有耐心,“你的名字,是何華?哪個何,哪個華?”何華恭敬的回道:“無可奈何的何,棠棣之華的華。”
“你讀過書?”太皇太后詫異了。都人,身份是很低的,眼前這女子面貌平平,竟然讀過詩書。
何華眼中含淚,“奴婢原是縣令之女。后來,奴婢的父親一病而亡,母親也隨后去世。叔叔素來無賴,把奴婢兄妹二人賣給了鎮守太監。”
張皇后心頭忽起了很不好的感覺。姓何,這丫頭姓何!她還有個哥哥,她哥哥,應該也姓何吧?張皇后下死力氣看了何華兩眼,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
果然,太皇太后不知溫和問了句什么,何華抬起頭,悲憤的說道:“奴婢的哥哥姓何,名鼎,生前曾在御前服侍。”
何鼎這個名字一出口,太皇太后、皇帝盡皆沉默,張皇后則是白了臉。何鼎,是被張皇后送去錦衣衛治罪的,后來死在錦衣衛獄中。
什么罪名?呵呵,張皇后的寶貝弟弟張鶴有一天不知抽什么瘋,趁著皇帝不在,坐到皇帝的寶座上耀武揚威,正好被太監何鼎看見了。何鼎有股子牛勁兒,對這位威風凜凜的國舅爺并不買賬,當即喝止了他。張鶴懷恨在心,和張皇后串通,把何鼎弄到錦衣衛施以重刑。何鼎的骨頭沒有錦衣衛的刑具硬,最終死于錦衣衛之手。
太監一向是被人看不起的,也是最沒氣節的一個群體。可是,即便在太監當中,也有人肯堅守正道,為了自己心目中的大義,而付出寶貴的生命。何鼎,就是其中的一位。
張皇后悔的腸子都青了。怎么就沒留神何鼎還有個妹妹在宮里呢,大意失荊州啊。這何華跟她哥哥一樣,都是不怕死的性子,不顧自己的斤兩硬要跟在上位的高貴之人做對,自不量力,好不討厭。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抬頭看向皇帝,“南棉花胡同,是否真如何華所說?”皇帝背上冒汗,深深打了一躬,“孫兒這便命人前去搜捕。”
張皇后恨的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下來。陛下你真搜捕啊,若是無塵真藏些金銀,蓄些美女,你還要追究他不成?這世間之人,有誰不愛黃白之物,有哪個男人不愛美女?
錦衣衛迅速包圍了南棉花胡同的一處宅院。無塵這會兒正在這兒和他才買的美姬嬉戲,手提雪亮長刀的錦衣衛破門而入之時,他被嚇的動彈不得。過了會兒,黃黃的液體不斷流向地面,不大一會兒,地面上好大一灘水。
又一個嚇尿的,真他媽的沒出息!為首的錦衣衛千戶輕蔑罵了聲,吩咐番役看牢無塵,自己帶著人把這宅院前前后后搜了一遍,搜出無數奇珍異寶,以及數十名年方十二三歲的纖弱小美人。
“我們已經夠沒人性了,你他媽的更狠!”千戶沖無塵啐了一口,“才這么點兒大的丫頭,你也下得去手?”
這一口啐過去,無塵竟是毫無動靜。千戶覺著奇怪,湊過去細細看了,又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不由得破口大罵,“這不經嚇的,竟這般死了!”
千戶無奈,只好帶著被嚇死的無塵,和搜到的金銀財寶、美女們回去覆命。不只金銀財寶,還有幾本賬冊,上面記載著王公貴族們給無塵的名色饋贈。
賬冊、金銀財寶一上交,皇帝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無塵哪是無欲無求的世外高人,分明是一貪得無厭的塵俗之人。皇帝嘆了口氣,橫豎無塵都已經嚇死了,就不再追究了吧。
無塵這一死,送晉王世子入宮的話張皇后自然不敢再提起。張皇后本是相信無塵真有幾分道行的,無塵一被嚇死,張皇后又疑惑了:這人說過的話,究竟是有幾分可信呢,還是毫沒來由呢?晉王的長子是不是真有龍氣,真會取代自己的兒子,成為天朝的皇帝?
這些疑惑,沒人為她解答。
宮中的醮壇無聲無息全被撤下,皇帝嚴令禮部,道錄司、僧錄司務必嚴格管理道士、僧人,不得任由市井無賴濫竽充數。
太皇太后語重心長勸告皇帝,“與其齋醮求子,不如廣納淑媛,以便開枝散葉。”皇帝吞吞吐吐的不肯應承,太皇太后看著生氣,把他攆走了。
晉王向太皇太后討要何華,“祖母,她若留在宮中,難保不為人所害。”她壞了張皇后的大事,張皇后哪能輕輕放過她。張皇后敢害何鼎,就敢接著害何華。一個都人而已,要害起來實在太容易了。
太皇太后答應了。
何華出宮后,晉王要送她遠離京城,她不愿意。“我要留在京城,等到張家兄弟人頭落地的那一天。”何華執著要求,“不管要等多久,我一定要等到這一天。”
殺人,總是要償命的。
晉王命人送她去了京郊一處皇莊。她不愿走,那就不走吧。唯一的哥哥冤死,換了是誰,也放不下這份仇恨。
晉王回府之后,有些悶悶的,“哥哥是個好人啊,為什么明明知道張皇后做下惡事,還肯包庇她。”別的都不說,何鼎,不冤枉么。
青雀搖頭,“不懂啊。你皇帝哥哥名聲很好,節儉、勤政、愛民,就是一遇到張皇后、張家,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所以說,阿原和他爹、他哥哥頗有相似之處。他爹對萬貴妃一往情深,他哥哥對張皇后好的無以復加,他呢,一片癡心,只給了祁青雀。
“哥哥對她那么好,她卻只會給哥哥惹麻煩。”晉王輕蔑提起皇后,“不知道哥哥會為此煩惱么?對哥哥毫不體貼。”
青雀微笑,“她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能不斷向皇帝開口為娘家弟弟謀利益的女人,一個娘家弟弟有了過錯只會拼命包庇的女人,你以為她會有遠見卓識,或是溫柔的感情么?她哪里配。
她唯一的缺撼是沒有兒子。看看她的所作所為,活該如此。若是她由一介平民被選為太子妃、皇后,娘家因為她而雞犬升天、橫行霸道、傷天害理,而她還能順利生下兒子,兒子再生下孫子,世世代代傳下去,那才是沒天理。
“沒能整治到她,不甘心。”晉王對于那妄圖奪走愛子的惡毒女人,厭惡到了極點。
無塵死了,小聰聰保住了,可是那始作俑者,卻依舊安然無恙。
“只要你哥哥一天不變心,咱們便一天拿她沒轍。”青雀拍拍他,“血親之間,便是如此。我差點死在沈茉手下,可是我爹不肯下殺手,我便容忍沈茉繼續活著。”
只要皇帝還活著,只要皇帝還對張皇后情有獨鐘,張皇后就是安穩的。
晉王有些悶悶不樂。青雀拉他去看小聰聰,“四哥,兒子今兒個一直瞪著我看,好像認識我了。”晉王來了精神,“真的?兒子真是人如其名,聰明啊。”
滿懷希冀的湊到小聰聰面前,果然,小聰聰漆黑的眼珠盯著他不放,好像在跟他打招呼。晉王的心都快融化了,“小聰聰,我是爹爹,乖兒子,叫爹爹。”
青雀也湊過去,笑嘻嘻哄孩子,“小聰聰,乖寶寶,我是你娘,快叫娘。”
鐘嬤嬤從外頭走進來,這一幕盡收眼底。實在受不了這兩個傻子,鐘嬤嬤忍不住白了他們一眼。才滿月的孩子叫爹叫娘,要是真叫出來了,不得把你倆嚇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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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皇后的兩個弟弟雇了大批仆從,在京畿地區開設店鋪,邀截過路客商,強買強賣,民怨沸騰。御史聞風彈劾之后,皇帝頭疼之下,把兩個小舅子召進宮,跟他們促膝長談,“阿延,阿鶴,勿使我為外戚殺諫臣。”張延、張鶴對這皇帝姐夫原來是不怎么害怕的,見皇帝神色異常嚴肅,心里也有些著慌,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往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之后這兩人還真是消停了一陣子,皇帝大為欣慰。
張皇后則是不大好。她身邊暫時沒了無塵這樣的道人來指點,頓時很迷茫,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己能不能生下兒子,哪年哪月能生下兒子?晉王的兒子到底會不會造反,用不用除掉,如何除掉?
張皇后臉漸漸黃了,精神不濟。太醫替她開過藥方,她皺著眉頭喝下苦藥水之后,卻是根本不濟事,毫無起色。
苦藥水,治不了心病。
張皇后身體越是不好,太皇太后越是擔憂。“不論是誰生的孩子,只要是你的,王朝就有繼承人。”太皇太后把道理跟皇帝掰開了揉碎了講,“中宮嫡子固然好,便是都人子,也無妨。”
只要是皇帝的兒子,宮女生的也能做太子,也能做儲君。
皇帝成親將近四年,膝下猶虛,后宮又沒有嬪妃,這種情況已令太皇太后、朝臣們疑慮不安了。皇帝是立志做明君、做孝子的,令朝臣失望,令太皇太后傷心,他很過意不去。
一邊是夢月入懷而生、命格貴不可言的原配妻子,一邊是保護他、疼愛他的親祖母,皇帝夾在親人和愛人之間,很是痛苦。
“祖母要的,不過是曾孫子。”皇帝猶豫了、彷徨了,“是不是皇后生的,老人家并不關心。”
一天傍晚,皇帝在林間小徑上“偶遇”賈淑寧,賈淑寧含羞帶怯的迎上去請安問好。皇帝看著她豐滿的臀部,有片刻失神。這是宜子之相,宜子之相……
皇帝,太需要一個兒子,太渴望一個兒子了。
這天,賈淑寧如愿以償,終于和皇帝春風一度,有了肌膚之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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