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室內本身人就不多。
聽見女人的話以后，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顯然……
這一對母女，都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的嚴重性。
他們本能的以為，吃了農藥，就跟吃了過期的食物一樣，洗一洗胃部把東西吐出來了，就沒事兒了。
但是……真的如此嗎？
陳和連忙叫住女人：“你好，大姐，跟我出來一下，我跟你出來一下，我想跟你聊一聊。”
醫生的工作，其實很多時候，并不僅僅是解決患者的問題。
而是去解釋！
很多時候，患者和家屬對于疾病等并不是很了解。
所以，這個時候，好的溝通往往比起治療有更厲害的作用。
女人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不過，言語之間，女人臉上的戒備心理和防備心很重。
似乎……醫生要坑她一樣。
帶著女人離開搶救室。
陳和看著女人，問了句：“大姐，你知道你你家姑娘喝得是什么嗎？”
女人茫然搖頭：“不是除草劑嗎？”
陳和嘆了口氣：“是，是除草劑，但是……除草劑也是分很多種的，你女兒喝得那一種，叫做百草枯。”
女人顯然對于這些東西并不了解。
“那又怎么樣？”
陳和看見對方這個樣子，就知道，這一次的談話，沒有那么簡單了！
他深吸一口氣：
“是一種強烈的殺滅雜草的除莠劑，對人、畜有很強的毒性作用！
大多數由于誤服引起中毒，但也可經皮膚吸收中毒致死。
致死量約為14mg/kg，嚴重中毒死亡率高達60%~80%，幸存者也常遺留嚴重的肺纖維化。
而您女兒，服用的劑量……已經超出了致死量！”
女人一聽，頓時臉色一變！
“醫生……你別嚇唬我！”
“這不是好好的嗎？”
“真要有你說的這么嚴重，怎么可能跟現在一樣安然無恙啊？！”
“這不是……這不是嚇唬我呢嗎？”
顯然，女人并不相信陳和說的話，或者說是，并不愿意相信這些話是真的！
陳和深吸一口氣：
“大姐，我沒有必要騙你。”
“更沒有任何意義。”
“現在之所以沒有任何事情，是因為在服用藥物之后，有一個幾分鐘到數天的潛伏期，在這期間，口服量大的患者，會比較快的出現惡心嘔吐以及腹痛的情況！”
“這其實是只是最輕微的癥狀，僅僅是因為藥物灼傷胃粘膜損傷到了消化道，這才有了這樣的情況。”
“但是！”
“你需要搞清楚一點，這種毒物進入人體后，產生毒性作用，會導致機體功能障礙或（和）器質性損害，引起疾病甚至死亡。
而且，他的中毒的嚴重程度與劑量或濃度有關，多呈劑量-效應關系。
而百草枯為聯吡啶類化合物，肺是百草枯中毒損傷的主要靶器官之一，它同時會造成嚴重的肝腎損害，循環系統損傷、免疫系統、甚至神經系統的損害！”
“我這么跟你說，這是一個無底洞！”
“你女兒的情況很危險，我們根本不確定她能不能成功救治！”
“但是，如果救治的話，這真的需要花很多錢！”
“你認真考慮一下吧。”
陳和的話說完了，而女人神情恍惚，整個人似乎失去了魂魄一樣。
“醫生……”
“真的嗎？”
“這……這好好的……真的就……這樣子了嗎？”
陳和默不作聲，對著焦陽說道：“病危通知書拿一下吧。”
女人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陳和并不是在開玩笑。
而這一切都是真的！
此時的女子正躺在床上，玩著手機，和朋友聊著天。
似乎約好了明天晚上去吃烤串。
嘟著嘴巴，和閨蜜吐槽著醫院的坑人。
對于自己的危險，一概不知！
而外面的女人看見這一幕，忽然癱軟的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嗚嗚……”
“她才十九歲啊，才成年，剛剛考上大學！美好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呢……”
“正是美好的年紀……一切都沒有經歷過。”
“怎么能突然走了呢！”
“我……我給他爸爸打電話，醫生您稍等。”
女人瞬間沒有了主心骨。
拿起手機，直接撥通了丈夫的電話。
哭喪著說道：
“老公，你快來啊……”
“孩子……孩子要沒了！”
“你快點來……好不好……我好害怕啊！”
“我們在首都急救中心醫院急診三科。”
“你快點來……嗚嗚……”
說話間，女人已經泣不成聲。
對方男人聽見妻子的話，整個人都嚇到了，他來不及說話，就匆匆的朝著這邊趕來。
陳和看著地上哭的不成樣子的女人，對著焦陽說道：“你給安慰一下吧！”
焦陽正要說話，女人直接雙手抱著焦陽的腿：
“醫生，求求您了！”
“救救孩子吧，她才十九歲！”
“多少錢我都治療……”
“我就這么一個孩子啊……”
“是我慣壞了她，對她太過于寵溺了。”
“都怪我……”
焦陽認真說道：“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努力救治的。”
“有些話，雖然很難聽，但是……我還是要跟你說一下的！”
“可能……所有的治療我們都上去了。”
“人還是沒有辦法救治！”
“這一點，我希望您了解一下。”
女人留著淚看著焦陽：“有成功的案例嗎？”
焦陽皺眉：
“有是有！”
“但是……幾率很小。”
女人直接擦干凈眼淚，似乎鼓起了勇氣，也似乎內心有了希望。
她直接對著焦陽說道：
“救！”
“一定要救！”
“我就是賣了房子，也要救！”
“真的！”
“拜托了，醫生！”
“一定要救救她……她只有這么大啊，她還沒有經歷過人生的太多美好，還沒有見識到這個世界的真正精彩……”
“她只是一時的沖動啊……”
“為什么要這樣懲罰她……”
雖然說……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要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兒承擔責任。
但是……
焦陽和陳和站在身邊，看著跪坐在地上抱著焦陽腿的母親，說實話，真的備受感動！
即便是他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可能花了錢，也沒有救活的幾率很大。
但是，這樣的一個情況下，這個女人，依然愿意堅持和博一下。
因為她的名字叫：母親！
陳和深吸一口氣：“我們盡力！”
話雖如此！
但是……
陳和在原城市的時候，是真的見過甚至可以說見了很多這樣的患者！
他親眼目睹了多少個百草枯患者最后的一幕……
他們或是插著氣管插管，或是帶著呼吸機，或是全身上下掛著各種各樣的管子。
他們之中有90%以上是后悔的！
有人在紙上寫下：“我……我后悔了！”
有人拽著醫生的手，拽出血印來，一直喊“救救我！”
有人抱著自己的親人，直到停止呼吸。
這就是現實。
……
陳和帶著焦陽回到了搶救室內，患者被交給了胖護士胡琪，這個時候……或許唯有她寬闊溫暖的胸懷能給予對方一絲安慰了。
進來以后，女子依然躺在搶救室的床上玩著手機。
時不時的發出嘻嘻嘻、咯咯咯的聲音。
對于自己的身體似乎沒有任何了解。
然后還給閨蜜發著微信：
“我媽媽太摳門了！”
“哎……一個包包兩千多，也不給我買！”
“她每個月掙兩萬多的……我親眼看過工資條，可是……就是不給我買包！”
“我就是嚇唬嚇唬她。”
“哎呀，沒事兒的……其實……也就是有點胃疼。”
“我媽主要是太摳門了！”
……
聽著女子的話，陳和無奈苦笑搖頭。
摳門？！
一個明明知道搶救可能白花錢，依然做出全力以赴，哪怕賣房子都要救治的決定。
這樣的母親，是摳門的母親嗎？
這摳門嗎？
陳和忽然有些心痛。
掙兩萬，確實不少，但是在首都也真的不多！
每個月房貸得多少錢？
家人開銷得多少？
能剩下多少？
一個包包才2000多！
你是一個十幾歲的學生啊！
你要這么貴的包包干啥？！
陳和知道，自己可能確實落后于這個社會，和年輕的孩子們有了代溝，但是……他覺得，至少中華幾千年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吧……比如孝，再比如儉……
陳和搖了搖頭，對著焦陽說道：
“聯系血透室，進行早期血液灌流。”
焦陽點頭：“好！”
其實，對于這些農藥或者其他藥品中毒，主要的治療方法首先就是洗胃，其次就是換血！
陳和說實話……
他最討厭救治的人，就是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醫生是用來救治生命的。
而不是后悔藥。
雖然有很多原因，但是……陳和覺得，你既然選擇了死亡，何必要浪費如此多的醫療資源來救治呢？
因為你們的任性，需要的是很多人來買單！
那些置換的血液，可以拯救多少生命？
那些……
罷了！
陳和搖了搖頭。
焦陽對著女子說道：“一會兒需要去進行血液透析。”
“你準備一下。”
女子頓時瞪大眼睛：“你們……你們干啥呢？”
“我又沒事兒，做什么透析啊！”
焦陽認真說道：“你現在只是還沒有發病，但是我們需要盡量把你體內的百草枯清理掉。”
“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你不是玩手機嗎？”
“你自己百度一下，口服百草枯的后果是什么吧！”
女子顯然不太相信醫生的話。
但是……
他很相信百度的話啊。
這是很多人的通病。
對于網絡上的信息，他們缺乏判斷的能力，但是對于醫生的話……反而抱有懷疑態度！
血液灌流是清除血液中百草枯的有效治療手段。
早期血液灌流可以迅速清除毒物，宜在洗胃后馬上進行，6h內完成效果較好。
但是，這只是陳和他們的嘗試和努力！
因為，百草枯經胃腸道吸收速度是很快的！
在短時間內，就可以迅速分布到身體各組織器官。
血液凈化較難減輕體內各器官的百草枯負荷量。
此時此刻！
正要轉移女子的時候，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醫生姐姐！”
“百度是不是騙人的？！”
“他們一定是騙人的，對嗎？！”
“為什么……”
“我明明感覺好好的！”
“可是……他們說要死人的……”
“醫生姐姐……我該怎么辦？”
“我媽媽呢？我不想死啊……我才……啊……”
“我真的不想死啊……”
女子哇哇痛哭，但是……顯然是沒有意義的。
焦陽看著女子認真說道：
“你媽媽讓我們全力以赴救你。”
“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賣了房子，也要救你。”
“姑娘，你媽媽一點也不摳門。”
“對你媽媽好一點，她也是一個女子長大的，沒有誰天生就堅強。”
“在她眼里，你很重要。”
“還有，生命經不起折騰的。”
女子被焦陽的這一番話說的整個人都傻眼了。
她根本不愿意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她剛才查了很多。
網上說，喝了百草枯，花再多的錢，也是沒有辦法治好的……
賣房……
賣了房子，媽媽也要救我……
可是，賣了房子，他們住哪兒啊……
女子的眼淚不停的往下流。
現在，她終于意識到了恐懼！
把事情交代給焦陽之后，陳和也不能在搶救室一直耗著，起身就離開了辦公室，去忙碌其他事情。
只是，半上午的時候，陳和收到了一個消息：
“這該死的禿子，利用合同讓我參加酒會。”
“真的是太壞了！”
“我要是不參加，就說我違約！”
“真無恥。”
陳和看著吳欣爾的消息，頓時有些上頭了。
“直接毀約吧。”
“不做了。”
“別心疼錢了，乖。”
吳欣爾嘆了口氣：“好吧，我試一試。”
“就是覺得，這幾天浪費了……”
“哎！”
“早知道早點違約了。”
“哎呀，沒有了小錢錢，在你身邊都沒有底氣了，好傷自尊啊！”
陳和看著馬上戲精附體的吳欣爾，頓時笑了起來：
“哈哈哈……”
“這樣不挺好嗎？！”
……
上午十點半。
女子透析結束了。
回來以后，整個人直接虛弱的不行了。
而回到搶救室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和女人一同跑了過來！
“佳佳，你沒事兒吧！”
“佳佳，爸爸媽媽都在呢！”
“你別怕，好嗎？”
“真的，你想買包包，爸爸現在就去給你買。”
“你堅持住，加油，等你醒了，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給你買！”
顯然，此時此刻，男人已經知曉了女兒的情況，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一樣，看著女子，噙著淚水安慰道……
而一旁的女人泣不成聲，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
女子此時已經無比虛弱。
一個血液透析的功夫，似乎病情開始發展了。
焦陽連忙把陳和叫了過去。
“陳主任，情況不太好，可能伴有肺部微循環障礙！”
陳和皺眉：“d-二聚體多少？”
“高出三倍了！”焦陽有些擔心的說到。
陳和臉色一變，d-二聚體這么高！
“低分子肝素5000u，皮下注射！”
“還原型谷胱甘肽，劑量2.4g，靜脈滴注，每日1次！”
焦陽連忙點頭。
搶救工作再一次開始。
女子的呼吸已經開始急促起來。
她拉著母親的手，嗚咽的哭著：“對不起……”
“爸爸媽媽……對不起……”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惹你們生氣的。”
“更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們不要救我了……”
“網上說很貴的！”
“救了也不一定能救得活……”
“是不懂事兒……爸爸媽媽……”
“下輩子，我還給你們當孩子。”
“我錯了！”
顯然，她此時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也意識到了很多事情。
或許，人只有在經歷生死的時候，才能真正大徹大悟，明白很多東西吧？
陳和無奈的搖頭。
搶救工作繼續進行。
女子的父母被醫務人員帶了出去。
“醫生，我這里有錢！”
“我押金交了二十萬！”
“您一定要救救我姑娘啊……”
“拜托了！”
陳和聞聲也是有些無奈：“我們盡力！”
下午的時候，女子已經開始出現了呼吸衰竭的癥狀，趕緊上了呼吸機。
各種各樣的藥物也開始上了，防止肺纖維化。
但是……
即便如此。
對方只有八九十斤的體重下，服用了超過兩倍的致死量。
搶救工作，難上加難！
終于！
到了下午的時候，女子的情況，似乎有了一些緩解。
焦陽都以為癥狀開始出現緩和了。
一家人終于再次見面了。
這一次，她十分懂事兒。
她看著媽媽，不停的道歉：
“媽媽，對不起……是我不理解你們，以后我一定好好聽話。”
“爸爸，我在大學一定好好努力！”
“傻丫頭，你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強！”男人安慰道。
她搖了搖頭：“不！”
“不行的！”
“我可不想爸爸媽媽擔心。”
“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加油！”
“我可以勤工儉學的，可以不給爸媽添加負擔！”
……
一家人在那兒溫馨的聊天。
焦陽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松了口氣：“希望……能撐過去吧！”
“太可惜了……應該有第二次機會。”
陳和看見這一幕，忍不住搖了搖頭：“很難的！”
“估計……”
“只是暫時性的，”
“哎……”
“你知道這種毒藥最可怕的是什么嗎？”
焦陽聞聲，好奇的問道：“沒有辦法拯救嗎？”
陳和搖頭：
“不！”
“不是……”
“百草枯最可怕的是，給了你后悔的機會，給了你認錯的時間，給你了反省的空間，但是……卻沒有給你重新開始的機會！”
“或許，這才是最可怕的吧！”
“給了你后悔，但是卻剝奪了希望！”
……
陳和說完，聽見外面有患者到來，起身離開了。
而當天晚上。
女子就開始出現了肝腎的中毒衰竭現象。
呼吸也開始瀕危。
全身插滿了管子……
……
……
陳和沒有去看女子的最后一面。
焦陽因為女子的離開，也失眠了。
不過……
這就是急診！
這也是現實。
身為醫生，你不可能治愈所有的生命。
醫院，永遠是充滿了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的地方。
原本，出生在首都的她，已經超過了太多人的起點和終點，原本……她有著更多的選擇和機會。
如果她……
可惜！
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人生的精彩，就在于沒有如果。
焦陽已經是一個資歷豐富的醫生了，但是……在經受了這樣的事情以后，依然感覺到了一種無奈和悲傷。
……
急診，依然是急診。
依然是人來人往。
依然是悲歡離合。
急診的紅色十字標記依然亮起……
依然每天有奇跡誕生。
但是！
永遠都不要覺得自己就是主角，就應該有奇跡的誕生。
其實……
當這些事情發生以后……
現實會讓你認清楚一切。
每到夜幕降臨，急診室就會接到各種各樣因“個人原因”而不得已來醫院救治的患者。
但是，希望記住。
這部分人中，有一種，是必死的——喝致死量百草枯的患者。
……
……
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