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答她。
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提問。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都是白的,看起來又蒼白又脆弱,硬朗的身子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往日里的兇狠。
這么羸弱的阮建國,和印象里的阮建國一點兒也不像。
躺在這里的阮建國。
反而。
有點兒可憐。
看起來又可憐又很可悲。
他,真的是阮建國嗎?
太平間很冷,寒氣很重。
小姑娘和他呆了很久,她沒有接觸過尸體,沒有真正的這么近距離見過逝去的人。
上一次這么近距離面對死亡,還是阮書意才上小學的時候。
那是個夏天。
她家住的地方附近有條河,一到夏天就很多人去游泳,那天河邊很多人圍在一起。
她湊熱鬧似的,也湊了過去。
聽見好多人在說。
“小姑娘身上都泡脹了,腫了。”
“兩個,死了一個,才八歲。”
“哎呀!造孽啦,都說會游泳的死了,不會游泳的沒死,那到底是叫人教不教游泳啦?”
她不大理解死亡這件事。
就往前擠了擠。
從人群縫隙中,看見了濕漉漉的岸邊躺著一個小女生,她看起來有點兒嚇人,阮書意有點兒怕。
她盯著那雙眼睛。
合上的眼睛。
好像下一秒,小女生合上的眼睛就會睜開直勾勾盯著她似的。
然后。
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
頭頂響起一道溫柔又熟悉的聲音,嗔道:“放學了,不要湊熱鬧沒聽見嗎?”
許清抱著小姑娘從人群中出來,“晚上做噩夢怎么辦啦?”
小姑娘真的有被嚇到,抱著許清的脖子不撒手,“要抱抱媽媽睡睡。”
許清笑著說她,“多大了,還撒嬌。”
那段時間,她總是夢見躺在岸邊的女生,時而閉著眼睛,時而睜開眼睛,站在邊邊上,就那么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看著。
小姑娘就會讓她嚇醒。
然后大口大口喘著氣兒,許清就不停輕拍著她的背脊,溫柔的哄著,“別怕,別怕,媽媽在。”
——別怕,別怕,媽媽在。
媽媽,像是一種神奇的魔法。
即便恐懼依舊縈繞在心間。
小姑娘卻也能枕著媽媽的臂彎,重新進入美夢。
后來。
聽說鄰居的丈夫因為醉酒,誤以為妻子出軌,拿著砍刀連夜砍了妻子數十刀。
孩子,妻子。
包括酒醒后的丈夫,因為自責又愧疚,通通死在了那個狹小的房子里,那個房子,就在小姑娘家樓下。
小姑娘每次路過。
都害怕的閉著眼睛,有鄰居嬸嬸調笑她,“怕什么死人啦,死人哪有你爸爸可怕啦?”
她那時候不懂。
還理直氣壯的反駁,“鬼會吃人的。”
嬸嬸點了點她頭,“你爸爸才會吃人。”
——你爸爸才會吃人。
小姑娘在七歲半那年終于見識到了,爸爸原來真的會吃人。
她還在房間里寫作業。
許清突然沖了進來,抓著她的手,歇斯底里的大吼,“快跑。”
許清很溫柔。
哪怕和阮建國打架,也從不兇,從來都是忍讓又卑微的那一個。
那是許清第一次兇。
小姑娘讓媽媽嚇到。
哇地一聲大哭。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阮建國就提著刀進來了房間,許清擋在她前面,抓著阮建國的手,瘋喊:“你瘋了嗎,這是你們阮家唯一的孩子了,你瘋了——”
阮書意嚇得呆在原地。
除了哭,什么都不會做。
她真的很想沖上去和許清一起對抗阮建國,可她一看見阮建國兇狠的樣子,就先當了逃兵。
她害怕。
無論如何都跨不出一步。
她害怕極了。
那天。
許清身上又多了傷,鮮血順著她的手臂滲出來,像是艷麗又刺目的玫瑰花,染紅了小姑娘的掌心。
許清拉著她,從房子里奔出來,邊跑邊說:“別回頭,別看,別怕——”
她就真的不回頭,也不看,但她實在害怕。
害怕到從樓下死了一家人的鄰居路過的時候。
甚至產生了幻覺。
看見了鄰居滿身是傷,像是解脫了似的,朝她揮著手。
她害怕的閉上了眼睛。
沖過了那間屋子,才敢睜眼。
許清依舊在說:“別怕啊軟軟,別怕——”
可怎么辦。
她就是害怕。
她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和不斷緊繃而到極致的神經,在許清拉著她終于跑到了大伯父家,伴著一聲門關上的響聲,她內心深處一直極為恐怖又害怕的東西終于爆發了。
她和許清抱在一起。
抱成一團。
縮在門后。
大伯父的門是防盜門,比她家里的牢靠,阮建國的砍刀劈不開,門口混亂的聲音像潮水。
一起涌過來。
刺激著小姑娘的耳膜。
小姑娘害怕的一直發著抖,在心底里第一次渴望,【讓吃人的爸爸去死吧,像樓下那個爸爸一樣,去天堂吧,我不要爸爸了,不要了,不要了。】
【老天爺啊,救救我和媽媽吧,救救我們吧——】
阮書意看著那張平靜躺在床上的臉,說不清心里的情緒到底是濃重的恨意,還是空空蕩蕩的空白感。
胸口像是讓人掏出一個洞,穿堂風呼嘯而過。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可結束了。
為什么還要連累許清呢?
阮建國不看她,眼睛一直合著,一直不看她。
她問了一遍又一遍,【為什么要拖累媽媽呢,為什么死也不讓這個家變的平靜一點呢?】
原來。
人,真的可以,眼睛一合上,就算是和自己的前塵往事畫上了句號。
可他做過的事情,為什么不能伴著他的離開,一并結束呢?
“軟軟。”莊斯宜走過來,有些話,很難以啟齒,還是忍不住要說上一句,“這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至少你和姨娘從今以后都得到了真正的解脫。”
小姑娘從口袋里拿出一小塊巧克力。
剝開。
塞進嘴里。
眼淚伴著巧克力一并滑入口腔,在舌尖上激起咸澀的微苦。
小姑娘狠狠的閉了下眼睛,又睜開,她抹掉眼角的淚,聲音又啞又低,“姐姐,我們走吧。”
莊斯宜點頭,伸手握住小姑娘冰涼的小手,極輕的嘆了口氣,“你還有姐姐。”
小姑娘睫毛低垂著,很小幅度的點點頭,“嗯。”
“我想回去看看。”小姑娘乘坐著電梯,說著。
莊斯宜:“好,我陪你。”
小姑娘搖搖頭,“姐姐,我想一個人呆呆。”
她們來之前,莊斯宜有預定好酒店,阮書意朝她擠出一抹笑,笑容泛著苦澀,她說:“姐姐,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就會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又做回那個沒心沒肺的自己。”
小姑娘眼眶漸漸紅潤。
她又補充道:“現在,可不可以,讓我就懦弱的當一次膽小鬼,有些脆弱,我不想讓人看見。”
她還需要好好活著。
她還需要去逐夢。
還需要去承擔她該承擔的責任。
不管,那是好的,或是不好的。
都該是她必須要去承擔的。
淚水在這一刻涌上眼眶。
阮書意用力的咬住唇,強迫著自己不許哭。
無論如何也不許哭。
有什么好哭的。
沒什么好哭的。
她站在逼仄的居民樓里,看著那扇已經有了年歲的大門,門上還貼著一張喜氣洋洋的‘福’。
許清說:“福要倒著貼,這樣就叫,到福,福氣才會到咱們家。”
阮書意神情恍惚的站在門口良久。
伸出手。
摸了摸那張鮮艷的福字,想起許清說:“新年了,當然要穿紅色,我們軟軟是最好看的小姑娘了,快,把這個流蘇小發夾夾頭上。”
“好看。”許清彎著腰,蹲在小阮書意面前,笑容慈愛,“我家姑娘,最美了。”
小阮書意笑得很天真,“我的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
“就你會哄我。”
說著。
許清臉上染上了淺淺的紅。
畫面美好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