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wèi)金兵朝墻腳走了過來,嘴里嘰里咕嚕喊了句女真話。趙寰沒聽懂,但從兇神惡煞的語氣聽來,估計是誰在那里的意思。
腳步聲越來越近,趙寰迅速朝身后看去,氈帳夾雜著矮屋子,凌亂不堪。
嚴(yán)寒的天氣,外面空無一人,小巷道里只有臟污的積雪。
趙寰當(dāng)機(jī)立斷改變了主意,拉了拉蒙在頭上的頭巾,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金兵神情戒備,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離得幾步遠(yuǎn),定睛打量。
待看清之后,彼此意味深長對看了一眼,眼神輕佻了起來,用生硬的漢話問道:“你來這里作甚!”
另一個金兵則用手肘捅了下他,朝院子里努了努嘴,“說不定是陛下找來作陪的呢。”
“先前沒聽說啊。”金兵遲疑了下,到底不敢亂拿主意,說道:“待我進(jìn)去問一問。”
趙寰畏畏縮縮站著,一個金兵進(jìn)了院子,留下的金兵肆無忌憚地,將她從頭看到腳。
金兵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大搖大擺踱步上前,怪腔怪調(diào)地道:“可是瞧著情郎臉紅了?小娘子,你若是空虛了,讓我好好疼惜你,保管讓你滿意。”
一股子說不出的膻味與臭味,朝趙寰直撲而來。她拉緊頭巾,用力咳嗽。
金兵下意識抬手遮擋,想到趙寰臉上不正常的紅,頓時罵了句晦氣。
蹬蹬蹬,金兵后退幾步,用刀柄指著她,威脅道:“滾開,離得遠(yuǎn)些!”
前面進(jìn)去的金兵走了出來,朝著趙寰一招手,吆喝道:“陛下讓你進(jìn)去,記得好生伺候!”
“她好似生了病!”先前的金兵不放心,拉著同伴說道。
“你還憐香惜玉起來了!”同伴斜睨過去,嘲諷道:“趙家的娘們兒都細(xì)皮嫩肉,從床榻上下來,誰不是病懨懨的沒了半條命。陛下讓她進(jìn)去,你少管閑事。”
金兵一想也是,去年天氣一轉(zhuǎn)冷,連著死了好些。她們這些帝姬妃子,除了貴人們高興了,賞給他們享用一次。他們只敢在口頭上討個便宜,頓時失了興致,沒再多管。
趙寰跟著金兵進(jìn)了屋,狹窄的屋子里,光線昏暗,空氣渾濁。
在矮塌上,完顏晟摟著一個上身抹胸被拉到腰間,露出大半雪白胸脯的嬌小女子。
在他下首坐著熊瞎子般壯實,胡子拉碴的完顏宗賢,拉著懷里衣衫不整的女子,在強(qiáng)行喂她吃酒。
靠墻坐著的樂師們,穿著單薄的薄紗衣衫,凍得臉頰發(fā)青,手指僵硬剝著琴弦。
唱小唱的女子,清麗婉轉(zhuǎn)的聲音,不停顫抖,嘴皮干燥開裂,滲出絲絲血漬。
對比著趙瑚兒對許月娘的描述,屋子里沒找到相似之人,頓時感到陣陣失望。
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趙寰低垂著頭,瑟縮在門口一動不動,迅速想著對策。
她的嬌怯柔弱,引得完顏晟哈哈大笑,朝她招手道:“柔福帝姬,速速來與她們一起,陪著我們玩樂吃酒!”
完顏宗賢抹去胡須上沾的酒漬,瞇縫起陰鷙的雙眼朝趙寰看來,不悅說道:“陛下讓你去吃酒,還站著做甚,莫非還敢不從?”
趙寰再次咳嗽,咳得眼睛通紅,透不過氣。
完顏晟皺起了眉頭,嫌棄看著她,厲聲道:“原來是病了,病了還來此地作甚,真真是找死!”
趙寰喘息著,沿著墻壁蹲下,虛弱痛苦地道:“藥,我要藥,郎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完顏晟一愣,趙寰的弱不禁風(fēng),祈求愛憐,令他暢快無比。他眼里閃爍著興味的色彩,拉長聲音哦了聲,“看來還是怕死啊!倒是,你們趙家一家子,都貪生怕死。你那九哥,在臨安當(dāng)了皇帝,享受榮華富貴,連娘老子都不管了。你卻來求我救命,實在是有趣,有趣!”
完顏宗賢與完顏晟一起大笑,道:“我那便宜兒子、你九哥不管你,我來管!”他朝完顏晟一拱手,笑道:“陛下,我算得上他的爹爹,這個藥,郎中,我替她出了!”
韋賢妃給完顏宗賢生了個兒子,他對外一直稱自己是趙構(gòu)的爹爹。對趙寰也照拂了進(jìn)去,一并羞辱。
完顏晟頓了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好,便宜女兒也是女兒,你這個爹爹豈能見死不救!來人,將她帶下去,給她請郎中診脈看病!”
伺候在旁的隨從領(lǐng)命,帶著趙寰離開。門板薄,趙寰聽到完顏宗賢聲音興奮,嘰里咕嚕用女真語在說著什么。
潛意識中,趙寰覺著絕不是好事。她努力記著完顏宗賢的話,等到回去時,向趙瑚兒她們打探有誰懂些女真語。
隨從跟金兵交待了幾句,對趙寰說道:“你快些回去,不許將病氣亂過給人。等下郎中會來浣衣院給你診脈。”
趙寰攏緊衣衫,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感到身后看來時視線,她后背一陣發(fā)麻。腳步放慢,顯得僵硬吃力,走幾步,歪歪扭扭一下,仿佛隨時要摔倒。
走了一段路,趙寰感到身后視線消失,在轉(zhuǎn)彎時,她悄然回頭望去。
果然,門口的隨從不見了蹤影,金兵則攏著袖子,縮在門邊不住跺腳取暖。
總算化險為夷,趙寰靠在墻上,緩緩舒了口氣。
金國皇帝在位都不長,完顏晟能做十多年皇帝,與大宋聯(lián)手滅掉遼國,再變臉轉(zhuǎn)頭對準(zhǔn)了盟國大宋,絕對不容小覷。
她先前裝咳嗽,是因為她本身就在發(fā)熱。單純只靠裝,肯定瞞不過老奸巨猾的完顏晟。
何況還有完顏宗賢,他是金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權(quán)臣,被封為景國公,官拜左相。在金人中威望極高,也不是蠢人。
她能逃過一劫,是她們這群女人,向來不被他們放在眼里。
趙寰微微笑了,希望他們能更加狂妄些才好。木屐踩在雪里,雪鉆進(jìn)鞋襪里,趙寰感覺不到冷,凝神思索。
這一趟冒險,不虛此行,郎中來了,一定要好好利用。
郎中姓嚴(yán),約莫四十歲左右,來自大宋。他在韓婆子的看管下,給趙寰把了脈,道:“娘子乃是風(fēng)寒侵體,倒不甚嚴(yán)重,吃上幾副藥,好生歇息養(yǎng)著就是。”
韓婆子嘴角不斷下撇,重重哼了聲,道:“嚴(yán)郎中說得倒輕巧,此處可不是汴京,更不是皇宮。若是人人得了風(fēng)寒就要歇息,就沒人做活了。當(dāng)年在汴京宮里當(dāng)差,得了一點小病,只要不在貴人面前伺候,誰就能輕易歇著了?”
因為嚴(yán)郎中醫(yī)術(shù)高超,金國人對他還算客氣。只被擄到冰天雪地的大都,國破家亡,成日郁郁寡歡,不茍言笑,看上去陰森森很是嚇人。
此時聽到韓婆子的搶白,嚴(yán)郎中的神色更陰沉了幾分,非常不耐煩說道:“我只管看病,余下的我可管不著!你待如何,跟上面的人說去!”
韓婆子氣得不行,她一眼沒看著,趙寰居然摸去找了完顏晟,讓她的尊嚴(yán)臉面何在!
在金國人眼里,有本事有手藝的人,比她這個大宋宮中的尚義重要得多。
韓婆子在嚴(yán)郎中面前要忍氣吞聲,對趙寰,就無需忍耐了。正要張口罵,被趙寰的眼神,將罵聲堵在了嗓子眼。
因著起了熱,趙寰眼眶泛紅,凝視著她沉靜的眼神,如同空曠凜冽,起了厚冰的湖泊。
“韓娘子,能聽到漢話,我的病就好了大半。”趙寰唇角上揚,泛起了淡淡笑意。只笑容凄涼,轉(zhuǎn)瞬即逝,
嚴(yán)郎中苦澀難當(dāng),神色黯然。韓婆子臉色變了變,哼了聲,扭開了頭。
趙寰偏開頭,捂嘴咳了聲,呼出口氣,轉(zhuǎn)回頭,對嚴(yán)郎中說道:“我身子還有些婦人的病,勞煩你給我一并開副藥,可好?”
嚴(yán)郎中看了眼韓婆子,爽快應(yīng)了,“我不擅長婦人科,你們身子積下來的病,我略微聽過一些。落胎時用了猛藥,小產(chǎn)后未能修養(yǎng),以后生養(yǎng)上就難了…….”
他話音低了下去,換成了長長的嘆息。
在浣衣院生孩子,九死一生不說,給仇人生出來的孩子,不過是仇人的奴隸。
恨也不是,愛太勉強(qiáng),愛恨兩難,不如不生。
除了趙寰之外,趙瑚兒她們,誰不是一身的病痛。金國什么都缺,她們在浣衣院,無法每人都能找郎中看病。
趙寰打算拿到藥方,想法再尋來藥材,大家將就著一起治療。
韓婆子只當(dāng)沒聽見,冷著臉立在一旁。嚴(yán)郎中開好藥,趙寰想到了趙神佑,繼續(xù)哀哀說道:“嚴(yán)郎中,對不住,勞煩你再替二小娘子瞧瞧可好?她今年還不滿七歲。”
一路上,嚴(yán)郎中見到太多與趙家沾親帶故的幼童相繼死去,能活到今日的,實屬不易。
嚴(yán)郎中斜睨著韓婆子,淡淡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娘子福沒享到,苦卻受了一大堆。唉,我去看看吧,也是替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人,積些陰德嘍。”
韓婆子剜了嚴(yán)郎中一眼,一擰身走了出去。趙寰抓緊時機(jī),手飛快扯住了背著藥箱要走的嚴(yán)郎中衣袖。
嚴(yán)郎中回頭不解看來,趙寰嘴唇緩緩蠕動,無聲地道:“落胎藥,換成落胎藥!”
嚴(yán)郎中神色一震,閉了閉眼,微不可查點點頭,抽回衣袖,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趙寰心頭一松,不動聲色跟在身后去看趙神佑。
趙神佑擠在五人同住的屋子里,弓著身子躺在炕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慘白中透著灰。此時她閉著眼睛,呼吸微弱。若是不注意看,小小的一團(tuán),還以為是堆舊褥子。
嚴(yán)郎中上前看了幾眼,診了脈,搖搖頭,惋惜著說道:“身子虧得太厲害,又起了低熱。我那兒藥材缺乏,等下回去之后,盡力湊些藥吧。能不能活,端看她的命了。”
趙寰心木木的,福身道了謝,彎下腰將趙神佑摟了起來。
趙神佑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些微掙扎了下,又不動了。
嚴(yán)郎中不忍再看,轉(zhuǎn)頭倉惶離開。韓婆子冷眼看著,沒有去攔趙寰。
趙寰將趙神佑抱回了屋,在外面去晃了一圈的趙金鈴回來,看到炕上多了個人,好奇探頭打量。
趙金鈴神色淡漠,見怪不怪說道:“二十一娘,你怎地將她抱回來,她要死了。”
趙寰瞪了眼趙金鈴,說道:“神佑還好著呢。你守著她些,我去拿湯餅回來,等下喂她一些吃。”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聽天命之前,先盡人事。
趙寰將餅子泡在湯里,耐心地喂趙神佑吃。所幸她能吃得下去,喂了小半碗后,臉色稍微好了些。睜開眼,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看著趙寰。
趙寰溫柔地對她笑,輕撫著她瘦骨嶙峋的背:“吃飽了就睡會吧,郎中給你看過啦,等下要乖乖吃藥,吃完藥就會好了。”
趙神佑小小的身子,似乎往趙寰身邊靠了靠,嘴唇動了動,又閉眼睡了過去。
嚴(yán)郎中的藥在傍晚時分送了進(jìn)來,趙瑚兒邢秉懿她們也當(dāng)值回來了。
刑秉懿聽到趙寰找到了落胎藥,幾乎沒當(dāng)場哭出聲來,腿一彎就要福身道謝。
趙寰忙攔著了她,正色道:“九嫂嫂,這藥究竟如何,烈不烈,會對身子造成什么傷害,我都不清楚。小產(chǎn)后你無法休息,吃也吃不好,對身體傷害極大,這些你都要考慮好。”
刑秉懿什么都不在乎,哽咽著道:“我什么苦都能吃,不怕。只要不生下肚里的孽種,我什么都愿意!”
趙寰沒再多勸,在她的指揮下,趙瑚兒與刑秉懿幫著找來破炭盆,生上炭火,上面放只罐子,化開雪水燒開熬藥。
藥熬好后,刑秉懿與趙神佑分別服下。
到了子時,邢秉懿腹痛如絞,血水沿著腿往下流淌。她蜷縮著身子,慘白著臉,死命咬住嘴唇,將呼痛聲咽了下去。
趙神佑躺在趙寰的懷里,依然奄奄一息。
趙瑚兒忙著攙扶住邢秉懿,不斷給她低聲打氣:“九嫂嫂,你忍著點,忍著點,就快下來了,快下來了......”
趙寰貼著趙神佑的臉頰,輕聲呢喃:“神佑,你得了神佑,不會有事的。以后啊,有我呢,我會護(hù)著你。還有許多許多的親人,你看十三姑母,母親,她們都在。你別怕,別怕,活著吧,活下去…….”
屋內(nèi)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死亡味。
趙寰心鈍鈍的,疼到麻木。
突然,一只溫軟的小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趙寰渾身一震,低頭看去。
趙神佑明亮的雙眸,正一瞬不瞬看著她,嘴唇動了動,發(fā)出了弱弱的聲音:“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