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安折便不管他,徑直往前走去。</br> 身后遲遲沒有傳來腳步聲,直到他用ID卡刷開房門,喬西才匆匆往這邊趕過來,抓住他的肩膀:“你真的是安澤?可是你——”</br> 安折順手在桌面上那起那疊基因檢查報告,遞到喬西面前。</br> 喬西道:“這是……”</br> 安折低頭,發現最外面的那張紙是那句“反對審判者暴行”。</br> 他慢吞吞把這張紙抽走。喬西看向報告單。</br> “你……”他匆匆掃了幾眼,抬頭看向安折:“你真的從深淵里逃出來了?”</br> “我被人救了。”安折道:“其它的,忘記了。”</br> 喬西握住基因報告的手顫了顫,然后扯了一下嘴角,看著他,露出一個笑:“我……我太激動了,我沒想到你能回來。”</br> 他把基因報告放在桌面上,傾身向安折,連眉梢的肌肉都在細微跳動,略帶激動的神情:“你……忘了多少?”</br> 安折向后退了一步。</br> “全都忘了。”他說:“請您不要打擾我的生活。”</br> “你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嗎?”喬西聲音變低了一點:“我們一起長大的。”</br> “謝謝。”安折:“您現在可以出去了嗎?”</br> “我——”對面的喬西顯然沒有料到他會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自己,愣了一愣,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br> 但片刻之后,他態度又軟化下來:“我不打擾你,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看你。我太高興了。安澤,我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br> 安折沉默著沒有說話,直到喬西轉身離去,并為他輕輕掩上房門。</br> 喬西能夠這么容易放過他,離開房間,他覺得不現實,但也可能是喬西過于心虛落荒而逃。</br> 房間恢復寂靜,安折緩緩靠在了床上,抱住枕頭,他感到一種輕煙一樣的難受。這種難受并不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安澤。</br> 人類與人類之間約定大概就是這樣脆弱,喬西不會是安澤最親近的人了。等他找回孢子,就會返回深淵,找到那個安靜的山洞,扎根在安澤雪白的骸骨旁邊,度過他作為一個蘑菇的余生。</br> ……孢子。</br> 窗外,夜已深沉,極光一如既往在漆黑的天幕上漫卷著,安折坐在桌前,打開臺燈。</br> 首先,他要找到一份工作,以使自己不要餓死。同時,他要尋找關于孢子的消息,唯一的線索是那枚黃銅色的彈殼。</br> 想到這里,安折焦慮地摸向他的口袋,他總是害怕這枚東西丟失——還好,還在。蘑菇能把它藏在體內,人類卻不能,它太小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口袋里滑落出來。</br> 最終,安折在房間的抽屜里找到一條黑色的皮質小繩,將彈殼掛在了自己脖子上。</br> 在抽屜里還有一枚小巧的黑色機器,他努力觀察它外表的細節,終于從記憶中找到一些消息,這是通訊器,每個人的ID號就是通訊號碼,人類使用通訊器可以遠距離交流,但僅限基地內部——因為外面沒有信號。</br> 他給通訊器充上電——雖然用不著,但“有電”這件事情好像能夠使人類感到很大的愉悅。</br> 做完這些后,他終于安下心來,開始打量這張書桌。</br> 桌面上的筆記本里有安澤寫過的東西,字跡很漂亮。而靠近墻壁的那一側豎放著二十幾本書,大概都是安澤以前愛讀的。安折將書脊上的名字瀏覽過一遍,伸手拿起一本裝幀簡陋的灰皮書,書名《基地手冊》。</br> 他翻開,扉頁只有一句話。</br> 人類利益高于一切。</br> 安折下意識抿了抿唇,繼續往后翻,第二頁是目錄,整個手冊分為基地法律,基地生活規律,功能區域簡介和地圖四部分。</br> 安折將法律部分略過,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蘑菇,一個安分守己的蘑菇是不會違背任何物種的法律的。生活規律這一部分詳細闡釋了居住區域的作息時間。每天早上六點開始供電、水、食物一小時,中午十二點鐘開始供電、水、食物一小時,晚飯則從傍晚六點鐘開始,供電時間稍微長一些,到晚上九點才會斷電。每一個居住區域都設有高大的警報塔,警報分為三種,分別是“集合”、“疏散”、“緊急避難”,集合警報是短促的高頻鳴響,疏散警報是波浪漸變型聲音信號,避難警報則是尖銳長鳴。基地居民必須遵守生活規律和警報塔指示,其余生活方式則可以自行支配。</br> 看到這里時,安折微微疑惑了一下,他覺得在這樣的規則下,每個人只要躺在房里,定時去吃飯喝水就好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基地的用意。</br> 雖然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生活,但基地里的生活必須付出成本,是要付費的。為了獲取基地流通的貨幣,人們必須出去尋找工作,或者成為傭兵,從外面采集有價值的物資上交基地,換到報酬。</br> 但是……這樣的話,每個人去危險等級最小的地方,隨便拿點什么東西,維持吃飯喝水的需求,也就好了。</br> 安折繼續往后翻,下一個部分是功能區域簡介。</br> 出現在這一部分的第一個區域叫做“供給站”,供給站總共分為1、2、3號,其中1、2號屬于軍方所有,分別建在基地的入口和出口,負責貨幣與戰備物資的核定和兌換,每一個傭兵隊從野外回來的時候,供給站的工作人員會將他們收獲的物資核算為貨幣發放,其余殺傷性武器和裝甲車則扣下,不允許帶入城中,直到傭兵隊下次出發才能重新申請使用。而傭兵隊則使用貨幣兌換野外探險所需的槍支、子彈、裝甲、燃油等等,甚至可以購買不同型號的裝甲車輛。</br> 與前兩個供給站不同,3號供給站的位置在城中,它負責民用物資的兌換,使用基地貨幣,可以在供給站里兌換生活用品、食物與食材、烈酒、電子產品等等很多物品,也可以進行住房的交易。</br> 在3號供給站的對面是“自由市場”,有時候,傭兵隊在人類遺址中獲得的東西并不是軍方需要的物資,這時他們就可以將確認安全的物品帶入城中,自由交易。</br> 這時,安折看到下方有一行小字注解。</br> 注:自由市場非基地官方設施,一切行為后果自負。</br> 注:經由自由市場所建立之雇傭、契約關系,不受基地法律保護,后果自負。</br> 其它的也沒什么,安折獨獨瞅見了“雇傭”這個字。</br> 也就是說,自由市場也是一個可以提供職業的地方。</br> 繼續往下,就是各個居住區域的簡介,密集的居住區域是6、7區,其余區域人類數量很少,建筑空置,而8區是集中避難所,有完善的安全設施。</br> 再往后,就是審判庭的簡介了。</br> 安折想起那位有著冷綠色雙眼的審判者上校,閱讀速度放慢很多,一字一句讀起來。</br> 審判庭的職責并非只有在城門辨別異種這一個,他們還會在城區的人流密集處日常巡防,進行二次篩查,消除隱患。主要的巡防點是供給站周圍,但也會不定時排查居民樓——尤其是那些行為異常、被舉報的人類。</br> 莫名其妙地,安折又想起那句“你最好是”。</br> 如果可以的話,安折希望陸沨永遠留在城門,審判者不必紓尊降貴來到居民樓。</br> 再往后翻,其它區域就和他沒有了太大的關系——像城務所、城防所、主城之類的。上面說,基地由外城,或稱衛城與主城組成,主城是基地重要科研、軍備設施所在地與能源、政治中心,除非持有特別通行證或居留證,否則禁止一切人進入。</br> 最后瀏覽完基地地圖后,安折合上了這本書。他再次體會到人類是一種和蘑菇不同的生物。</br> 他打開的第二本書叫《供給站考核手冊》,剛剛看到書皮,與之相關的記憶就涌上心頭,比別的記憶清晰多了。安折想,或許這意味著,對安澤來說,去供給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br> 既然這樣,為什么又答應喬西和他一起去野外呢?</br> 他思索了很久,最后想,安澤就是這樣的人類。</br> 安澤錯過了考試,供給站今年的招收考核在十五天前舉行,那時他已經是一具白骨了。</br> 但沒有關系,安折想。一年后,供給站再次招人的時候,如果他還活著在人類基地的話,會去試一試。這樣,回到山洞以后,就可以告訴安澤那里是什么樣的。</br> 長時間的閱讀消耗了他很大的精力,試著讀了兩頁《考核手冊》后,安折已經昏昏欲睡,最終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為了避免遇到喬西,他凌晨四點就離開了房間,下樓、來到交通點,乘坐列車去了供給站——他要去對面的自由市場找份工作。</br> 下車時是早上七點鐘,空氣里還彌漫著薄薄的白霧。自由市場是一座大型圓形建筑,有四個進出口,他從最近的一個進去。</br> 烈酒的氣息鉆進了他的鼻腔。</br> 進門處搭建著四條長桌,傭兵打扮的人們在長桌前劃拳、大聲說話,他們面前擺著酒,不時有人要求添酒,這時侍應生會將烈酒滿上,并用一個拿出小機器貼在客人遞出的ID卡上,進行收費。</br> 一個黑皮膚的健壯傭兵正單獨喝酒,看見他,挑了挑眉毛,咧嘴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小孩,看什么?過來學喝酒?”</br> 他身邊一個短發女人立刻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聲音粗啞,但洋溢著快活:“第三十二條,未成年人不能喝酒。”</br> 男人道:“喝就喝了,難道還會被審判者抓走嗎?”</br> 女人就放聲大笑起來:“未成年的小孩還不知道審判者的厲害呢。”</br> “他就快知道了。”</br> 安折站在旁邊,想辯解一句“我不是未成年人”,但就在他思索措辭的空檔里,這兩個人已經摟在一起,嘴唇對著嘴唇,纏成一團。他意識到沒有人真正在意他。</br> 于是他將目光從這里移開,朝另外的地方望去。</br> 門口右側飄來土豆湯的氣息——但比居住樓一樓大廳供應的土豆湯味道濃郁許多,并夾雜著一股能使人類感到愉快的、肉類的氣息。有傭兵正埋頭在白色的塑料湯碗里,食用他的早餐。</br> 這種味道讓安折有一點點饑餓,他沒有吃早飯。</br> 再往里,都是類似的場景,熱鬧的氣息擁擠在大廳里,除去售賣食物和酒類的長桌外,還有許多出售服裝、背包、手套的小攤。再往里走,出售固定物品的攤子越來越少,一個攤子上會有許多奇奇怪怪種類不一的雜物,安折認不出來。</br> “511廢城新出土的智能手機,有電就可以開機哦。”正走著,一個背包的黑衣服青年像猴子一樣躥到他身前,他長得很瘦小,眼睛窄,眼睛滴溜溜轉,在攔住安折的下一刻就迅速從挎包里掏出一個黑色長方體,在安折面前晃了晃:“要看一下嗎?給你打九折,送充電線。可以打游戲哦。”</br> 安折:“謝謝,不用了。”</br> 青年又迅速從包里拿出另一個白色的:“換個型號,這個顏色適合你,新款哦,大災難時代來臨前最后一款水果機,那時候售價一萬的,現在一百就可以了。”</br> 安折:“謝謝,我不需要。”</br> 那人卻繼續又掏出來一個物體:“不需要?你有手機了啊,充電寶需要嗎?基地斷電的時候可以用這個充電哦,容量大的賣光了,這個只能充兩次,給你打折,只要三十。”</br> 安折注視著他,誠實道:“我沒有錢。”</br> 黑衣服青年的表情凝固了,瞬間將東西收回背包,轉身,抬腿,準備離開,并小聲嘀咕:“沒錢來什么黑市。”</br> “等等。”安折叫住了他。</br> 他回頭,但態度極端消極:“怎么了?”</br> “我……想找份工作。”安折道:“請問您知道要去哪里嗎?”</br> 小青年皺了皺眉頭,轉回來,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遍:“……原來是找工作的。”</br> 安折如實回答:“是的。”</br> “那你資質還挺好的。”小青年道:“有錢了記得找我買手機哦,我這個月都待在黑市。”</br> 安折:“……”</br> 他問:“那我要去哪里?”</br> “喏,那邊,”小青年指向角落里一個方向:“下去,地下三層,找老板娘。”</br> 安折很感謝,對他笑了笑:“謝謝您。”</br> 小青年道:“你長得好看,找個靠譜的,發達了記得找我買手機哦!”</br> 安折:“……好。”</br> 地下三層。</br> 潮濕——這是安折對這里的第一印象,蘑菇應該是喜歡這種水汽充足的空氣的,但與潮濕一同襲來的刺鼻香味讓他皺了皺眉頭。</br> 放眼望去,昏暗的燈光下,這是一個蜂巢一樣的空間,走廊曲折蜿蜒,墻壁邊用簡易的塑料板搭成無數個狹小的隔間,沒有流通的空氣,水汽在塑料板上凝成密密麻麻的細小水珠。整個空間發出一種潮水一樣細微的嗡嗡聲,仔細聽過去,是許多人小聲說話的聲音聚合回蕩而成的效果,間或夾雜著高聲的尖笑。</br> 安折遲疑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br> 他看向兩旁的小隔間,左手邊是空的,右手邊隔間里則是一個低著頭的長發女人,聽到他的腳步聲后,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又低下去。</br> 安折繼續往前,他聽到說話聲,首先是一個女人。</br> “二號盆地氣候怎么樣?”</br> “還好了,”這次是一個低軟的男聲,有點黏,尾音拖得很長,安折懷疑他的鼻子堵住了,“天氣很舒服,但是地震太多了。我們一個月遇見了三次地震,最厲害那次,他們都在外面,我一個人在車里,差點以為他們回不來了。”</br> 女人的聲音笑了笑:“他們回不來,你把車開走呀。”</br> “上上次跟的那個隊,隊長說要教我開車來著,結果呢,還不是哄我。他說下次還帶我來著,也是哄我。我陪他們一個月,總共才三百,這還貴么?”</br> “傭兵的話聽聽就算了。”女人道:“你還沒被騙習慣呢?”</br> 安折的腳步頓住了。</br> ——他回想起霍森的臉和貪婪垂涎的眼神,突然知道地下三層的工作是怎么回事了。</br> 以及基地手冊上那句話——經由自由市場所建立之雇傭、契約關系,不受基地法律保護,后果自負。</br> 這個后果他不想自負。</br> 安折默然打算離開,不料剛一轉身,就猝不及防撞到了一個柔軟的身體上。</br> “喲,”一道挑高了的女聲響起來,“小寶貝,第一次來?”</br> “小寶貝”這個詞給他帶來的陰影太深,安折反射性后退兩步。</br> 眼前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有蜜色的皮膚和碧色的眼睛,褐色長發末端卷曲,眼角細長上翹,正挑著嘴唇朝他笑。</br> “你是買人呢?還是賣自己?”女人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笑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