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虞蒸蒸快一步攥住了他的手,他已經將外袍褪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他為何能將如此下作的舉止,做的這般行云流水、從容自得。
她瞪大了雙眼,咬牙切齒道:“我要吃雞蛋,雞蛋!”
容上‘哦’了一聲,將玉帶又系了回去,面『色』自然的坐在榻邊,用瓷湯勺舀了一口紅糖水,放在嘴邊吹了吹:“趁熱喝。”
虞蒸蒸見他像是沒事人一般,反倒是她滿面通紅,羞的恨不得打個地洞鉆進去,心里一下便不平衡了。
容上將湯勺送到她唇邊,她卻閉緊了牙關,態度惡劣的別過頭去:“不想喝了。”
看她像是小孩子似的鬧別扭,他唇角微揚,也不強迫她喝,只是收回了湯勺,把那一口湯送進了自己的嘴里。
虞蒸蒸用眼角斜睨著他,本以為他會千方百計的哄她喝下去,誰料他連個屁都沒放一聲,就自顧自的喝起了給她煮的紅糖水。
明明他已經按照她說的話去做了,可不知為何,她卻感覺自己更生氣了。
她想都不想,伸手便去跟他奪碗:“這是我的!”
容上挑了挑眉:“你說你不喝了。”
虞蒸蒸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額間的青筋突突跳動:“滾出去,你個煩人精!”
他順從的站了起來,朝著殿門走了幾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腳步驀地一頓:“裴護法在殿外,可要弟子侍候師尊更衣?”
一聽他提起‘更衣’,虞蒸蒸便忍不住回憶起了昨夜,她拎起瓷勺子扔下他的腳下:“我便是光著,也不用你管!”
容上微微頷首:“弟子告退。”
虞蒸蒸大放厥詞的時候很痛快,可沒過多久,虞蒸蒸就被自己的話打臉了。
她發現她的衣裳全部不見了,殿內的衣柜里空空如也,一件衣裳都沒給她留下。
殿內傳來撼天震地的怒吼,而罪魁禍首正站在門外,斜倚在漆紅的柱子上。
他把玩著手中的菩提子佛珠,神『色』淡淡道:“準備的如何了?”
裴前恭聲道:“已準備就緒,有那天罡陣引雷,仙尊定能安穩渡劫。”
說罷,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的問道:“王上,那六個面……呃,六個侍從該如何處置?”
依著王上的脾『性』,那六個面首大概會被千刀萬剮,割成一片一片的,再剁成肉餡喂狗。
容上捻著佛珠,薄唇輕啟:“不用管他們。”
裴前:“???”
他滿臉震驚,仿佛聽見了什么驚世駭聞。
王上已經接受他們了?
所以他們即將要過上一家八口的幸福生活了?
容上自然不知道裴前在腦補什么,他轉身朝著石階下走去,還未走出幾步,便又停住了腳步:“喚個女弟子來,將那套衣裙送去。”
裴前垂首應了一聲:“是。”
殿內的咆哮聲還在繼續,他忍不住望著那道白影嘆了口氣。
明明暗中為仙尊付出了那么多,可王上卻總是把自己想成無惡不赦的魔鬼,生怕仙尊知道實情后離開他。
王上知道仙尊一定會在昏禮前去見山水,為了保護仙尊,便和天帝用神女的元神做了交易。
天帝是個陰險狡詐之人,自然不會輕易相信王上。
而王上為了讓天帝相信,他手里真的有神女的元神,便將自己的元神取出代之。
只差那么一點點,王上險些就因為剝離元神而灰飛煙滅。
說出來旁人怕是不會相信,猶如地獄惡鬼般存在的鬼王,拼上魂飛魄散,永生不得轉世的風險,只為滿足仙尊想見山水的心愿。
緊接著,王上便開始為仙尊的解『藥』行走奔波,只在短短一日之內,他就綁架了整個修仙界最頂尖的醫修。
醫修們不眠不休,終于連夜趕制出了解『藥』。
可笑的是,這解『藥』服下之后,雖然能解除毒『性』,可后遺癥卻是筋骨軟化。
隨著日子推移,過不了三五年,她便會半身不遂,往后這輩子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像只軟骨蟲一般茍延殘喘。
不吃解『藥』會死,吃下解『藥』會殘,這是個無解的死局。
唯一能保她無恙的,就是王上的元神。
王上絲毫沒有猶豫,跟他們交代完后事,便直奔歸墟山,他將修羅王一眾人斬草除根,為仙尊鋪好退路。
鬼宗門留下的是忠誠的門徒,歸墟山內藏有無盡的財寶,甚至連欒殿內的床榻,都是王上親手挑選布置。
在仙尊離去的第八日,王上服下禁『藥』,雙目重見光明。
王上去見了仙尊,回來后正襟危坐,徹夜無眠,提筆寫下一封遺書。
遺書交給了裴前,道是他七百年內未歸,便將此信交于仙尊之手。
裴前不知道信里寫了什么,只能看到信封上的四個大字——夫君親筆。
直到王上引爆神識,裴前才明白那句‘七百年未歸’是做何意。
在神族犯了滔天大罪的神明,會被剝離出神識。
而失去神識的神明,便會化作凡胎,死時猶如承受千刀萬剮之刑,令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王上雙手沾滿人血,生前罪孽深重,熬過這非人的折磨,死后去了陰曹地府,也要被投入十八層地獄道道輪回。
別說是七百年,便是七千年,王上也不一定能再世為人。
相比起那無休無止的酷刑折磨,取出元神后,短暫的魂飛魄散就變得如此舒適愜意。
可王上為了能與仙尊重逢,還是選擇了前者。
幸好王上沒有死。
當裴前再次見到他時,已是三年之后。
他躺在冰棺里,脖子以下都動彈不得。
那是裴前一生引以為傲的天神啊。
當時卻毫無尊嚴的癱瘓在冰棺內,每日只能依靠米粥存活,脆弱的像是折斷翅膀的昆蟲。
裴前好不容易等到他變為正常人,又恢復了過往的記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去六界尋找消失已久的天罡陣。
不為旁的,就是因為知道仙尊即將要渡劫飛升,怕仙尊挨不過那三道天雷。
王上從頭至尾,只做過一件傷害仙尊的事情。
可王上也只是不愿仙尊忘了他。
僅此而已。
裴前擦了擦微紅的眼眶,走到門前應了一聲:“仙尊,您稍等片刻,屬下這就命人給您送去換洗的衣裙。”
聽到裴前略顯沙啞的嗓音,虞蒸蒸怔了怔。
她不就罵了容上兩句,裴前怎么還哭了?
她抱著紅糖水吸溜了兩口,想了半天也沒想通,自己到底是哪里戳到裴前的淚點了。
一碗紅糖雞蛋水灌進肚子里,祛除了體內的寒氣,虞蒸蒸感覺渾身都輕松了不少。
有女弟子送來了干凈的衣裙,她昨晚幾乎一夜沒睡,今日又沒什么事情需要處理,索『性』便蓋好褥子,沉沉的睡了個回籠覺。
也不知她睡了多久,窗外震耳欲聾的雷雨聲將她驚醒,她隨手套上衣裙,連傘都顧不得打,便焦急的沖下了欒殿。
她憑著記憶,闖進了容上暫居的寢室。
漆黑的夜空電閃雷鳴,一道道藍白『色』的閃電應聲劈下,容上坐在榻上,面『色』蒼白的繃緊了身子。
十余萬年的陰影,怎能是短短數年能消除掉的。
一聽到響徹云霄的雷電聲,他就會想起那無數飽受折磨的日日夜夜。
黑暗逐漸將他侵吞入腹,那些被他殺戮過的冤魂,用力鎖住他的喉嚨,一張張布滿鮮血的臉龐,圍繞在他身邊面目扭曲的獰笑著。
虞蒸蒸將燭火點燃,慌張的跑了過去,攥緊了他冰冷青白的大掌:“容上,你怎么樣?”
容上眸光略顯凝滯,許久才回過神來。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師尊怎么來了。”
見他又開始演戲,她也沒有和他計較。
她將蠟燭立在柜子上,蹲在他身旁,用雙臂圈住了他的腰身,隨口胡扯道:“做噩夢了,我害怕。”
容上垂在身側的手臂輕顫,握緊的手掌松開又握緊,也不知猶豫了多久,才將大掌覆在了她的頭頂:“夢都是假的,作不得數。”
虞蒸蒸將下頜抵在他腿上,微微側過頭去,仰著脖子看向他:“那你呢,是真的還是假的?”
燭火映出她清澈無瑕的雙眸,容上看著她的眼睛,卻是一句謊話都說不出來了。
同樣受到盧夫人的荼毒,她依舊不改本心,而他卻墮落進深淵萬丈,雙手沾滿血腥,成為人人懼怕的魔鬼。
他自私,他殘忍,他薄情寡義,他鐵石心腸。
甚至為了讓她記住他,他不惜令她身陷險境。
這樣的他,憑什么配擁有她?
是了,他不配。
可他還是要自私的將她囚在身邊。
因為他愛她。
容上對上她的眼眸,毫不退避的笑道:“師尊又在說胡話了。”
虞蒸蒸沒再說話,她將腦袋平躺在他腿上,輕輕捉住他的雙手,用自己的體溫去焐熱他冷冰冰的手掌。
窗外雷聲連天,滾燙的溫度從掌心滲入血『液』,容上的眼前卻沒再生出滲人的臉龐。
他看著她乖巧的面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又將她的小手叩緊了些。
時間轉眼過去了兩個多月,虞蒸蒸沒再去試探容上,容上也絕口不提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兩人倒是十分默契。WwW.ΧLwEй.coΜ
虞蒸蒸忙著準備渡劫的事,那五個面首卻死活不長眼,整日往她身上湊。
不等她做什么,他們幾人便輪番的竄稀嘔吐,不過幾日的時間,白嫩的臉蛋便蠟黃蠟黃的了。
她用腳趾頭也知道是誰干的,誰能想到昔日以心狠手辣而著稱的鬼王,如今卻變成一個拈酸吃醋的幼稚鬼。
倒是那眠矜安分了一段時日,自打那日之后,虞蒸蒸都沒怎么見到過他。
虞蒸蒸望著水缸里的白『色』曇花,伸手撩撥了兩下清水:“裴前,你看看這花瓣,是不是要開了?”
裴前仔細的觀察一番,點頭贊同道:“好像是快開了。”
她聽到這話,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天雷降至,她也沒信心能渡過天劫,只是不知道她還能否親眼看著曇花盛開,迎接山水的重生。
也不知為何,想著想著,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裴前一愣,連忙遞上錦帕:“仙尊,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最近掉眼淚的頻率,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倍。
虞蒸蒸吸了吸鼻子:“我都快被雷劈死了,你說我有沒有心事?”
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憂心,裴前剛要將天罡陣的事情告訴她,她便在他之前開了口:“聽說你寢殿里遭賊了?”
裴前臉『色』發綠,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他跟在王上身邊數萬余年,不光是王上得力的左右臂,在六界之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結果昨日卻被個不知名的小賊偷了東西。
雖然很丟人,但既然虞蒸蒸問起了此事,他自然要如實稟告:“下人正在清點失竊之物,仙尊放心,這兩日屬下必定將那小賊擒住。”
話音未落,殿外便有下人前來稟報:“裴大人,您壁畫之后的柜盒,似乎被人動過,怕是需要大人親自查認一番。”
一聽這話,裴前有些急了。
若是旁的東西丟了也就罷了,這柜盒里裝的是王上交給他的遺書。
雖說那遺書是用不上了,可到底是王上交付之物,他怎能給弄丟了?
裴前心急如焚,又不敢輕易離開虞蒸蒸身邊,這幾日正是渡劫的緊要關頭,那三道天雷隨時都有可能會劈下來。
王上到人界給她買橘子去了,約莫還得半個時辰才能回來,雖然有天罡陣引雷,但身邊有個人陪著總歸還是要安心些。
虞蒸蒸見裴前一臉便秘之『色』,拿著他的手帕擤了個鼻涕:“你又不能幫我扛雷,去一趟不過片刻,你快去快回便是了。”
裴前一想,她說的還挺有道理。
欒殿離他的寢殿不遠,只要他派人守著她些,應該也沒什么問題。
他點點頭,認真叮囑道:“仙尊不要『亂』走,就在寢殿里等著,屬下很快就會回來。”
說罷,他將身邊兩個修為深厚的下屬留在殿外,一陣風似的踩著劍飛遠了。
虞蒸蒸覺得裴前有些大驚小怪,她倚在美人榻上,捧著枸杞紅棗茶,賞著窗外的一株株紅梅。
那紅梅是容上栽的,因為她說殿外空『蕩』『蕩』的,連點花香都沒有,他便從人界移了幾十株紅梅,每日悉心澆水照料。
原本欒殿冰寒至極,四季連綿大雪,根本養不活任何植物。
但自打容上回了歸墟山之后,這欒殿外的大雪便停住了,連覆在欒殿上下的冰霜也都融化了。
這些移過來的紅梅基本都活了,在這冬日里瞧著也算是賞心悅目。
虞蒸蒸呷了一口熱茶,滿足的發出一聲輕嘆。
她最近胃口不大好,吃些青梅橘子便能緩解一些,容上去給她買橘子了,過不了多大會兒就能回來。
等他回來了,她便讓他把橘子榨成橘子汁,屆時放進冰窖里冷藏半個時辰,做成冰棍的樣子。
她正想著,殿外卻傳來了腳步聲,她歡喜的探過頭去:“我的橘子買回來了……”
當她看到眠矜的臉,那燦爛的笑容瞬時凝固住。
眠矜穿著一身墨『色』長袍,一襲長發垂于身后,他手里攥住一支玉簫,嘴角噙著冷笑,與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別。
他鬢角帶著凌厲之氣,眉梢微微挑起:“很失望嗎?”
聽到他略顯譏諷的語氣,虞蒸蒸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你吃錯『藥』了?”
眠矜懶得與她廢話,直接從手里甩出去一封書信:“若是想要知道容上的秘密,便去圣泉天階找我,我只等你一炷香的時間。”
虞蒸蒸看著落在腳下的信封,又瞥了一眼眠矜遠去的身影,遲疑了半晌,她終是面『色』猶豫的彎腰撿起了信封。
只見信封上寫著四個大字——夫君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