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鎮里,初夏時分,草長葉青。
自打當日覆滅了龍頭幫,整個鎮子似乎都煥然一新。
孫家后院,孫老爺子躺在藤椅上,手中拿著一把芭蕉葉拼湊成的蒲扇,隨手扇著涼風。
初夏時分,即便是清晨,也已然帶著幾分暑氣。
藤椅前后搖晃,老人似睡非睡,人一上了年紀,似乎終日沉在睡夢中。
他們這些少年得志,中年得意的成功之人更是如此。
晚年之時,有錢有閑,自然是更容易想起當年的舊事,畢竟那是他們少年意氣,匹馬的縱橫的當年。
如今人老身弱,只能孤獨的坐在躺椅之上,緩緩等死,那些當年事便自行涌上心頭。
不是每個人都是樂天知命,不知老之將至的豁達人。
縱然是那些史書之上前半生英雄豪縱的英雄豪杰,到了暮年之時,也常常難免英雄氣短,做出些毫無英雄氣的糊涂事。
所以人一老了,便是真的老了。
老人多夢,是真的困倦不已,還是沉浸在當年的榮光之中不愿醒來?
誰也說不清楚。
只不過孫老爺子對此倒是看的開,常常指著身池塘中的烏龜和身邊的老王調笑,即便他這個老家伙再能活,也注定活不過這個老伙計的。
每次老人說起此事時,從少年之時就跟在他身邊的老王總是會悄悄嘆口氣。
武學修為到了他這個境界,且不說戰力如何,單單是壽命就要比旁人長上不少,他是從少年之時就看著自家老爺一步步登頂走到如今的,英雄遲暮,終歸是令人嘆息。
“也不知如今那姓朝的小子如何了,自打他南去就沒了消息。我還想著有生之年能夠和他在老槐樹下再下局棋呢?!崩先讼肫痣x開之后就沒了消息的朝清秋,抱怨了幾句。
老王站在他身后,聞言笑道:“想必朝先生是有大事要做,他這種人,不得閑的。”
“那倒是,他這種人,走到哪里都是災星,總要惹出些禍端來的?!崩先怂蚀笮?。
“不過想想,還是這小子在的時候才有意思,老王,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如今我一閉上眼,都是些少年時分的慷慨事,若是在我年輕時分,定然不會比朝小子差了。只是可惜了,再也沒機會與這小子一較長短了?!?br/>
“老爺自然是老了,不然怎么叫老爺?!崩贤醢逯?,一臉正經。
老人大笑著仰躺在身后的竹椅上,“你這個老家伙,如今也會講笑話了,只是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br/>
老王看著嘴里說著不好笑,可卻笑的暢快的老人,他也是無聲一笑。
他注定要活的要比孫老爺子長久,將來他能看著他先走,也未必是什么壞事。
生死事,后走之人,總要多吃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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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幫舊地,古木幽深,草木匆匆也。
當初圍剿龍頭幫之時,這里曾經血流成河,鮮血染古木。
院墻之外的廝殺,雖說只在古宅附近,可到底還是有周圍的百姓有幸見到了那場流血盈地的廝殺。
只是前些日子,這里再次發生的一場禍事卻是悄無聲息。
哪怕是知情之人,也只知道一句話而已。
沈行夜半而入,久之,高勇死,龍頭幫易主。
舊屋換新主,容易不容易?艱難不艱難?
一夜而已。
第二日便有縣令前來祝賀。
今日,天晴,日微斜。
沈行和閑來無事前來探望的趙俊坐在園中的古樹下。
林徑幽幽,古木蒼蒼。
老樹之下,如今永平鎮里最有權勢的兩人相對而坐在一張石刻棋盤之前。
如今永平鎮里表面上看去依舊是三分天下。
孫老爺子年歲最大,威望最高,一言一出,自然是四方響應。
取代了龍頭幫的潛龍幫則是控制了永平鎮的江湖勢力,暗中之事都是以他為首。
而趙俊則是代表了如今明面上的官方勢力,雖說力量算不上強,可一個官字,便足以壓死不少人。
沈行依舊拿著他的羽扇,只是由當初的白羽扇,換成了如今的黑羽扇。
一身白袍也換成了黑袍。
按著他的意思所說,既然入了江湖,自然要做個樣子。
趙俊倒是沒什么變化,依舊是那身邋遢的青衫,手中還拿著他那個有些破爛的酒壺。
自打當日沈行殺了高勇取而代之,趙俊隔三差五的就會來潛龍幫里和他喝頓酒。
沈行揮了揮手中的羽扇,落下黑子,“縣令大人真是悠閑的緊,竟然能悠閑到幾日就來和我下一盤棋。”
“怎么,沈大幫主莫非是嫌棄我煩了不成?”趙俊仰著頭灌了一大口酒。
“縣令大人要來我自然是隨時歡迎,只是下次你能不能自帶酒水?堂堂一縣之尊,每次來都要從我這里順酒水,如果是我,面子上肯定是掛不住的。”
“面子這種東西,我早就在當初龍頭幫在的時候都丟盡了,不能壓制豪強,都是我這個縣令的過錯。如今想想,總是免不了要喝上一大口酒水。”
“所以大人如今常來我這,是怕再出一個龍頭幫?”沈行笑道。
“自然不是,龍頭幫雖然厲害,可我若是拼了性命不要,倒也不是無法可想。可你不同,在我看來,你要遠遠比龍頭幫危險的多?!逼饺绽餅⒚摬涣b的趙縣令,今日言語倒是難得的認真了幾分。
沈行一笑,不以為意,“縣令大人真是高估我了,沈某還能有何志向,不過是想要在這亂世之中有一塊立足之地罷了。”
“這些話說出來,只怕連沈幫主自己都不信,難道我就會信了不成?”
趙俊搖了搖頭,“要是朝先生還在,就不必我如此費心了。有他在,你倒是會安生不少?!?br/>
沈行點了點頭,“誰說不是呢,縣令大人還是看人極準的。”
他忽然話鋒一轉,“過些日子剛好我要出門一趟,我這潛龍幫還請大人幫忙照看一二。”
“只是照看一二?”
相處的久了,一來二去,趙俊倒也是對沈行的脾氣秉性了解了幾分,如此鄭重其事的開口,必然不會是要他照看幾分這么簡單。
“自然若是幫中出了蛀蟲,還請大人幫忙清理一二。江湖人嘛,難免不守規矩,我在,大人不好動手,我若不在,大人自然可以放手施為。”
周文笑道:“幫你背下這個罵名,可就不是幾壺酒水就能搪塞過去的了。”
“幾壺不夠,那就再加幾壺?!?br/>
兩人相視一笑。
沈行感慨一聲,“縣令大人是個好人,卻未必是個好官?!?br/>
“好人尚且不敢說,又哪里談的上做個好官。”
沈行一笑,“少時總覺為人易,成人才知世事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周文喝了口酒,酒水辛辣,本該讓人沉醉,反倒是讓他清醒了幾分。
“人生諸般事,能夠做到不違本心,就已經極難了?!?br/>
“大人可曾想過一事?若天下將亂,東南紛爭起,大人將如何?”
周文知道他有所指,只是笑了一聲,“不曾事到臨頭,誰又知道會如何?”
“是啊,還是要看事到臨頭?!?br/>
沈行揮了揮羽扇,接住了一片飄零而下的樹葉。
春去夏來,猶有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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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中的肉鋪里,楚姓漢子已經雇了幾個學徒,屠豬殺狗的事如今已經不用他親自動手。
如今他大半時間都是搬了一張椅子,放在肉鋪門口,遙遙對著對面的胭脂鋪子。
思念之人,近在咫尺。
他每日所想的事情其實不多,等她回家而已。
他也好,如今被叫做楚夫人的婦人也好,這些日子其實一直都會時常想起朝先生。
如果不是朝先生,他們兩個也許也能走到一起,也許不會走到一起,可即便像如今這般能夠走到一起,只怕也會經歷不少磨難。
小阮和二狗子剛剛從外面玩?;貋恚姷阶约豪系衷谀抢锘隽送奘瑑扇似擦似沧?,躡手躡腳的想要偷偷進去。
“你們兩個沒見到老爹我在門口?在私塾里讀了這么久書,連這個都沒學會?”漢子忽然開口道。
兩人沒辦法,只能湊了上去。
“你們說你們娘今日忙不忙,咋的我在這里坐了這么久,還不見她出來透透氣?”
兩個少年無奈的搖了搖頭,兩人每次被他老爹抓住都會被問這個問題。
“爹,不然我和小阮去勸勸娘,要她把胭脂鋪子關了算了,咱家又不缺錢?!倍纷友壑橐晦D,有了主意。
不想倒是漢子嚴厲的看了他一眼,“說的什么話?你娘想要有個事業,咱們應該支持才是,哪里有因為你們想她,就要她關了鋪子的道理?!?br/>
“小阮,你說是不是?”面對這個“繼子”,漢子倒是言語和善。
二狗咧了咧嘴,要不是他自小就跟著自家老爹一起生活,知道自家老爹是個什么性子,只怕他早就離家出走了。
“小阮啊,這些話,偶爾還是可以和你娘提一提的嘛?!睗h子和藹可親。
少年一臉茫然的點了點頭,倒是二狗子給了自家老爹一個白眼。
漢子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看著眼前的兩個少年,“有你們在,有你們的娘在,其實老爹我已經很安心了?!?br/>
“多虧了朝先生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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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私塾外,老槐生新芽。
如今朝清秋不在,書院的先生已經換成了當初曾在這里開設私塾的吳先生。
只是雖然換了先生,可書院的名字依舊不曾改掉,匾額之上還是當初的有間私塾。
林任和王峰也還住在私塾里,那些孩子們的早課由林任負責,如今他雖然讀的書依舊不多,可用來給這些孩子啟蒙倒是綽綽有余,加上他讀書之時多思多想,常常會有些出人意料的見解。
有時他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講解之時,連李先生都會忍不住連連稱奇,說他是難得的讀書種子。這么多年混跡在市井之中,著實是埋沒了人才。
有次林峰在兩人身邊,吳先生也是在混跡了多年的人,雖然還有些書生意氣,可也知道些人情世故。
他夸完了林任也隨口夸贊了王峰一句,雖然讀書差些,可能有個好武藝,也不算差了,他能有林任這個朋友運氣也算是極好了。
聽的林峰直撇嘴,要是當年沒和朝先生學過些道理,今天他就要這個李先生知道知道武夫的拳頭打在臉上有多疼。
不過如今已經身形大長的少年只是面上有些不高興,其實心中高興的緊。
見到自己的朋友比自己過的好,是不是會比自己過的好更高興些?
最少他王峰是如此,他相信林任也是如此。
所謂朋友,本就是應該能夠生死相托。
這些日子他早上陪著林任在私塾里讀書,等到那些孩子們下了早課,他就會帶著他們練練拳法,說不上讓他們練成什么橫行江湖的高手,畢竟連他自己都還是個半吊子,可強身健體還是可以的。
今日他教孩子們練完了拳術,正和林任蹲在私塾前的臺階上閑聊。
“也不知道朝先生如今在哪,早知道我當初就和朝先生走了,有朝先生的地方肯定少不了架打。”王峰感慨一聲。
如今永平鎮里誰還不知道他鐵拳王峰的名頭,雖然他覺得這個名頭確實是土氣了些,可好歹也算是他在江湖上混出來的第一個名號,還是有些珍惜的。
“還好你沒和朝先生一起,不然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我就不一樣了,要是和朝先生一起,我還能給朝先生出謀劃策?!绷秩涡Φ?。
當初朝清秋用他們兩個還太年少的由頭把他們留了下來。其實他們兩個又如何不知道他們要是跟著朝清秋多半會成為他的累贅,不過這自然不妨礙他們抱怨幾句。
不遠處的樹下,手持黑色羽扇的沈行長身而立。
他笑著朝兩人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