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東南,離鎮(zhèn)十余里,有一義莊,名曰楊莊。
所謂義莊,建莊之初,大半是為了賑濟同族貧寒之人,興建之人,大多是家族之中的富貴人家。
一族之中,貧寒富貴兩不同,有些富貴起來的人家,真心念著同族之情也好,想著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也好,總歸是想要幫助那些貧寒的同族之人一二。
于是義莊一物自然應運而生,富貴之人邀得了名聲,貧寒之人得到了財物,倒也算的上是兩全其美。
雖說當中有些顯露富貴的意思,可自有了義莊以來,被義莊救濟而有所成就的人物倒也不在少數(shù)。
只是楊家的義莊與尋常的義莊都是不同,按著當年楊家家主的意思,楊家義莊的本意是救濟百姓,無所謂是否本家之人。
所以楊家義莊援助的是那些貧寒的百姓,而不止是楊姓的同姓之人。
歲月彌久,久到當年建立它的楊家也早已經(jīng)消失在光陰長河之中,當年的那個楊家家主,更是連姓名都不曾留下。這座義莊反倒是成了楊家當年富貴喧鬧的的最后見證。
如今的山陽首富范老爺子就時常感慨,若論身家巨富,他未必在楊家之下,只是若論氣度格局,當年的楊家家主遠遠在他之上。
有些老人偶爾會提及及當年楊家的風光,只是如今的年輕人只知有山陽范家,哪里還知道有什么山陽楊家。倒是這座義莊,依舊會時常被人提及。
義莊坐落之地,原本還有一處莊園,據(jù)說當年的楊家家主常常會住在這座莊園里,不少時候他還會親自到義莊之中給那些前來的貧苦百姓發(fā)錢發(fā)糧。雖說發(fā)的不多,可也夠這些勒緊腰帶過日子農(nóng)戶熬過那段日子。
只是這么多年,兵兇戰(zhàn)危,義莊早就沒人打理,原本的莊園更是早以毀棄,只剩下這座義莊,年久廢弛,些許斷壁殘垣,孤零零的停留在山陽鎮(zhèn)外。
往年里倒也不是沒人想著修繕一二,就像范家的范老爺子,當初其實就已經(jīng)準備了些銀兩,打算把這里修補修補,將來若是有了大災大難,也可以學學當年楊家的做法。退一步說,即便是不能重新啟用,也能做個留給后來人的念想,要他們知道,山陽鎮(zhèn)里也是有大義之人。
只是山陽多事如亂麻,后來吳非北來,黑衣教與縣衙之中勢同水火。修繕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義莊之外,夜色已降,些許蛙聲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
初夏時分,夜色里帶著些暑氣,雖然還不濃烈,可夏日的酷烈已經(jīng)漸露端疑。
身處其中,難免讓人莫名的煩躁幾分。
破敗的義莊里,稍稍燃著些燭火,倒是讓這處長久的荒廢之地破天荒的顯的有些熱鬧。
大堂里,一個少年正和一個小姑娘追逐打鬧,許是聲音大了些,害怕他們?nèi)浅鍪裁词露藖恚」媚锖芸炀捅凰锍哆M懷里,婦人言語溫柔,雖是訓斥小姑娘,可言語之間嗓音軟糯,倒是讓人受用的很。
她家漢子則是和一個老人蹲在她們身前不遠,在他們周圍還有不少衣衫破舊,一看就是與他們一般匆匆出逃,想要去山陽鎮(zhèn)里尋求庇護的離鄉(xiāng)之人。
大難臨頭,他們想到的竟然都是逃往山陽,仔細想想難免有些滑稽可笑,畢竟當初是他們自己拒絕了提早收割。只是如今生死關頭,面皮終究不如性命重要。
他們大多身后都背著些包裹,包裹不大,想來都是些家中最值錢的物件,至于所謂當?shù)慕疸y細軟,他們這些窮苦之人,又哪里有這些。
此時這些人都極為拘謹,大半貼在大堂的角落里,沉默不語。
在他們對面,同樣遠行而來的魏家家主坐在一張黃花梨木雕刻的椅子上,以手撐額,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對面的那些他眼中的螻蟻。
在魏家主這種高門大戶看來,他將這些人看做螻蟻本就不算錯,甚至這些逃難而來的難民,其實自身也是如此想,面對這些一看就是豪富的人,天然便少了些底氣。
黑三帶著十幾個魏家的護衛(wèi)站在他身后,氣勢洶洶。
黑三和魏家的護衛(wèi)雖然不曾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廝殺,可也都是些膘肥體壯,心腸狠辣的人物。
被魏家主選拔出來護衛(wèi)性命的人物,自然不會是不曾見過血的軟糯之人。
魏家主這樣有身份的人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和這些泥腿子一樣是逃難而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想要去山陽鎮(zhèn)的好友家中小住幾日,至于山陽的蝗災,只不是適逢其會罷了。
剛好前些日子他的老友來了書信,想要他帶人前往相助,可惜當時他實在是有些忙,這不直到現(xiàn)在才抽出時間來。
至于他的言語自己那個山陽的李兄弟到底信不信,那他就管不得了。即便不信,想必也會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畢竟大家都是生意場上的場面人。
逢場作戲,可是他們這些人賴以生存的根本之術。
“老爺,咱們這么突然離開莊子,萬一鎮(zhèn)子里那些難民鬧將起來,出了事情咋辦?咱們可是把莊子里的人手都帶出來了。”黑三忽然道。
“出事,能出什么事?他們見到莊子里沒糧又能鬧出什么事端?再說即便鬧出些事端也無妨,反正老爺我不在山莊里,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那莊子里的那些人?”
“莊子里的人?咱們不在莊子里,那些人肯定就會有所顧忌,都是些泥里刨食吃的泥腿子,他們找不到糧食自然就退了,這些人都膽小的很,能做出什么大事來。”
“再說,即便有些損失,我日后好好補償他們就是了,你家老爺我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你也清楚的很,留在鎮(zhèn)子里,才是真正的自尋死路。”
“如今是自顧不暇,咱們這次說是去山陽找我那個李老哥借宿幾日,其實不過是去寄人籬下,我那個李老哥答不答應還是一回事兒。”
他語氣一緩,“等到老爺東山再起,自然會好好報答他們一二,免個半年的租子也是可以的嘛。”
黑三抱了抱拳,“老爺說的是。”
魏家主點了點頭,他最喜歡的就是黑三這個聽話的性子,對他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不會陽奉陰違,加上黑三雖然是他從莊子里挑選出來的人物,可其實不過是莊子的一個孤兒罷了,這也是他這個最是喜歡喜新厭舊的人一直都把黑三帶在身邊的原因。
若是選了莊子里的其他人,做起事來難免會束手束腳,說不準這些人哪天就會為了所謂的鄉(xiāng)黨之情從背后插上他一刀。
用黑三則沒有這個顧及,黑三是他身邊長起來的人,用起來,自然要安心一些。
他收回思緒,饒有興致的看向?qū)γ婺切M是警惕的那些逃難之人。
他隨手指了指那個正把孩子抱在懷中的年輕女子,言語之中帶著挪移,“不想在這山野之間還有這般有姿色的女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
“那位娘子不要害怕,本老爺可是憐香惜玉的很,不如過來咱們暢談一二?”他笑瞇著眼。
在他看來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這般有權有勢的大人物,能夠看上這個鄉(xiāng)野女子是她的福氣,她應當誠惶誠恐,感恩戴德才是。
年輕婦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幾步,看向自家男人。
漢子便要起身,只是被身邊的老人強行拉住了手腕。
老人朝他用力搖了搖頭,從來民不與官斗,貧不與富斗,他們這種人如果真的和這些富家大戶爭執(zhí)起來,多半是要吃大虧的。
漢子卻是沒有遲疑,用力甩開老人的手腕。
他起身走到自家娘子身邊,將婦人和孩子摟在懷中。
“這位老爺,咱們只是尋常百姓,不曾見過什么世面,小的怕我家娘子會沖撞了老爺。還是不比必過去了。”
魏家主坐直了身子,臉上的挪移之色更重了些。
“你可知道我是誰?方才已經(jīng)是給了你們天大的面子,若是平常這般姿色的婦人還入不得老爺?shù)难壑校徊贿^今日情況特殊了些,讓你們占了個便宜,竟然還敢拒絕本老爺,難道是不想活了不成?”
他隨手指了指身后的魏家護衛(wèi),“不知是你的頭硬,還是他們手中的刀鋒更利?”
漢子把懷中的娘子摟的更緊了些,他左右打量了一眼,周圍被他看到的難民們都避過頭去。這些人出逃在外,本就是為了茍活性命,又怎么會為了他們一家人平白出頭。
此時已經(jīng)把少年扯入懷中的老人猶豫了片刻,幾次試圖起身,只是最后還是蹲坐了下去。
他這條老命不值錢,可自家小孫子的性命賭不得。
漢子凄然一笑,對面人多勢眾,對他們夫妻來說,如今真的便是走投無路了。
他把婦人身邊的小姑娘拉了出來,塞到老人懷里。
“今日我夫妻如有不測,這個孩子還希望老爺子能夠幫著照顧一二。”
老人沉默的點了點頭,他一個老家伙,即便真的愿意出手,也做不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