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客棧里,孫老爺子高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原本喧鬧的參禮之人此刻已經(jīng)安靜下來,分立在大堂左右。
朝清秋手中捧著一張大紅文書,面帶笑意。
他朗聲道:“喜今日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瑞葉五世其昌,祥開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永諧魚水之歡。互助精誠,共盟鴛鴦之誓。此證。”
偌大的大堂里只有朝清秋的言語在不斷回蕩。
兩側(cè)賓客,望向新人的目光各有不同,祝福,羨慕,嫉妒,皆有。
王峰和那些自詡江湖游俠的漢子們看似滿臉不在意,只是眼底之中多少露出了一絲羨慕之情。
即便是真正的江湖游俠,情義千金,說死則死,可見到今日這般圓滿之景,心中如何能沒有一些艷羨?
大堂里的新人自然無暇去理睬這些人的心思,此時楚榮眼中只有對面那個身穿大紅嫁衣,他早已經(jīng)喜歡了許多年的女子。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還是很多年前,那時他與她都還年少。
吳娘子戴著大紅的蓋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只是從她有些微微顫抖的指尖,可知她的心緒未必如面上的平靜。
今日之后,吳家娘子便要成為楚家娘子了。
朝清秋側(cè)過身,彎腰伸手,“請兩位新人為長輩敬茶。”
他們是半路夫妻,兩人的年紀都算不上小了,雙方高堂早已不在,如今能夠坐在主位上接受兩人敬茶的自然只有孫老爺子。
論年歲,老人是永平鎮(zhèn)里的長壽翁,論身家,孫家也是鎮(zhèn)子里的大戶。
二狗子和小阮上前幾步,捧上茶水。
一對新人把茶水接在手中,上前給孫老爺子敬茶。
老人笑瞇著眼,年歲越大,故人越少,他就越喜歡這種喜事。
似乎多有幾次這種婚事,他也能多活些日子。
他先接過了吳娘子遞過來的茶水,舉起茶杯,以杯盞輕輕磕碰,飲了一口。
“這些年辛苦你了,一個人拉扯著孩子不容易。”
原本的吳家娘子,如今的楚家娘子,彎腰施了個萬福。
她嗓音輕柔,“不辛苦的。”
楚榮上前兩步遞上茶水,他平日里和孫老爺子接觸不多,畢竟他一個殺豬賣肉的屠戶平日里如何接觸的到孫老爺子這種永平鎮(zhèn)里的“大人物”?
楚榮與老人對視片刻,趕緊低下頭去,漢子已經(jīng)滿臉汗水。
老人接過楚榮的茶水,這次他面色嚴肅,重重拍了拍漢子的肩膀,“小楚啊,你家娘子這一路走來不容易,今日我就把她交付給你了,日后你可不能負了她的一片真心,不然老頭子我就饒不了你。”
漢子重新抬起頭,再次與老人對視起來,只是他的目光之中不再有閃躲和遲疑。
“老爺子放心,俺是個粗人,不會說什么文縐縐的言語,俺只知道,以后只要有俺還有一口氣在,就沒人能夠欺負他們母子。”
老人一笑,“是個漢子,咱們永平鎮(zhèn)里土生土長的漢子,不孬。”
兩人敬完茶,后退幾步。
孫老爺子站起身來,朗聲笑道:“今日是天大的喜事,我此來也不曾帶什么賀禮,可如此大事,怎能無賀?今日我打算將楚家娘子收為義女,不知楚娘子意下如何?”
大堂之中的眾人除了朝清秋以外都是一愣。
要知道孫老爺子在永平鎮(zhèn)里的名望以及孫家的富貴,都絕非常人可及,以龍頭幫的勢力之大當初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對付孫老爺子,只能是步步蠶食,徐徐圖之。
楚榮下意識的看了眼朝清秋。
朝清秋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他扯了扯同樣有些無措的娘子。
楚娘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俯身盈盈一拜,“義父在上,受小女一拜。”
孫老爺伸手將她扶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
他此話一出,原本極為安靜的大堂里已經(jīng)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
楚榮不在意,只是緊緊攥住了自家娘子的手。
朝清秋與孫老爺子則是早知如此,毫不意外。
新人敬過了茶水,接下來自然是酒宴開席。
尋常的婚宴,新婚夫妻總是要出來給前來的賓客敬酒的,只是今日朝清秋只是讓一對新人和這些賓客們寒暄了幾句,就早早的安排人將他們送了回去。
對于此事,這些賓客們倒不是如何在意。這些人里自然有些是一對新人的親朋故舊,可大多數(shù)也不過是街坊鄰里的點頭之交,今日前來也只是為了不能浪費了送出去的份子錢。
客棧外的人家里飄起炊煙,日落黃昏,正是人間飯熟時。
客棧里,眾人早已經(jīng)分桌而坐,桌上擺滿了酒菜,單單是飄散開來的香氣就讓人食指大動。
趙老板端坐在柜臺后,一臉得意。
“小朝,這件事辦的如何?咱可沒有丟了兄弟的面子。”
朝清秋站在他一側(cè),笑著點了點頭,“這次多虧趙大哥了,楚大哥他們夫妻臨走之前,還要我代他們謝謝趙大哥。”
姓趙的漢子面上有些不解,“咱雖然也不曾成過親,可新人理當不應該這么早離開才是。怎么,有說頭?”
朝清秋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趙大哥,你可知道這個世道上什么事最讓好人害怕?”
漢子撓了撓頭,想了片刻,最后還是搖了搖頭,“這俺哪里知道,俺又不是讀書人,這種大道理,不是俺這種人該考慮的,更何況俺本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朝清秋折了折衣袖,“說不定等會兒能讓趙大哥看一場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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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桌之前,熙熙攘攘,極為熱鬧。
婚宴宴飲,本就是高興事,不相熟的同桌之人,也能借著酒勁打成一片,其中那幾個原本就時常在這里飲酒的游俠鬧的最歡。
吵吵嚷嚷,倒是讓大堂里的氛圍熱鬧不少。
常青端著一個白碗,在各個桌子前亂竄,四處蹭著酒水。
他本就是在江湖上廝混慣了,各種言語自然是手到擒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江湖絕學被他掌握的純熟無比。
一只白碗,一路蹭酒,就讓他喝的面色通紅。
飲酒之后,最見人品。
絮絮不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酣然大睡之人,千奇百怪。
只是有些人是在酒后露出真正面目,有些人則是借著醉酒之名,借機說出那些藏在心中尋常不好說的言語。
一張酒桌前,一個漢子滿身酒氣,打著酒嗝。
他看似醉眼朦朧,只是眼中不時閃過幾道精光。
偶爾轉(zhuǎn)頭望向其他桌上之人。
漢子嘆了口氣,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楚榮那家伙怎么這么好的福氣,不止娶上了婆娘不說,還攀上了孫家這個高枝。孫家啊,且不說那孫家的富貴,單單孫老爺子本人就是個跺跺腳整個永平鎮(zhèn)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哎,老楚一下子就跳出泥潭成龍成鳳嘍。”
身旁之人也是被他挑起了情緒,“可不是嘛,老楚這家伙平時看著不言不語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沒想到暗地里做下了這么大的事。”
有人開口,自然就有人附和,更何況都已經(jīng)吃了不少酒水。
大醉大醒之間,往往說出的多半是實話。
有人先開了口,自然就會有人緊隨其后。
許是在眾人心中看來,不過是隨意言語兩句,算不得什么大事,何況以老楚那個平日里的溫吞性子,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先是幾個漢子開口,片刻之后,自然也就有婦人開口。
一個婦人嗓音柔柔,只是口中言語卻是讓人作嘔,“這么多年,還以為吳家娘子是個本本分分的老實人,沒想到原來早早的就和人家勾搭在了一起。當初我還有些可憐她的,沒想到,最可憐的其實是咱們這些局外人,早知道當初就該和她取取經(jīng)才是。”
另有婦人開口道:“可不是嘛,我家那漢子雖然沒啥錢財,可對我可是好的很,這男人啊,有錢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了。”
自然也有人氣不過,站出來為一對新人說話,“你們這都是什么意思?老楚他們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你們看人家過的好就能隨便污蔑別人的清白不成?”
有人冷笑一聲,“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本分人?今日之前我也信他們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可過了今日,還有誰能相信他們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一個尋常的殺豬屠狗的老實人,能夠攀附的上孫家這種高門大戶?我也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怎么不見孫老爺子來收我做個義子?暗地里,他們說不得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時之間,客棧里喧聲四起。
那些中正直言的言語反倒是被壓下,原本的小聲言語,驟然之間擴大開來。
朝清秋揉著眉頭,笑望向一旁的漢子,“趙大哥,如何?這出戲可還精彩。”
趙老板點了點頭,“難怪你會讓他們先走,只是哪怕這些都是這些人的真心話,可他們都是在市井里廝混慣了的人物,不該如此輕易出口才是。”
朝清秋點了點頭,目光從大堂里的桌子上掃過,“按常理來說自然不會如此,可要是有人煽風點火,混跡其中,自然就是另一番樣貌了。”
“龍頭幫在永平鎮(zhèn)混了這么多年,看來收納下的人還是不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