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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魄人 街邊犬

    金翠城,陋巷之中的一間破舊小屋里,燭影昏黃。
    陳舊的木床搖晃著吱吱作響,床上的少年自無邊黑暗中醒來。
    燕云掙扎著坐起身來,用帶血的衣袖擦了擦面龐,他沉默良久。
    方才一場昏睡之中的大夢,就像走完了一生。
    他忽然記起一段在書上看過的文字,那是一個心死之人自己揮筆寫就的墓志銘。
    彼時年幼,他還嗤笑那人通篇酸腐氣,不想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國破家亡之人,皆是如此。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是那個張子的一生,又何嘗不是他燕云的后半生?
    國破家亡之人,平生際遇,何其相似?
    當初魏師父每日叫他練功之時,他總會找些理由逃脫過去,而今等到搏命之時,他便只能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的死在他的眼前。
    心中最苦之處,不在拼盡全力后的無能為力,而是那一朝悔悟的本可以。
    院子里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推門而入。
    那是一個步履有些蹣跚的老婦人,一頭銀絲,在昏黃的燭光里也極為醒目。
    婦人手里端著一個小盤,盤子里是幾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
    門口處,蹲著一只黑狗,一身黑毛毫無雜質,它懶洋洋的趴在地上,雙耳豎起,看家護院。
    昨日燕云進了金翠城后就昏倒在了路邊,是婦人看他可憐,這才帶回到了家中,不然千辛萬苦走到此處的燕云公子,只怕早就凍死在了昨夜的寒風里。
    燕云依舊在愣著出神,面容苦澀,若是昨夜凍死在寒風之中,會不會更好些?
    婦人雖然一生都不曾走出過這金翠城,可到底還是活了這么多年,人情世故自然看的透徹。
    她拿起一個饅頭塞到燕云手中,“孩子,人這輩子誰還沒點糟心事?誰都是辛辛苦苦苦熬著。一看你就是吃了不少苦頭。苦頭吃了,可不能把心氣熬沒了。”
    燕云哽咽道:“大娘,我家中有人離世了。”
    老婦人輕聲道:“死去之人是活著之人的念想,那活著之人又何嘗不是死去之人的念想?不論是誰,總歸是希望活在世上的親人能夠過的更好的。而活著之人背負著死去之人的希望,便更加不能自暴自棄。”
    她起身蹣跚著走到門前,伸手遙指滿天星辰,星光閃耀,照亮暗夜。
    “那天上一顆顆星辰,可不就是一個個離世之人?”
    燕云掙扎著起身,順著老人的目光,向著天上看去。
    群星璀璨。
    忽明忽暗,如人低語。
    他點了點頭,嗓音哽咽,“對,他們還在,一直都在。”
    婦人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柔聲道:“這么多年了,我一直相信我兒子兒媳也在天上看著我。所以我這個老人家又怎么能讓天上早走的小輩們看了笑話?”
    門口的黑狗仰著頭,對著天際吼了幾聲,似乎也在懷念那個早已離世的主人。
    月白風清,繁星點點,如此良夜。
    高門大院,富貴人家,平安喜樂,吟詩作賦。
    青磚泥瓦,凄冷陋巷,有人對月神傷。
    一處月光,兩處人間。
    ……
    一間不大的酒鋪里,一個邋遢的中年漢子正端著從酒客手中誆來的酒水,侃侃而談。
    “上回說到那燕帝只有一獨子,向來是個寶貝疙瘩,早早的立為了太子。那個殿下嘛,倒也爭氣,文武雙全,也是個少有的體面人。可雖說皇位后繼有人,可朝中那些大臣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尋了另一家位高權重的皇室貴胄,恰好,那家也有一獨子。本來此事都只是那些大臣們在地下偷偷摸摸的私下流傳,偏偏那燕帝又是個不嫌事大的,在大殿之上親自召見了那位公子,還說了句,真是燕家麒麟子,臨陣有雅氣。所以當時燕都之人都暗中稱呼那人一句二太子。到了后來,就更成了擺在明面上的事。”
    “這天家自來無私情,更何況是牽扯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龍椅,那些年太子殿下和此人可以說是明爭暗斗,其中的故事更是精彩紛呈,扣人心弦,讓人眼花繚亂。至于到底如何,諸位備好酒水,請聽下回分解。”
    酒鋪里響起一片噓聲。
    關月也不在意,他打了個酒嗝,踉蹌著起身。這個昔年的燕國強項之臣,而今的秦國治經博士,只是仰頭喝干了碗中的酒水,出門而去。
    酒鋪之中的酒客也不在意,他們本就是將關月當做一個笑話,亡國之人,不能仗義死節,也就罷了。竟然還要屈膝南來,受了敵國官職。他關月關通海與那隱居竹林之中,閉門謝客的鄭軒鄭回君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秦人素來看中豪邁慷慨之士,自然看不起關月這種軟骨之人。
    關月出了門,左拐右拐,走到一處小巷旁,彎著腰干嘔了幾聲。
    飲酒大醉之時,口中污穢能吐出,也算人間快意事。
    獨獨心中積郁事,口不能言,酒不能醉,最最傷心。
    他斜靠在墻上,星光月光,照我萬年。
    當日在竹林之中,鄭軒曾對朝清秋說過,他們之中,關月過的最苦。
    本該是世上最為剛強之人,偏偏甘愿俯身彎腰,阿諛陪笑。
    他吐了口氣,一股酒氣彌漫在夜色之中,死很難嗎?半點不難,活著很容易嗎?半點不容易。
    可活著終歸還有些希望。
    自從當日見到了朝清秋,他便覺的一切都值得。
    殿下尚在,燕國便在。
    忽然,他目光一凝,神色一怔。方才在那不遠處的巷口閃過的那個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而能讓他有些熟悉的,自然是燕國的故人。
    他用力揉了揉額頭,勉強提了提神志。
    巷子里,燕云提著一個小籃子,籃子里是一些今日不曾賣出去的青菜,那只黑狗跟在他身后,不斷搖著尾巴。
    今日收留他的那個老婦人病倒了,燕云便幫著老人去市場上售賣青菜。
    婦人這種住在陋巷里的窮苦人家,一日不出攤子,便要擔心明日的生計。
    開始時早已經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燕云還有些張不開嘴,只是后來他看著籃子里還沒賣出去的青菜,咬了咬牙。
    有些事,很難嗎?其實也不難,只要舍的下面皮。
    他使勁揉了揉面頰,低頭撇了眼籃筐中剩下的青菜,有些發愁。
    雖然他今日叫賣的已經足夠盡力,可籃子里的青菜還是剩下了不少。
    雖然一夜時間倒不至于壞了,可明日不新鮮了,只怕就更難賣了。
    這個十幾年來都無憂無慮的富貴公子,今日破天荒的有些為了生計發愁。
    他正想著,忽然身后的黑狗轉過身,尾巴豎起,朝著身后的黑暗里,大聲吼叫起來。
    一個中年人踉蹌而來,攜著滿身酒氣。
    昔年意氣風發的強項讀書人,而今借酒佯狂的落魄漢。
    關月雙目通紅,呆呆的望著燕云良久,最后,他看了燕云一眼,取下了腰間的錢袋,“今日在酒鋪里喝的酒水有些多了,正想著吃些青菜。這些青菜我都要了,多余的銀子算是給你的打賞。”
    他將手中的錢袋拋到燕云手中,伸手接下了燕云手中的籃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不錯,還能自食其力,我看好你,以后一定會出人頭地,別讓我們失望。”
    他故作輕松的笑了笑,“明白告訴你,老子可是大秦的治經博士,能被老子看中,你小子也是有福氣的很。”
    他不再多言,轉過身去踉蹌著而走。
    燕云面色平靜,只是那只抓著錢袋的手上,青筋暴起。
    他默不作聲,帶著身邊的黑狗朝著對面的巷子走去。
    一條小巷,兩人相向而行。
    片刻之后,在兩人方才相見的巷子里,出現了一個人影。
    黑衣覆面,腰懸彎刀。
    表面上,秦國對他關月許以官職,賜以厚利,似乎對他完全放下心來,關月做的也不錯,整日里除了治書修史,便是到酒鋪里喝些酒水,看上去全然忘了自己是燕國舊臣。
    可天誅的三位掌柜不會相信昔年的強項之人,見到秦騎與刀槍便會軟了骨頭。所以他其實也不過是秦國擺在面上的一個魚餌,為的便是引出那些燕國余孽罷了。
    雙方各有所求,也各自心知肚明。既然落子棋盤,無非是看誰的手段更高罷了。
    這人站在原地良久,目光閃爍,最后才轉身朝著關月方才離去的方向而去,消失在暗夜里。
    巷子里,酒氣彌漫,良久不曾散去。
    巷子盡頭,關月倚靠在陰暗處,彎著腰,干咳不止。
    這個平日里飲酒必然大醉的讀書人,今日破天荒的清醒。
    在那無人可見的黑暗里,他淚流滿面。
    ……
    破舊的院子里,燕云坐在一張早已鉚釘松散的長凳上,身旁是那只黑狗。
    這天夜里,他如當日的朝清秋一般。
    獨坐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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