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zhèn)甙鷤冢肟蜕帷:雎牭镁掮娤碌?br/>
銅缸內(nèi)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聲不絕,不知里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dāng)下齊聲口誦《高
王經(jīng)》,豈知“救苦救難”、“阿彌陀佛”聲中,缸內(nèi)響音始終不停,最后終于大了膽子,
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里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眾僧大
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后
半段的戰(zhàn)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兄弟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
頂擊落。全金發(fā)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么?”全金發(fā)腰間劇痛,只
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zhèn)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
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jīng)過告知韓寶駒。韓寶騎大怒,轉(zhuǎn)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
鎮(zhèn)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nèi)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nèi)傷甚重。全金發(fā)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
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zhuǎn)之后,卻無大礙。當(dāng)下眾人在寺里養(yǎng)傷。法華寺監(jiān)寺派人
到杭州云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并為焦木禪師料理后事。過了數(shù)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
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y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shù)热苏{(diào)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
得各人根柢均厚,內(nèi)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shù)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
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
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
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里,流傳
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后,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zé)自己過于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
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dāng)下對柯鎮(zhèn)惡道:“柯大哥,你說怎么辦?”
柯鎮(zhèn)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后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
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chuàng)兀自疼痛難當(dāng),氣惱愈甚,當(dāng)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
天下,哪里把別人瞧在眼里?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dāng)
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胡涂,實是抱愧得緊,這里向各
位謝過。”
朱聰?shù)榷歼€了禮。柯鎮(zhèn)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
會啦。我們在這里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
的過這下半輩子。”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
“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后決不敢再踏進(jìn)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
奸徒,出這口惡氣。現(xiàn)下貧道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zhuǎn)身出外。柯鎮(zhèn)惡喝道:
“且慢!”丘處機轉(zhuǎn)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zhèn)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
傷,單憑這么一句話,就算了事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
無有不遵。”柯鎮(zhèn)惡低沉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江南七
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
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斗從未吃過虧。當(dāng)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
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jì)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
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里,自是心情異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
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
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jié)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
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咱們雙方拚斗了一場,貧道寧愿認(rèn)輸。”柯鎮(zhèn)
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
妹能夠下場,勝負(fù)之?dāng)?shù)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于他劍底。丘處機
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rèn)輸,還待怎的?”當(dāng)下說道:
“這是貧道護(hù)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zhèn)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
丘處機道:“不敢。”柯鎮(zhèn)惡怒道:“現(xiàn)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fù)。明年今日,請道長再
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閑氣?那日焦
木死后,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
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dāng)認(rèn)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沉吟了一會兒,心念
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fù),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guī)定。否則的
話,貧道在醉仙樓頭斗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
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dāng)即站起,朱聰?shù)人?br/>
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
他們?nèi)绱撕脛伲⑽⒁恍Γ溃骸安徽撌巧趺促€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發(fā)均
想就算你有甚么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
“君子一言?”韓小瑩接口道:“快馬一鞭。”柯鎮(zhèn)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
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了以退為進(jìn),心知七怪要強,決不
肯輕易讓他認(rèn)輸,柯鎮(zhèn)惡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丘處機坐了下來,道:
“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
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xué)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后生
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fù),又用甚么怪法子?難道再來
比喝酒?”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斗恒
心毅力,斗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杰。”這番
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
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shù)膶κ帧!鼻鹛帣C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
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
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后代而起,那么這件事還得歸結(jié)在這上面。”于
是把如何結(jié)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jīng)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
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
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zhèn)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
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于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
曾經(jīng)見過,各位卻不認(rèn)得。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
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道的主意卻還
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zhèn)惡道:“還要怎地?”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
孕,救了她們之后,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chǎn)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
郭的孩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
“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
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余,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
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
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么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
將藝業(yè)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
不可。”柯鎮(zhèn)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發(fā)
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么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
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么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
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
得不錯。七位肯承擔(dān)將郭氏的孤兒教養(yǎng)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
朱聰?shù)溃骸澳氵@法子未免過于狡獪。憑這么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
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么好笑?”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
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杰,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
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
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zhèn)b士,與人結(jié)交
是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dāng)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聽說當(dāng)年荊
軻、聶政,有甚么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這
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dāng)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
了。我們七怪擔(dān)當(dāng)這件事就是。”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
今日正午,大伙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滿
室生風(fēng),當(dāng)即揚長出門。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jìn)了烏龜洞,從此
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dāng)下?lián)尦錾介T,跨上追風(fēng)黃名
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rèn)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
極急,追風(fēng)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奔馳如風(fēng),早去得遠(yuǎn)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里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
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xiāng)之地,河道密如蛛網(wǎng),小船是尋常
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
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dāng)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
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fēng)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
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dāng)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
西找,自然尋他不著。段天德連轉(zhuǎn)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
十多日后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
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丑
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
柜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dāng)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后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nèi)微山湖畔的利國驛。李萍粗手大腳,容
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
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
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扎呼
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fā)現(xiàn),卻已驚險之至。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
質(zhì),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于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于逃脫,留著這
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干手凈腳,待韓氏兄妹走后,當(dāng)即拔出刀
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于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
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兇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hù),
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當(dāng)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
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
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
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當(dāng)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
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后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
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驚惶之下,
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
同時腹內(nèi)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里卻緊緊抓住短劍不
放。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qū)︻^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
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jīng)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nèi)。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后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
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rèn)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
開,卻也已險象環(huán)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
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fā)撕衣,怪狀百出。段天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
數(shù)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
的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fēng)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yuǎn)至北國,所攜帶的銀
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dāng)初在杭州當(dāng)官,雞肉老
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
老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zhuǎn)念一想,總是不敢,對
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hù)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吊膽
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dāng)真苦惱萬分。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
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
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
抓住,逼令二人挑擔(dān)。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dān)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
的重?fù)?dān),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隨行
護(hù)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dāng)作腳夫,挑負(fù)行李糧食。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
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
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這時李萍
肚子越來越大,挑擔(dān)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
兵發(fā)現(xiàn)破綻,好在她自幼務(wù)農(nóng),習(xí)于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dāng)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
數(shù)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jié)M天灑下雪
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fēng)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jìn)。正行之間,
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shù)兵馬急沖而來。眾人正驚惶間,大
隊兵馬已涌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么部族,但見
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臉現(xiàn)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
后面乘馬的涌將上來,轉(zhuǎn)眼間倒在馬蹄之下。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dāng)即四散奔逃。李萍本
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涌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lián)樱?br/>
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后,就此暈了過
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
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
物。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云間鉆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
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dāng)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
里。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chǎn)子,本來非
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
中以蔽風(fēng)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
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huán)首四
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
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尸體不腐,她
以馬肉為食,在戰(zhàn)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fù),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
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
大漠中風(fēng)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行了數(shù)日,地下草木漸
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奔馳而來。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
將遇到敗兵、雪地產(chǎn)兒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
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游牧為
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并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fēng)雪,就叫做蒙古包。
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yǎng)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
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yǎng)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忽忽數(shù)年,
孩子已經(jīng)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學(xué)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
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
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xué)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
安故鄉(xiāng)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么“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xiāng)下
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dāng)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
日太短,沒學(xué)會他的卷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dāng)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
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聲呼喝,那
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
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許是打
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
過這般的聲音,心里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鉆在灌木叢里,躲好后再探出
頭來。只見遠(yuǎn)處塵土蔽天,無數(shù)車馬奔馳而至,領(lǐng)隊的長官發(fā)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
隊,西一隊,不計其數(shù)。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
害怕,看得很是開心。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shù)里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dāng)先的將
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lǐng)頭沖鋒。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攻
過來的那一隊人數(shù)甚少,不久便抵?jǐn)巢蛔。肆讼氯ィ竺嬗钟性诌_(dá),只打得殺聲震
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shù)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jìn)攻的軍士大聲
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斗,卻不住轉(zhuǎn)頭向東方張望。郭靖
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桿,桿上
掛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yuǎn)而近,進(jìn)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桿
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
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胡子,雙目一轉(zhuǎn),精光四射。郭靖自
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zhàn)局,身旁有十余騎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
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shù)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
兵馬交戰(zhàn),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王子帶隊向西退卻。博爾術(shù),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
退卻。忽必來,你與速不臺帶隊向南退卻。見這里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沖殺。”
眾將齊聲答應(yīng),下山率領(lǐng)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
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后向土山涌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
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余名
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lǐng)了三千精
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
怕。激戰(zhàn)了半個多時辰,數(shù)萬名敵兵輪番沖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余名,敵兵
也被他們殺傷了千余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尸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
奔馳,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
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臺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如鷹,
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diào)集重
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里督戰(zhàn)。蒙古兵漸漸后退。者勒米奔上土
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
沖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
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zhuǎn)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
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zhàn)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fā),接連將蒙古兵射倒
了十余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沖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夸道:“好
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
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
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
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沖殺上來。窩闊臺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
衣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臺應(yīng)命轉(zhuǎn)身,抽箭射倒了
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zhàn),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
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
里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
虎猛沖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
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里的創(chuàng)口,鮮血從手掌里
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愿為你
戰(zhàn)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
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
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
衛(wèi)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里殺聲震天,遠(yuǎn)處一排排蒙古兵
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敵軍人數(shù)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
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斗志,不到
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
而走。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shù)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那黑袍將
軍箭無虛發(fā),當(dāng)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fàn)柼尤ァ?br/>
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dāng)
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chuàng)口兀自流血不止,
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yuǎn),清
理戰(zhàn)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里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
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jié)結(jié)巴
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并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
笨,終是將門之后,倒也大有父風(fēng),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
氈,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zhàn),覺得
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qū)趕羊群,自覺儼然是
大將軍領(lǐng)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
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
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
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jié)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
后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只見他身子搖
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jìn)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
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
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zhuǎn),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
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
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yīng)當(dāng)接
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鐲套回手
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奔馳之聲,那人
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yuǎn)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
其數(shù),正向這里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zhuǎn)身入內(nèi)。那人聽了,臉
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
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yuǎn)遠(yuǎn)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yuǎn),在
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
見茅屋內(nèi)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干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
里。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yuǎn)越好。你也遠(yuǎn)遠(yuǎn)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鉆進(jìn)了干草堆
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yǎng)牲口,燒火取暖,全憑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
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xì)搜索,倒也不易發(fā)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
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
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
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里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
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shù)蒙古戰(zhàn)士簇?fù)碇粋€身披紅色斗篷的
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lǐng)兵大戰(zhàn),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
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么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
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yuǎn)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
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
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
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
“他躲在哪里?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
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術(shù)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
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
道:“你為甚么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術(shù)赤怒道:“你還倔
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
矛往干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術(shù)赤道:“坐騎在這里,他
一定不會逃遠(yuǎn)。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
里抓得著?突然間遠(yuǎn)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術(shù)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
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術(shù)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
得傷勢極重,在激戰(zhàn)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暈了數(shù)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
闊臺輪流用口吸吮他創(chuàng)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
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尸,
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于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shù)人逃脫,但
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臺、三子窩闊臺、幼子拖雷一
齊趕來。術(shù)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
要人。”術(shù)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
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
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
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臺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臺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
里,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臺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dāng)即從后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
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yǎng)獵犬獵鷹。察合臺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
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huán)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后找尋哲別
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jìn)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
見他在戰(zhàn)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術(shù)赤抽了這幾鞭之后,心里怒極,激發(fā)了天性中的一
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臺的六犬已快嗅到干草堆前,那牧
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臺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
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
轉(zhuǎn)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fù)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
鼓勵愛犬力戰(zhàn)。鐵木真和窩闊臺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
相斗。術(shù)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shù)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術(shù)赤身
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術(shù)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
下來。察合臺、窩闊臺、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
爾,術(shù)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
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dāng)啷一聲,雙刀相交,術(shù)赤只覺手里一震,險些把捏不定。
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里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后,冷笑道:“欺
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
術(shù)赤上去當(dāng)胸一拳,哲別并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
死在英雄好漢手里!”鐵木真道:“你說甚么?”哲別道:“要是我在戰(zhàn)場之上,被勝過我
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現(xiàn)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
猛喝一聲。察合臺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
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后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
汗,別讓這小子夸口,我來斗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shù),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
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shù)上前數(shù)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
死得心甘情愿。”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shù)道:“我是博
爾術(shù)。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shù)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
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
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
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shù)為
“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
來。人人都知博爾術(shù)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于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
說要殺博爾術(shù),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dāng)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
頸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
之后,再加殺害。后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
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
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里到處搜查,搜到大車
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
天,羊毛里怎么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dāng)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
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jīng)歷危難無數(shù),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fā)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
后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yǎng)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
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shù),說
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jié)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
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fā),殺敗數(shù)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
匹。博爾術(shù)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chuàng)業(yè),鐵木真一直叫他
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shù)、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并為蒙古的開國四
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shù)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
“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shù)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
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臺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臺道:
“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
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
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shù)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
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家伙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shù)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
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
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jīng)戰(zhàn)陣,在戰(zhàn)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jìn)退
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dāng)下勒馬反走,博爾術(shù)彎弓搭箭,嗖的一
聲,發(fā)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cè)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shù)暗叫一聲:
“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
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dāng)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shù)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
接著從兩側(cè)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
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只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zhuǎn)過一
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shù)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
博爾術(shù)喝聲:“好!”覷準(zhǔn)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余勢不衰,斜飛出去,
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術(shù)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fā)箭
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shù)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
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shù)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
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
博爾術(shù)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xiàn)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
起來,連珠箭發(fā),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
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術(shù)
大喜,正要再射數(shù)箭,結(jié)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
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
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著平時習(xí)性使用,忘了箭數(shù)有
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shù)后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
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shù)后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jìn)去,滑在地下。博
爾術(shù)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
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lǐng)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
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術(shù)背上中箭,心里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
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shù)的性命,他也毫不猶
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
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么?”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
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于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yīng)得。博爾術(shù),你來
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術(shù)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
術(shù)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后箭幾乎相續(xù),在空中便如接
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鉆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準(zhǔn),一箭往博爾術(shù)肚上射
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
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術(shù)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
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
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shù)助威。博爾術(shù)心想:“此人真是
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zhǔn)他后心,運足了
勁,一箭飛去。
當(dāng)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fā),那箭正中哲別后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
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術(shù)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準(zhǔn)了哲別,轉(zhuǎn)頭對鐵木
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fēng)
凜凜的神態(tài),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后你
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dá)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
命,以后赴湯蹈火,我也愿意。橫斷黑水,粉碎巖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
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為大汗沖鋒陷陣,奔馳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
金子,賞給博爾術(shù)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zhuǎn)送給這孩子,可以
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
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
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術(shù)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fēng)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
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里。”率領(lǐng)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
匹白口名駒的尸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后面。
哲別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jīng)
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
孩子,為人該當(dāng)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
練,圖個機遇。當(dāng)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臺部下當(dāng)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后,再去拜謝博爾術(shù)。
兩人互相敬佩,結(jié)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zhǔn)擬郭靖
年紀(jì)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游戲,忽見遠(yuǎn)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
大汗稟報。兩兵進(jìn)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涌出。鐵木真
訓(xùn)練部眾,約束嚴(yán)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lǐng),十個十夫隊
由一名百夫長率領(lǐng),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lǐng),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lǐng)。鐵木真
號令一出,數(shù)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
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
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
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
道了。現(xiàn)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里,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
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dāng)時金人統(tǒng)有中國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yuǎn)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
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術(shù)赤率領(lǐng)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余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
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于是
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
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
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
見遠(yuǎn)處塵頭飛揚,術(shù)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lǐng)了一萬名精兵,
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zhí)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
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并轡而來,
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yuǎn)處,睜大了小眼,
目不轉(zhuǎn)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
“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yuǎn)遠(yuǎn)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
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
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jì)雖小,卻是個
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
道:“大家搶啊,***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dāng)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fēng)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jié),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
說污言穢語,即是對于深仇大寇,或在游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
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
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tài)舉
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
結(jié),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
此無禮,在地下?lián)炱饚酌督饚牛冀ッ土ν觐伜槲跄樕蠑S去,叫道:“誰要你的錢!”
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并不疼痛,但
總是在數(shù)萬人之前出了個丑。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
“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
沖,從身旁侍衛(wèi)手里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jīng)飛出,眼見郭靖要死于矛下,
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dāng)?shù)囊宦暎渲性陂L矛矛頭之上。這
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
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
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
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xiàn)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
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
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dāng)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
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yīng)。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dāng)年曾與
鐵木真的父親結(jié)拜為兄弟。后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
父,歸附于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
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
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
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里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
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
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jié)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jié)義為兄
弟,稱為“結(jié)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xí)俗,結(jié)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
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狍子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
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jié)義后,就在結(jié)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游戲。第二年春
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只小牛角鉆了孔制成
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shù)募^,又結(jié)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后,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
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后來鐵木真的妻子被
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jié)義。兩人日間同
在一只杯子里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里睡覺。后來因追逐水草,各領(lǐng)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
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于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
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
么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
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么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
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于強
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
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lǐng)了五千人馬,護(hù)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yuǎn)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
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
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zhuǎn)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
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么
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余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
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干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
“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
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
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jì)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xùn)子練兵,都是
嚴(yán)峻之極,犯規(guī)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
傅,見大汗怪責(zé),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zhuǎn)馬去尋,
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
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里去啦!”拖雷
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jié)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里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
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jié)義之事,心中
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xiàn)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dāng)下溫言道:“你送了他
甚么?”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
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后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yīng)。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nèi)ァ!蓖侠缀凸父吲d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
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fēng),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
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
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
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
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
他神態(tài)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么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
經(jīng)不遠(yuǎn),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
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干甚么?”哨兵道:“好像是
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nèi)藬?shù)當(dāng)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
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
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
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
職之后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
怎么辦?”完顏洪烈即命統(tǒng)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yōu)殡y,今日還放過他們
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
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
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
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
“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沖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
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
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干甚么。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
嗎?”博爾忽領(lǐng)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后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
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沖到跟前數(shù)百步遠(yuǎn),蒙古
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沖動陣腳,喝令:
“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yuǎn),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
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沖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zhuǎn)頭
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shù)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
合各領(lǐng)一翼,風(fēng)馳電掣的往兩側(cè)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fā)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
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shù)占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zhǔn)了敵
人,卻不發(fā)射。乃蠻兵的統(tǒng)帥見形勢不利,帶領(lǐng)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墻。那
是數(shù)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后發(fā)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fā)箭支
援,攻敵側(cè)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zhàn)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后隊。”者勒米手
執(zhí)大刀,領(lǐng)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沖下來,徑抄敵兵后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dāng)先。他
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沖入敵陣之中。兩員勇
將這么一陣沖擊,乃蠻后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tǒng)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
合和桑昆也領(lǐng)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zhàn)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zhuǎn)馬頭便走,部
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余人時,
驀地呼哨沖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
余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余人,俘獲二千余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
百余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余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
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zhàn)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
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zhàn)斗。笑
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dāng)”碧用杏懯埂懔恕!闭f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
“現(xiàn)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tǒng)一了漠南漠北諸
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wěn)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dāng)乃蠻人前鋒
沖到之時,陣勢便現(xiàn)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fù)已見,蒙古人如此強
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