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太太的地位完全像奴隸,可在生意場上,卻成了他最方便的擋箭牌。他從不串門走人家,既不吃人家的,也不請人家吃。他從不弄出聲響,似乎什么都要節(jié)省,包括動作在內(nèi)。他時刻尊重產(chǎn)權,從不在別人家里亂摸亂動。
然而,他盡管聲音柔和,態(tài)度穩(wěn)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樣受拘束。
至于體格,葛朗臺先生身高五尺,矮矮墩墩,腿肚子有一尺的圍,膝關節(jié)粗大,肩寬背闊;古銅色的臉盤圓溜溜的,長著麻子;
下巴直直的,嘴唇平平的,一口牙齒雪白,兩只眼睛不露聲色,像是要吃人,像傳說中蛇怪的眼睛;額上布滿抬頭紋,且有一塊意味深長的隆凸;
一頭黃中帶灰的頭發(fā),有幾個年輕人不知輕重,竟敢開葛朗臺先生的玩笑,說那是黃金中夾著白銀;鼻頭碩大,頂著一顆布滿血絲的囊腫,一般人不無道理地說,那里面裝滿了花花點子。這副尊容顯示出一種要占便宜的精明,一種勉強裝出的誠實,顯出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習慣于把全部感情都集中在聚財攢錢的快樂,和他唯一真正關心的人、他的繼承人、他的獨生女兒歐也妮身上。此外,他的姿態(tài)、舉止、走路的架式,總之,身上的一切,都無不顯露出生意場上處處成功所養(yǎng)成的自信。因此,表面上,葛朗臺先生性格溫柔,一團和氣,其實是外圓內(nèi)方,鐵石心腸。
他的裝束始終一樣,今天是什么樣子,一七九一年時就是什么樣子:一雙笨重的皮鞋,連鞋帶也是皮的;一年四季都穿呢襪;一條栗色的粗呢短褲,安著銀質(zhì)的腰帶扣;
一件閃光的絲絨背心,釘著雙排扣,顏色一會兒黃一會兒棕;
外罩一件寬擺栗色外套,系一條黑領帶,戴一頂寬邊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樣結實,要用上一年八個月,為了保持清潔,脫下手套時,他總要吹一吹,撣一撣,再放到帽子邊上一處老地方。
關于這個人物,蘇繆人所了解的就是這些。
滿城居民,只有六個人有資格在他家出入。前三個當中,頂重要的要數(shù)克盧索先生的侄子。這個年輕人自從被任命為蘇繆初審法庭庭長以后,就在克盧索這個姓氏之上加上了彭封的名字,并且努力抬彭封,壓克盧索。他的簽名已經(jīng)是克·德·彭封了。如果有哪個打官司的人不知內(nèi)情,仍舊稱他克盧索先生,保準在出庭的時候要為自己的冒失而痛悔。對稱他為庭長先生的人,他都予以庇護,而對稱他為德·彭封先生的馬屁精,他尤其高興,滿面春風,予以格外的關照。庭長先生三十有三,有一處名叫彭封(其實叫勃尼封堤)的田莊,每年有七千法郎收入,同時,他還等著接受兩個叔父的遺產(chǎn),一個便是公證人,另一個是都爾城圣馬丁教堂的高級神甫。據(jù)說這兩人都頗有錢財,姑表親戚眾多,本城有婚姻連帶關系的就有二十來家,勢大財闊,儼然一黨,就像當年佛羅倫薩的梅蒂奇家族。而且,正如梅蒂奇家族有帕西家族作對,克盧索家族也有他們的對頭。
代格拉森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她經(jīng)常來陪葛朗臺太太聊天消遣,希望能夠撮合成親愛的阿道夫和歐也妮小姐的婚事。代格拉森先生是錢莊老板,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太太緊密配合,對老摳鬼不斷暗中相助,逢到?jīng)_鋒陷陣的場合,總是及時趕到。這三個代格拉森當然也有親戚朋友,和忠實的盟友。
克盧索家族這邊,神甫做先鋒,公證人做后盾,極力跟錢莊老板爭奪地盤,想把那一大筆遺產(chǎn)留給自己的庭長侄兒。克盧索家和代格拉森家暗中爭奪歐也妮·葛朗臺小姐的斗法,成為蘇繆城上上下下關注的熱點。
葛朗臺小姐究竟嫁給誰?是庭長先生,還是代格拉森家的阿道夫先生?
對于這個問題,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這兩家人,誰也別想得到葛朗臺小姐。據(jù)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做女婿,憑他每年三十萬法郎的收入,還有誰去計較葛朗臺過去、現(xiàn)在、將來是不是個箍桶匠?
另一些人卻說,代格拉森先生太太都是貴族,十分富有,阿道夫又是個英俊后生,這樣一門親事,那一介草民,那蘇繆城里的人都見過掄斧使刨,又戴過紅帽子的人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除非他已經(jīng)攀上了教皇的侄子。那些極諳人情的人指出,克盧索·德·彭封先生隨時可在葛朗臺先生家里出入,而他的競爭對手卻只能在星期天受接待。有的說,比起克盧索一家子,代格拉森太太更接近葛朗臺家的女眷,能夠向她們灌輸某些思想,遲早獲得成功。另一些人則說,克盧索神甫是天下最會討好賣乖的人,一邊是女人,一邊是出家人,正是棋逢對手。蘇繆城有一位才子說:
“他們實力相當,不分軒輊。”
本地的老輩更了解葛朗臺的為人,他們斷定,像葛朗臺那么精明的人家,決不會讓肥水落入外人田。蘇繆城的歐也妮·葛朗臺小姐,一定會嫁給巴黎的葛朗臺少爺,他父親是做葡萄酒生意的大富商。
對于這種看法,克盧索和代格拉森兩派都不同意。他們說:
“首先,他們兩兄弟都三十年沒見面了。其次,巴黎的葛朗臺先生對兒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區(qū)長,國會議員,國民自衛(wèi)隊的上校,商事法庭的法官,自稱跟拿破侖冊封的某公爵家是親戚,早已不認蘇繆城的葛朗臺這家子了。”
方圓百里之內(nèi),甚至在昂熱到布盧阿的驛車里,大家都在談論這個將繼承一大筆財富的姑娘,人多嘴雜,什么說法沒有呢?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件事情使克盧索派明顯地占了代格拉森派的上風。福祿豐領地上有古堡、獵場、田莊、小溪、池塘、森林,素為世人所矚目,價值三百萬法郎,年輕的福祿豐侯爵急需現(xiàn)款,不得不把這所產(chǎn)業(yè)出售。克盧索公證人,克盧索庭長,克盧索神甫,加上他們的支持者,多方出動,終于勸阻侯爵打消了分成小塊出售的意愿。公證人告訴他,如果分成小塊出售,不知要跟中標人磨多少嘴皮,打多少官司,才能拿到錢,還不如整塊賣給葛朗臺先生,他不但買得起,還能付現(xiàn)錢。公證人這番話把侯爵說服了,做成了一筆特別便宜的買賣。福祿豐這塊豐饒美麗的侯爵領地,就這樣給喂進了葛朗臺先生的嘴里。叫蘇繆人大覺意外的是,他打了些折扣之后,竟當即把錢付了。這件事一直傳到了南特和奧爾良。
葛朗臺先生搭了輛回鄉(xiāng)的便車,到古堡視察。以主人的眼光對產(chǎn)業(yè)作了一番考察之后,他回到城里,確信這次投資獲了五分利,接著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準備把全部產(chǎn)業(yè)并到福祿豐一起,擴大侯爵領地的規(guī)模。為了把差不多已經(jīng)空了的金庫填滿,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一齊砍下,把草場上的楊樹也采伐了出賣。
作了上面這些交代,葛朗臺公館,這所陰暗、凄冷、靜寂,坐落在城市高頭,挨著城墻廢墟的房子的分量,大家就容易掂量了。
這所房子的門拱和兩根門柱,像整座房子一樣,用的是凝灰?guī)r,這是羅亞河一帶特產(chǎn)的一種白石,質(zhì)地松軟,一般難以用上兩百年。風吹雨打,日曬夜露,奇怪地在上面留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洞眼,使門拱和側柱布滿法蘭西建筑那種蟲跡般的飾紋,看上去有幾分像監(jiān)獄的大門。門拱上方,有一長條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經(jīng)剝蝕,發(fā)黑。浮雕上面,有一塊壓縫的石頭,突出在外,上面胡亂地生長著一些野草,有黃色的墻草、打碗花、旋花、車前草,還有一棵小櫻桃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門是用實心棟木做的,干燥得到處開了裂,看上去似不堅實,其實牢固得很,因為有排成對稱形圖案的許多鉚釘支持。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裝了鐵柵,鐵棍排得密密的,銹得發(fā)紅。旁邊吊了一只環(huán),套著一柄敲門的錘子,正好對著一枚奇形怪狀的大釘子。錘子橢圓形的,像古人所謂的鐘錘,又像一個粗大的驚嘆號。收集古玩的人細細打量之后,會發(fā)現(xiàn)錘子當初刻了個小丑模樣,但是用得太久,已經(jīng)磨平了。
當初開這個小窗口,原是預備在國內(nèi)爭戰(zhàn)不寧時期,給里面的人察看來客是友是敵用的,現(xiàn)在那些好奇心重的人,則可以從這個小窗口,看到一個黑幽幽的發(fā)著暗綠的穹拱,穹拱深處,有幾級參差不齊的石梯,通到花園。園墻厚實而潮濕,處處滲出水跡,長著一蓬蓬瘦弱堪憐的灌木,倒也別有一番景致。這堵墻原是城墻的一部分,鄰近人家都攀著它開設花園。
樓下的房間,最重要的是那間“廳堂”,直接連著大門的穹廊。在昂熱、都爾和貝里這些小城市里,廳堂的重要,外人恐怕不大了解。它同時是門廳、客廳、飯廳、書房、夫人招待近親密友的內(nèi)客廳,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場所。本街區(qū)的理發(fā)匠,一年兩次在這里給葛朗臺先生理發(fā)。佃戶、本堂神甫、專區(qū)區(qū)長、磨坊伙計上門來,也是在這里受到接待。房間有兩扇窗戶臨街,地上鋪了地板,墻上從上到下鋪著護壁板,并且飾以古式的線腳。頂上由一根根樹木拼成天花板,樹木之間的縫隙抹了白沙漿,已經(jīng)發(fā)黃了。
壁爐臺上鋪著粗糙的白石臺面,上面放著一座黃銅老鐘,鐘體上用玳瑁鑲嵌出一些阿拉伯圖案。還有一面泛青的鏡子,邊緣磨得斜斜的,顯得很厚,哥特式的刻花鋼框上,閃著一圈反光。壁爐兩端,一邊放一盞鍍金的兩用銅燭臺,逢上節(jié)日,藍色鑲銅的大理石底座上,拼上一朵朵玫瑰花似的燭盤,便成了一盞雙層多支燭架,平常日子把燭盤一撤,便成了單支燭臺。
古色古香的椅子,配著絨繡椅墊,上面繡著拉封丹寓言的圖案,不過非得說明,才能看出畫面的內(nèi)容,因為顏色褪了,圖像又織補多次,早已模糊難辨了。四只角上都擺著角柜,放置酒菜碗盞,頂上幾層擱板已經(jīng)油膩膩的。兩個窗洞的板壁之間,擺著一張烏木舊棋牌桌,桌面上繪著棋盤。桌子上方掛著一只橢圓形的晴雨表,黑邊,襯著金漆的飾帶。蒼蠅如此猥褻地在上面叮來叮去,恐怕金漆也所剩無幾了。
壁爐對面的板壁上,掛著兩幅粉筆畫肖像,據(jù)認為一幅是葛朗臺太太的外公德·拉伯特利埃老先生,穿著法蘭西近衛(wèi)軍中尉的制服。另一幅是已故的尚蒂耶老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兩個窗戶上都掛著都爾出產(chǎn)的紅橫棱綢簾子,兩旁用帶著大墜子的絲帶挽起。這種奢華的裝飾,不合葛朗臺一家的習慣,原是買進房子時就有的。鏡框、座鐘、帶絨套的家具、香木角柜等都是如此。
挨門近一點的窗子下面,有一張帶草墊的椅子,下面墊了一個木座,為的是使葛朗臺太太坐在上面,能看到外面的行人。另外一張做針線活的小桌子,用櫻桃木做的,已經(jīng)褪了色,就把窗子下面的空間全占滿了。歐也妮·葛朗臺坐的小圈椅擺在旁邊。
十五年以來,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母女倆就在這個地方,干著活兒,平平靜靜地打發(fā)著日子。到十一月一日,她們才能搬到爐邊去干活,那是她們冬天的位置。只有到那一天,葛朗臺先生才答應在廳堂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是多么料峭,深秋是多么清冷。在四月和十月那些陰冷的日子,高子娜儂想法從廚房拿些炭火,燒一只腳爐,來給太太小姐擋擋早晚的寒氣。
一家人的縫縫補補,全由母女倆負責。她們起早摸黑,盡職盡責地干著這份女傭的活兒,忙得連歐也妮想替母親繡一條領子,也得擠出睡覺的時間,還得找些借口來騙取父親的蠟燭。長久以來,女兒和高子娜儂的蠟燭,老摳鬼總是親自派發(fā),就像每天一早派發(fā)當天的面包和食物一樣。
主人的這種專制,也許只有娜儂受得了。全蘇繆的人都羨慕葛朗臺夫婦找了這樣一個用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大家叫她高子娜儂。她在葛朗臺家已經(jīng)做了三十五年,雖然一年只有六十法郎工錢,卻被大家認作蘇繆城最有錢的女傭了。一年六十法郎,積了三十五年,使得她新近在公證人克盧索那里存了四千法郎作終身年金。這筆長年不懈的積蓄,看上去數(shù)額巨大,做女傭的看到這個六十多歲的可憐老婆子晚年有了口糧,個個都眼紅得不得了,卻沒有想到這份口糧是她辛辛苦苦做牛做馬掙來的。
這女人二十二歲的時候,到處都沒有人要,因為她一張臉長得十分可怕。其實這么說也太不公正,如果把她的臉安在一個大兵身上,保不定還會大受稱贊哩。可惜人們認為,樣樣事情都要相宜。她先是在一家農(nóng)莊看牛,那家農(nóng)莊失了火,她只好離開,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上蘇繆城找事做。
那時葛朗臺正想娶妻成家,瞧見了在一家又一家門前碰壁的這位姑娘,拿他箍桶匠的眼光一打量,便發(fā)現(xiàn)她體格像大力神海格里斯,站在那兒像一棵六十年的橡樹,腰粗背闊,一雙手像個趕車的,模樣兒又老實,又貞潔。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可以得到多少好處,他是心中有數(shù)的。那張蠻臉上長滿的疣,那紅褐色的皮膚,那筋暴暴的胳膊,破破爛爛的衣服,都沒有嚇倒箍桶匠,盡管他那時還處在心腸軟弱的年紀。他把可憐姑娘雇下,讓她換了衣服鞋襪,供她食宿,給她工錢,也不過分責罵。
高子娜儂受到這樣的對待,高興得暗暗地哭了,從此死心塌地貼著箍桶匠,由他專橫地驅(qū)使干這干那。她燒火做飯,漿洗衣服,把床單桌布拿到羅亞爾河去漂洗,又搭在肩上背回來。她黎明即起,半夜才睡,收葡萄的季節(jié),雇工的飯菜都由她做,還得看著那些想摘漏下的葡萄的人。她就像一條狗,忠心耿耿地保護主人的財產(chǎn)。總之,主人的一切她都相信,主人那些荒唐念頭,她都毫無怨言地服從。
一八一一年大豐收,收起葡萄來從來沒有這樣辛苦,再說娜儂已在他家干了二十年,葛朗臺才下決心把自己的舊懷表送給她。這是她從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禮物,雖說他向來把自己的舊鞋子送給她穿(她穿上合腳),但每個季度換下來的鞋子穿得那么破了,實在不能稱為禮物。因為貧困,可憐的姑娘變得那樣儉省,終于使葛朗臺像喜歡狗一樣喜歡她了。娜儂也聽憑人家把帶刺的項圈套上自己的脖子,她已經(jīng)不覺得尖刺扎人了。
即使葛朗臺把面包切得過于節(jié)省了一點,她也毫無怨言。家里飲食制度嚴格,從來沒有人生病,這種衛(wèi)生的好處,娜儂也樂于接受。而且她與主人家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主人笑,她也笑;
主人愁,她也愁;主人受凍,烤火,干活,她也受凍,烤火,干活;主仆間這樣一種平等,對她是多么大的補償!”
她在樹下吃些李子、杏子、桃子,主人也從不斥責。有時年份好,果子把樹枝壓彎了,佃戶們把果子拿去喂豬,主人便招呼娜儂:“喂,你吃呀,吃呀。”
她一個可憐的鄉(xiāng)下姑娘,從小受盡虐待,人家一發(fā)善心,把她收留下來,對她來說,葛朗臺老爹那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就像陽光一樣暖人。再說娜儂心地單純,頭腦簡單,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種思想。三十五年來,她總是記著自己衣衫襤褸,赤腳站在葛朗臺先生作坊門口的情形,也總是記著箍桶匠對她說的話:
“乖孩子,想要什么呀?”她心中總是洋溢著感激之情。
有時,葛朗臺想到這個可憐的好人從未聽過一句甜言蜜語,完全不懂女人喚起的種種溫馨感情,將來到上帝面前受審,比圣母瑪利亞還要貞潔,不由得動了憐憫之心,望著她嘆息一聲:
“唉,可憐的娜儂!”
老用人聽了,總是瞧他一眼,目光難以形容。久而久之,這句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成了他們永不中斷的友誼的鏈條,以后每說一句,就在鏈條上增加了一環(huán)。不過,這份寬慰自己的心,卻被老姑娘當做誠意的憐憫,不知怎么總有一絲可惡的意味。這份吝嗇鬼的殘酷憐憫,在老箍桶匠心里喚醒了自己種種享樂的回憶,在娜儂卻是全部的幸福。“可憐的娜儂!”這樣的話誰不會說?
不過上帝一聽那語氣,一辨那難以捉摸的惋惜,就知道誰是好人。
蘇繆城里,有許多人家的用人待遇更好,可是他們對主人仍不滿意,于是有人便覺得納悶:
“葛朗臺家到底給了高子娜儂什么好處,怎么她就對他們那么貼心呢?要她為他們上刀山下火海都會去!”
她的廚房朝院子開了窗戶,裝了鐵柵。廚房里總是清清爽爽的,一塵不染,爐子里也不燒空火,是地地道道的守財奴的廚房,沒有一點兒糟蹋。娜儂晚上洗過碗盞,收起吃剩的食物,熄了火,便離開廚房,到過道對面的廳堂與主人們一起紡麻。這樣,全家人一晚上點一支蠟燭便夠了。老用人睡在過道盡頭一間小房子里,只有一個緊挨著鄰家山墻的窗口采光,也多虧她身體結實,才能在這間房子住下去,因為無論白天黑夜,屋子里靜悄悄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她大概像看家狗似的,要豎著一只耳朵睡覺,一邊休息一邊守夜。
屋子的其余部分,將來敘述故事的有關情節(jié)時再作描寫。再說,對這間集中了全家奢華的廳堂所作的簡略描寫,已經(jīng)能使我們想見樓上的寒磣了。
一八一九年,秋天的氣候特別好,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高子娜儂才第1章日。雙方六位人馬都準備全副武裝,到廳堂比試比試,看誰更受歡迎。
早上,蘇繆人看見葛朗臺太太和小姐由娜儂陪著,到教堂去聽彌撒,便記起這一天是歐也妮小姐的生日。于是克盧索公證人、克盧索神甫和克·德·彭封先生算準葛朗臺一家人吃完晚飯的時刻,急急忙忙趕來,要搶在代格拉森一家人前面,祝賀葛朗臺小姐生日。三人各捧一大束從小花房采來的鮮花。庭長手上那束,巧妙地在花梗上扎了白緞帶子,墜了金流蘇。
每逢歐也妮的生日和本名紀念日,葛朗臺先生照例一大早就闖到女兒床邊,鄭重其事地把他那份父親的禮物交給她。十三年來,那都是一枚稀奇的金幣。
葛朗臺太太給女兒的,不是一件冬袍就是一件夏袍,依季節(jié)而定。這兩件袍子,加上父親在元旦和她自己的生日、紀念日給的金幣,合起來大約值上三百法郎。葛朗臺先生喜歡看到女兒把這筆小小的收入積攢起來。這不過是把他的錢從一只口袋轉到另一只口袋罷了。再說,這也是對他的繼承人極其關心,從小讓她養(yǎng)成儉省的習慣。他時常問一問她財產(chǎn)的數(shù)目,那里面有一部分原是老外公拉伯特利埃給的。他總是囑咐她:
“這可是你的壓箱錢吶!”
壓箱錢是一種古老的習俗,在法國中部某些地區(qū)保留至今,并仍然盛行。貝里、昂熱等地方,姑娘出嫁時,娘家或婆家依自家的財力,總得給她一個錢包,里面裝著十二枚,或一百四十四枚,或一千二百枚金幣或銀幣。就是最窮的牧羊姑娘,沒有壓箱錢也是不出嫁的,哪怕拿大銅錢充數(shù)也是好的。在依蘇登,至今還有人談論,某家有錢的姑娘出嫁,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幣。梅蒂奇家族的卡特琳娜嫁給亨利二世時,她的叔叔教皇克萊芒七世送她十二枚古代的金質(zhì)勛章,價值連城。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到女兒穿了新衣服,更加漂亮,高興得不得了,叫道:
“既然是歐也妮過生日,咱們就生壁爐吧!”圖個吉祥。”
高子娜儂撤下沒吃完的鵝,箍桶匠餐桌上的珍品,說道:
“小姐今年肯定要辦喜事了。”
“可是蘇繆城里,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合適的人家哩。”葛朗臺太太怯生生地望著丈夫,回答道。可憐的婦人這種年紀,還這樣畏怯丈夫,說明夫權對她的壓迫是多么深重。
葛朗臺端詳著女兒,快活地叫道:
“今天她滿二十三了,這孩子,咱們很快就得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歐也妮和母親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葛朗臺太太又干又瘦,面色蠟黃,行動笨拙遲緩,似乎天生就是受男人欺侮的料。她渾身都大,大骨骼,大鼻子,大額頭,大眼睛,乍一望去,隱隱有幾分像那無汁無味的棉花桃一樣的果子。一口牙齒沒剩下幾顆,全都發(fā)黑了,嘴上皺紋累累,又長又尖的下巴往上翹,像只木底靴。可是她為人極好,是個真正的拉伯特利埃家的女人。克盧索神甫常常抓住機會告訴她,說她當年并不太難看,她竟然相信。她像天使一樣溫柔,像被孩子們玩弄的昆蟲一樣有忍性,一顆虔誠的心世上少見,靈魂始終平靜,心地始終善良,這些,使得人人憐惜她,個個敬重她。
丈夫給的零用錢,每次從不超過六法郎。雖說相貌丑了一點,可她把陪嫁和繼承的遺產(chǎn)加起來,終究給葛朗臺老爹帶來了三十多萬法郎,卻處處受人支配,被人奴役,雖然覺得深受屈辱,可是那溫和的性情,又不能使她奮而反抗。她從沒有要過一個銅板,也沒有對克盧索公證人要她簽字的文件說過半個不字。骨子里一股愚魯?shù)陌翚猓透呱械撵`魂支配著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可是葛朗臺偏偏不了解這個靈魂,總是加以傷害。
葛朗臺太太身上,總是一件淡綠色的利凡廷綢袍,一穿就是將近一年;
系一條白色的大紗巾,戴一頂草帽,一條黑塔夫綢的圍裙永遠系在腰上。她難得出門,所以不費鞋子。總之,她從不為自己要點什么。
有時,葛朗臺猛然想起,自從上次給她六法郎以來,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給她零花錢了,覺得過意不去,就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合約上附上一條,讓買主送幾個錢給太太。某個荷蘭或比利時的酒商奉上的百把法郎,就是葛朗臺太太一年中最可觀的收入了。
可是,這百把法郎拿到手后,丈夫往往對她說:
“喂,借幾個錢給我用用,好吧?”好像他們是共一個錢包似的。可憐的女人平常聽慣了懺悔師那一套,什么丈夫是她的老爺她的主人,樂于能幫他一把。一個冬天下來,好些法郎又流回了葛朗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