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學鈴敲響,簡幸沒著急收拾東西,先去了廁所。
許璐陪著,隨口說:“你這才多久啊就跑兩趟廁所了。”
簡幸洗手的動作一頓,含糊應了一聲:“喝多了水。”
許璐也沒怎么在意這件事,只是有些發(fā)愁地嘆氣:“我都不知道學校填哪,長那么大,我只知道清華北大。”
“從全國高校排名里扒吧。”簡幸說。
“誒?可以!”許璐一激動,隨后又失落,“可是我們又不知道排名。”
“要不,去舊書攤看看有沒有上一屆學生的報考指南?”簡幸說。
許璐眼睛一亮,“有嗎?可以嗎?”
簡幸說:“應該有,我一會兒走路上看看。”
和中有兩個門,大門附近書店很多,小門卻什么都沒有,許璐回家要從小門,只好跟簡幸說:“那你找到直接買一本吧,我就不去了,明天你帶過來,咱倆AA。”
“不用,”舊書一般都便宜,兩三塊錢,簡幸說,“我隨便買一本,一起看吧。”
“哇,謝謝!”
簡幸笑笑說沒事。
回去的時候,簡幸本來想直接去舊書攤,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忽然看到有幾個人攜伴往反方向走,邊走邊說什么新華書店來了一批新書,簡幸想了下那個百十平米大的書店,也跟了上去。
書店確實來了一批新書,甚至還沒來得及放書架上,好幾個大箱子都在旁邊放著。
不過現(xiàn)在店里只有幾個人,幾個箱子也不顯擁擠,反而多了幾分生活氣息。
簡幸感覺時間還早,便進去轉(zhuǎn)了轉(zhuǎn)。
書店并沒有因為開在高中校園里就堅決杜絕言情小說,只是相對來說比較少,剛剛一同來的幾個人直奔小說區(qū),簡幸對這些沒興趣,就挑了個外國文學區(qū)逗留。
她隨便翻了幾本挺出名的小說,樣書里面有不少不同筆跡的注解,這是和中書店的特殊傳統(tǒng)。
有時候看注解比看書還有意思,因為有人會在注解下進行各種奇奇怪怪的對話,比如這段:
黑色筆跡寫:底線之內(nèi),請務必勇敢一次。
紅色筆跡跟:所以“你要不要和我談戀愛”?
簡幸笑了笑,把書放回了原位置。
時間差不多了,簡茹雖然這幾天不搭理她,但在時間這塊一直很謹慎,簡幸快速轉(zhuǎn)了一圈,離開時途徑柜臺,忽然想起報考指南,停下了腳步。
柜臺里有一個人,椅子調(diào)得很仰,他懶散地躺在那,臉色扣著一頂帽子。
簡幸猶豫了下,還是走了過去,敲了敲柜臺問:“你好?”
柜臺里的人雙腿晃了下,隨后慢悠悠把臉色的帽子拿了下來。
他一拿下來,簡幸才看到這人居然留著長頭發(fā),也不算特別長,兩邊還是寸頭,但是頭上留得挺長,扎了個短馬尾。
大概是被擾了清夢,他臉色明顯不太高興,啞著嗓音問:“怎么了?”
簡幸挺抱歉,但都已經(jīng)把人喊醒了,還是問了句:“請問有報考指南嗎?”
“報考指南?”這人上上下下打量簡幸,“高三的?”
“不是,”簡幸說,“高一的。”
“哦,高一要這玩意兒干嘛?給自己漫長的高中生活提前負重?”
……這人好像有點不正經(jīng)。
簡幸沒忍住左右看了兩眼,開始懷疑這人到底是不是這書店的工作人員。
不過這人嘴上話多,還是彎腰不知道從哪翻出來了一本,他還是很懶散的坐姿,直接扔到柜臺上,“在旁邊登記一下,記得按時還。”
簡幸說:“哦,好。”
她翻開登記本,看到上面大多數(shù)都是高二的學生,簡單登記結束,簡幸沒忍住往前翻了兩頁,忽然,她瞥到一個熟悉的行楷筆跡。
登記人:徐正清
班級:高一(1)班
書籍:《一九八四》
(借)時間:2009年8月23日
(還)時間:2009年8月31日
今天。
簡幸一頓,放下了登記本和筆,她手有些抖,似竊喜似激動,但口吻依然裝得隨意,“你們這有《一九八四》嗎?”
不正經(jīng)的柜臺人員隨手指了個方向。
簡幸轉(zhuǎn)身的時候有些急,走過去的時候也急,心一直懸在半空中,生怕這家書店只有一本《一九八四》,生怕在這一秒之前,有人已經(jīng)借走了。
她方寸大亂得很突然,剛剛甚至都沒想起來翻看后面的登記名單有沒有別人再借這本書。
找了一圈,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但是是沒拆封的。
簡幸迅速轉(zhuǎn)身走回柜臺,她聲線有抑制不住的僵硬,“你好,那個《一九八四》沒有拆過封的嗎?”
柜臺人員愣了下,說:“你拆了不就有了嗎。”
簡幸也愣了下,這才想起來和中的書都是可以隨便拆的,她頓了頓,抿住了唇。
她是可以拆了。
可她要的不單單只是這本書。
“算了,”簡幸低聲說,“也不著急看。”
她想走,可想想那上面的歸還時間,有些不甘心地問:“這個書,必須要準時還嗎?”
柜臺人員看了她一眼,“一般是的。”
“哦,”簡幸又問,“那還的時候要再登記一遍嗎?”
“不用,在還的時間后面打個對號就行了。”
簡幸這才想起來,登記表最后一欄有打?qū)μ柕牡胤剑撬龥]注意徐正清那本有沒有打。
簡幸猶豫了下,硬著頭皮當著柜臺人員的面再次打開了登記簿。
果然,沒有對號。
他還沒還。
簡幸悄無聲息松了口氣,合上登記簿的動作都輕快了不少。
等簡幸走后,柜臺人員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抬手一挑把登記簿調(diào)了個方向,隨手一翻,看到最新登記姓名是:簡幸,高一(3)班。
像是很隨意一般,他又挑翻了一頁,瞥了眼其中一欄,輕輕挑了挑眉。
簡幸沒把報考指南拿回家,她先回了趟班級,這個時候班里已經(jīng)沒人了,燈也關了,門也鎖了,簡幸抹黑開窗把報考指南先扔到了林有樂桌子上,正要關窗,忽然余光瞥到身后落過來一大片黑色身影,半空中還飄著一抹熒光,簡幸嚇了一跳,沒忍住低叫了一聲。
她這一叫,好像把對方也嚇了一跳。
簡幸隱約聽到一聲臟話,她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來人確實足夠一大片身影,因為高,半空中的熒光是手機屏幕照出來的光,光影描繪出他的面龐五官,簡幸看清以后才確認,真的是徐正清。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會兒平靜下來,再想想剛剛的尖叫,簡幸簡直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她慶幸此時整個樓層都是黑的,也許徐正清根本認不出她是誰。
可偏偏,他手里的有手機。
徐正清應該被嚇得不輕,拿手機光照了下她的臉,看清楚以后,有些意外,“簡幸?”
他雖然意外,但聲音依然不高,低低沉沉沒有任何攻擊性。
因為這兩個字,簡幸生生在一片黑暗里脹紅了臉,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明明四下都是穿堂風,卻緊張得快要呼吸不過來。
她手摁在后背的窗欞邊,粗糙的水泥壁磨得她指腹隱隱作疼,可她卻只感受到了疼痛后的灼熱感。
滾燙一路抵達喉口,簡幸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嗯”一聲:“是我。”
徐正清只拿手機照了簡幸一下,隨后察覺不太禮貌便晃開了,手機收進口袋,他看著簡幸貼邊站在窗口,疑惑往里看了眼,“怎么還沒走?有事?”
簡幸快速說:“放個東西。”
“哦,”徐正清沒接著打聽,大概也沒什么興趣,他看了眼外面,說,“你還不走?”
簡幸的心跳頻率在這一秒達到最高,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隨意,甚至像姥姥說的那樣有些糙的人,可偏偏在徐正清面前,她連聲音的高度和音色都控制得和平常不太一樣。
她努力把聲線壓得自然又平和,說:“走,這就走。”
“那一起吧。”徐正清說著又掏出了手機。
手機光很弱,甚至還不如頂頭的月光,可當徐正清把光照在簡幸面前的時候,簡幸茫然慌措了一晚上上的心,忽然滿了起來。
這光,是他借給她的。
她不想還了。
哪怕往后余生,她頭頂再無溫柔月光。
“我剛剛是不是嚇到你了?”樓道里,徐正清忽然開口。
“沒,是我嚇到你了吧。”簡幸想起剛剛,還是覺得羞恥,縱使樓道黑暗,她也不敢看他,只能低著頭,任由羞恥染紅耳根。
徐正清輕笑了一聲,挺自然說了句:“那扯平了。”
這話說得輕松中帶著一點熟稔的親昵,簡幸說不上心里具體什么感覺,只是感覺整個人好像輕飄飄的,唇角也忍不住往上揚。
她低低應了一聲:“嗯。”
樓道很空,只有他們兩個,腳步聲或重或輕,回音陣陣。
因為回音,他們的每一次對話都好像重復了很多次。
簡幸覺得好神奇,今天一整天都好神奇。
不,是考進和中以后的每一天,都好神奇。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旁邊這個人。
簡幸沒忍住,假裝慢半拍地落在了徐正清身后。
他們身高有別,借著臺階,簡幸勉強和徐正清差不多高,她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什么,但卻舍不得移開眼睛。
她真的……好喜歡他。
可是這所學校,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喜歡他。
而因為他太優(yōu)秀,喜歡他都變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簡幸想著,垂下了目光,視線不經(jīng)意落在低處,借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簡幸看到徐正清手里好像拿的有一本書。
她沒來得及問,兩個人已經(jīng)走出了教學樓。
徐正清先開口:“我去書店還本書,你先走吧。”
簡幸忙說:“好。”
徐正清拿著書隨意朝她揮了揮說再見,簡幸想沖他笑笑,卻不想徐正清下一秒就轉(zhuǎn)過了身,簡幸揚起一半的唇僵住,隨后又慢吞吞繼續(xù)揚起,然后很小聲地說了句:“晚安。”
徐正清轉(zhuǎn)身的時候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十點多了,他不確定書店關沒關門,只能加快腳步,直到看到書店方向隱隱有光傳來,他才放慢腳步走過去。
卷簾門拉了個頂頭,徐正清推開玻璃門進去,看到柜臺處有個阿姨在收拾東西,他走過去打聲招呼,“你好,還書。”
看對方忙,他也沒多說,很嫻熟地打開登記簿,翻了一頁找到自己那一欄畫上對號,把書放在了柜臺上。
太晚了,他沒再逗留,轉(zhuǎn)身走了,推開門才看到旁邊閃著星火,偏頭看一眼,被這人發(fā)型逗樂了。
“你就這么回來的?江爺爺沒把你拆了?”
徐正清話音剛落,書店傳來阿姨的聲音,“別深,別老抽煙!”
江別深扭過頭,嘴里叼著煙,含糊不清應了一嗓子,“知道了。”
徐正清在江別深收回目光時朝他豎拇指,江別深哼笑一聲:“你跟我裝什么裝。”
他說著從腳邊抓起煙盒往徐正清懷里扔,徐正清伸手抓住,笑說:“不了,我一會兒還回家呢。”
“哦,”江別深看都不看他,“滾吧。”
徐正清和江別深屬于爺爺那輩的世交,倆人一個院長大,江別深比他大六歲。
按理說,差倆代溝的人不該成為朋友,但大概是徐正清從小就比同齡人成熟,而江別深則相反的原因,倆人居然硬生生處成了“忘年交”。
三年前,江別深上大學,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偶爾不回來倆人就抽空在□□上聊兩句。
江別深這次回來的原因徐正清也聽說了,他像江別深一樣往旁邊一蹲,說:“怎么還混到局子里了?”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江別深說,“做你的試卷去。”
徐正清“嘖”了一聲:“我還真不愿意搭理你,肄業(yè)大人。”
江別深扭頭瞇眼看他。
徐正清笑了笑,“真休學啊?”
“昂,”江別深說,“老頭子讓我在家閉關一年。”
“那你倒是回家啊。”
“回屁,這里就是我家,”江別深說,“以后我就在這兼職,下次還書早點來聽到?jīng)]。”
徐正清扭頭看他,“那書是給我舅借的,你怎么不訓他去。”
“學校里禁止攀親戚,喊徐長林老師。”
徐正清懶地理他,起身走了。
江別深看著少年愈發(fā)挺闊的背影,抖了抖煙灰喊了一聲:“小徐。”
徐正清無奈回頭。
江別深最樂意看徐正清這表情,咬著煙樂了半天問:“那書你給你舅借,自己就沒看兩眼?”
“沒時間。”
徐正清說完隨便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和中成為重點高中不單單是教育資源足夠優(yōu)秀,設備上也足夠人性化,比如學校大門口二十四小時亮著LED燈,上面顯示的是北京時間。
此時此刻,2009年8月31日,22點22分。
接近凌晨了,風里也漸生了涼爽,簡幸蹲在教學樓門口的花壇旁邊,一下一下揪旁邊的小草,時不時扭頭看一眼書店的方向。
第不知道多少次扭頭后,簡幸終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排列有序的路燈下,他身影被拉得很長,偶爾走到路燈下,能看到少年俊朗的面龐,偶爾走到路燈間隔的黑暗里,又顯得有些生人勿進。
可就是這一明一暗,簡幸仿若在看一部無聲的電影。
燈光暖黃,一筆一筆勾勒了十五歲的溫柔和孤獨。
他一步一步,踏光而來。
他從來都不缺觀眾,可此時此刻,好像天地之間,她是他唯一的傾慕者。
簡幸猜測時間可能不太來得及,所以只是匆匆看到徐正清出了校園便往書店跑。
風里有泥土的氣息,更多的是油墨的味道。
這好像是每所學校獨有的味道。
晚上跑起來氣息沖擊得更濃烈,簡幸知道自己大可以慢慢來,大不了明天再去借,一本書而已,不見得就真的那么受歡迎。
可萬一呢。
萬一她錯過了,她大概要后悔一輩子。
她沒有非要執(zhí)拗地看那本書,她只是想守住今天這神奇的一天。
最好能完整地畫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