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太從老家逃出來,一路跑了很遠很遠,無處落腳,就找了間破廟暫時住下,天大地大,好像根本沒什么地方能容得下她,甚至無數次站在房梁下,想要將自己吊死一了百了。</br> 但她想到一個人,那個把她從風月場所火坑里救出來的許大哥,就算死,也要再向他說一句謝謝。</br> 于是她動身,重新返回天州城,一路走過來,走了三個多月,離開的時候是初秋,到了天州城已經是冬天,林鞋底子磨破了,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又冷又餓蹲在墻角瑟瑟發抖。</br> 城里有幾個邋遢乞丐見她是女的,就想把她拖到一個破胡同里禍害,恰好許大哥下工回來路過,他一個人打跑了五六個乞丐,那些乞丐看起來瘦弱,可常年在街上混,打起架不留手。</br> 許大哥肚子上被用瓦片捅傷,頭上也被用棍子砸了一道口子,最終他拿著木匠用的斧頭,劈斷乞丐頭目的一條腿,才把幾個乞丐嚇跑。</br> 許大哥認出她,很是驚訝意外,她不肯把家里的事告訴他,他也不多問,拉著她去街上給她買了一碗羊湯和一大塊燒餅,然后還留了些錢給她,讓她暫時找個地方住下來。</br> 淚水滑過臉頰,低落在羊湯碗里,那一大碗熱乎乎的羊湯,還有大塊燒餅,是她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東西。</br> 后來,她用許大哥給的錢租了個小房子住下,買了身干凈的舊衣服,找了份幫人洗衣服的活。</br> 閑下有時間,她找人打聽許大哥,才知道許大哥家里的情況,妻子因病去世,留下六個孩子,本來憑借木匠手藝日子過的不錯,可為了救一個風月場所的女人,不光花了自己的積蓄,還把兩個徒弟放在他那留著討媳婦的錢也給花了,一下子名聲盡毀,再也沒有大戶人家愿意找打木活,只能接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活,賺不了多少錢,一家人過的窮巴巴。</br> 有人給許大哥介紹對象,可人家女人一聽他家里的情況,根本看都不看,尤其還聽說他救過風月場所的女人,很自然就給他貼上一個喜歡嫖的標簽,不論哪個年代,一個男人最怕沾上黃賭毒,只要是沾上,下場沒一個好的。</br> 半路夫妻對女方而言,只是想找個飯碗端,這許家哪有飯碗可端,別嫁過去再被賣進風月場所。</br> 寒冬臘月。</br> 家家過新年,不管有錢沒錢,年夜飯都要吃上頓熱乎乎的餃子。</br> 可對許家而言,這個年格外難過,許大哥年前在給一戶人家上房梁時候,梯子突然斷了,他從房梁上摔下來,一根房梁木也跟著掉下來,砸在他腰上,整個人當場昏死過去,后來被救醒,慶幸的是腰沒有被砸斷,但糟糕的是腰傷很重,至少要在家休養半年,而且以后都做不了重活。</br> 家里六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三歲,六張嘴嗷嗷待哺,許大哥卻只能躺在炕上。</br> 孩子們又冷又餓哭鬧,許大哥躺在床上無能為力,只能在心底嘆息怪自己沒用。</br> 家里那扇窗戶用紙糊住,呼呼往屋里灌冷風門被推開,她抱著用整個冬天洗衣服換來的錢買的五斤白面和一斤豬肉走進來,孩子們都愣住,許大哥看到她之后也愣的不知道該說什么。</br> 當外面鞭炮響起,熱乎乎的豬肉白菜餡餃子出鍋,她把第一個餃子送到許大哥嘴邊。</br> 許大哥哭了,這個只在爹媽過世,以及妻子難產去世時掉下過眼淚的男人,眼淚順著臉頰滾滾滑落。</br> 從那之后,她每天都會去許家,幫著洗洗涮涮,幫著照顧孩子,為了賺錢維持許大哥和孩子們的吃喝,她經常要洗衣服到下半夜,但她絲毫不覺得苦,反倒心里充滿踏實。</br> 春天臨近尾聲的時候,許大哥能從炕上下來了,她和孩子們一起給他做了副拐杖,陪著他一起到院子里曬太陽。</br> 也是那天晚上,他們趁著孩子們睡著,在一起了。</br> 大概又過了一個月,他們的關系越走越近,雖然沒有名分,也沒有對外公布,但已經是兩口子。</br> 那天晚上,風帶著初夏的悶熱。</br> 已經能拋下拐杖自行走路的許大哥喝了半斤燒刀子,一臉愧疚對她說,恐怕這輩子都不能給她名分,也勸她盡快找個好人家,以后不要再和他來往,他不想連累她一輩子。</br> 她聽出許大哥是在趕她走,流著眼淚說她不怕連累,她這條命都是他救的,以后哪里都不去。</br> 許大哥說她不懂,如果只是日子清貧倒也不算什么,而是他們家祖上干過下地摸金的勾搭,損了大陰德,遭受天罰詛咒,命不通、妻不賢、子不孝,一輩子命運坎坷傷人傷己。</br> 她一把撲進許大哥懷里,緊緊抱著不肯撒手,這輩子跟定他,她不怕什么天罰詛咒,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愿意和他一起去死,哪怕受再多苦、再多難,她只求和他在一起。</br> 許大哥想要推開她,她死抱著不肯放手,還說如果他不要她了,她反正就是孤苦一個人,就去自盡。</br> 那夜的風很熱,帶著夏日的焦躁,兩顆心在這焦躁中融化,漸漸融為一體,往后余生相濡以沫。</br> 一切如許大哥所說,日子很苦,孩子們很叛逆,甚至說沒良心,但她全部都忍下來。</br> 許大哥活著的時候,他們就住在這偏屋里,許大哥離世后,許家的幾個孩子沒有趕她走,是因為她還有點價值,她為了能留在這跟許大哥生活一輩子的地方,每天都勞累干活,街坊鄰居背地里議論許家的幾個羔子沒良心,哪怕不是親生母親,也不能像驢一樣使喚。</br> 每次她聽到,都要和鄰居解釋她不累,活動活動都筋骨好,能多活些年,還等著看孫子娶媳婦呢。</br> 所有生活的苦,她都吃了,所有生活的不公她都受了,有的人天生是來這世上討債的,有的人天生是來還債的。</br> 她和許大哥都是來還債的,許大哥還祖宗欠下的陰德債,她替許大哥還債,許家六個孩子是來討債的。</br> 林北聽許大娘說完,摸了摸下巴道:“這一切都是你當初自己選擇的,所以不管發生什么后果,你都不該產生怨念,既然你想通了欠債與還債,而且心甘情愿,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br> 許大娘身上如同風中殘燭一樣怨氣,陡然間又凌厲起來,“他們怎么對我,我都沒有怨言,拿我的命去坑別人錢,我也可以當做是替許大哥還債,可他們竟然把許大哥和我的骨灰扔進臭水溝里,就因為原來埋許大哥的地方建造山體公園不允許有墳地,需要遷墳,兒遷墳需要買墓地,便宜的墓地只要幾千塊,他們不舍得花,所以干脆就把我們的骨灰扔進臭水溝。</br> 我不乞求來世,可許大哥一輩子受了太多苦,他是一個好人,他應該有一個好的來生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