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吹皺一池秋水。
落英,依稀瘦了花枝。
一切似乎都發生在一夜之間。
權勢滔天的趙家倒了臺,名不見經傳的謝書賢連升三級,成了當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胭脂則因為謝書賢起死回生一事,整個人更加縈滿神秘色彩,便是同一個樓里的姑娘,也有人將她當做狐仙參拜,更有那說書先生將她的事跡改編成傳奇折子,一傳一唱,便人盡皆知,一時之間,風頭無人能比,本以為從此要客如云來,沒想到轉眼之間便被一個人給包了場。
那人便是謝書賢。
煙花之地,煙花之地……煙花,是只能開在夜空中的,再是美麗再是渲染,也開不到早上,所以恩客們總是趁夜而來,唱一曲你儂我儂,恨不得將兩人摔成一個人,可一到早上,便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煙花女子們,靜靜的等待下一個夜晚,下一次綻放,下一個男人。
那謝書賢……卻很不一樣。
他夜夜都來,可哪怕是最荒唐的時候,也只是枕在她的膝上,清俊的臉頰被醉意染紅,有些口齒不清的說:“抱歉……謝某不勝酒力……”
“你可是個將軍。”胭脂哭笑不得的放下酒盞,試圖將他扶起,“將軍不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么?”
花燈燃,美人眉目如畫。
謝書賢靜靜望著她的笑靨,良久,才微微一笑,道:“謝某是個例外……為此沒少被軍中將士欺負。下次若是還有人找我拼酒,謝某可不可以拉他們來這?”
“沒問題,交給奴家吧!”胭脂錘胸脯道。
然后,她后悔了。
第二天,謝書賢帶了一班舊部來找她,一群刀頭舔血的壯漢將胭脂一圍,然后齊齊露出曖昧的笑容,將手中的酒盞往她手中一遞:“小弟見過嫂嫂。”
胭脂喝下去的酒差點吐出來。
“你們喊奴家什么?”胭脂問這話時,目光卻是瞟向謝書賢。
謝書賢朝她露出一絲鼓勵的微笑。
胭脂完全不懂這笑容的意思。
她只能耐著性子對這些大老粗解釋,謝將軍猶如天上明月,云端之雪,她胭脂卻是地下淤泥,一枝殘花,你們這群不知所謂的甲乙丙丁,別用她來侮辱將軍的威名。
將士們被她數落的面面相覷,臨走的時候,為首那人更是拍了拍謝書賢的肩膀,意味深長的留下一句:“將軍,任重道遠啊……”
當時胭脂沒覺出這句話的味道來,只是覺得謝書賢的表情有些郁郁。
直到第二天,她被老鴇告之,謝書賢付了一大筆錢,將她給包了下來。
之后,他依舊夜夜都來。
但是,他每天早上也會來。
有時,邂逅在早點鋪,她剛剛坐定,便聽到身后有人聲如撥弦,道:“你在這啊。”
胭脂一回頭,便看見謝書賢青衣儒雅,站在晨曦之下,對她微微的笑。
“你也在這啊。”胭脂便跟著他笑了起來。
笑罷,兩人自然是拼了一桌,吃著兩碗稀飯,和一個盤子里盛的肉夾饃和包子。
有時,又邂逅在首飾鋪里,胭脂從左邊的梅花簪看到右邊的燕子銜珠簪,咬著手指,
猶豫不決,最后終于咬咬牙,將銀子遞過去:“給奴家將這支燕子銜珠包起來。”
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便從她的身后伸出,將剩下的那支梅花簪拾起,然后收了回去。
胭脂甚至那只手一回頭,便看見謝書賢立在她身后,對她笑得溫文爾雅。
“你什么時候來的?”胭脂吶吶問他。
“沒多久。”謝書賢看了看窗外晚霞,“從你挑簪子開始。”
“……”胭脂無言,她為了省錢,跟老板說了至少三個時辰,直把老板說哭了才拿到了最低價……為此她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可否賞臉,一起吃個飯?”謝書賢對她微微一笑,然后手一抬,那支梅花簪便被他簪進她的墮馬髻中,“作為報答,這支簪子便送你罷。”
那天晚上,他們一同吃得飯,不是在紙醉金迷的花街柳巷,而是在靜謐的一處僻靜小館,清蒸魚,炒青菜,麒麟豆腐,草菇肉末湯,家常小菜,清淡養生,就像謝書賢給人的感覺一樣。
邂逅于清晨,邂逅于傍晚,邂逅于街角,邂逅于畫舫……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邂逅,胭脂終于心里有數了。
除非月老拋下天底下所有男女不管,天天跟在他們兩個身畔,不然便是他有意為之,不然哪來那么多的邂逅?
胭脂是個過來人,謝書賢的心思她一猜就透。
于是這日同他在鬧市中閑逛時,她有意無意的與他攤牌。
“謝將軍,聽說近日國子監祭酒有意將他的獨女許配給你?”胭脂鬢邊搖曳著一支燕子銜珠簪,長長的珠串落在她的臉頰邊,珠圓玉潤,卻被她的妙麗容顏比得宛若魚目,她轉過頭來,對謝書賢笑道,“還有,據說那位國子監祭酒大人……似乎是您父親的至交好友,更是您的授業恩師呢。”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視他為父,更視他的女兒為妹妹。”謝書賢笑著應她。
“……”胭脂噎了一下,繼續笑道,“可是老夫人不是這樣想的啊。”
謝書賢皺了皺眉。
他世代書香門第,只可惜父親死的早,家境漸漸敗落下來,待他投筆從戎,世人更道謝氏門楣從此便要蒙塵在他手中,卻不想轉眼之間,他便已經官拜兵部左侍郎……母親聞此消息,喜極而泣,立刻跪進宗祠之中,撥弄著念珠,將他的事情告訴先祖們。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將軍對胭脂的心意,胭脂懂的。”胭脂走在他身側,道,“但正因為懂,所以不忍將軍為了奴家遷怒老夫人,也不忍心將軍將大好前程斷送在奴家身上……將軍,奴家是名煙花女子,煙火易冷,你何苦執著于這轉瞬一剎?”
謝書賢定定看她。
“你懂我。”他苦笑一聲,“卻不信我。”
胭脂心頭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
“將軍言重了。”她笑靨如花,“奴家不過是覺得……你我之間最好的結局,就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將軍依舊如約而至,來到萬花樓,來到奴家的身邊,然后哎呀一聲,為奴家拔掉一根白頭發,然后搖著頭,說……胭脂啊胭脂,你已經老了……之后,將軍便再也不來了,奴家呢,則因為年老色衰,終到了離開萬花樓的時候,所幸這些年賺的不少,足夠奴家舒舒服服的過完下半輩子了……哎呀,那不是艷骨妹子么?”
謝書賢望著胭脂小鳥似的飛向前方。
只見一男一女從前方走來,男的俊逸非凡,女的艷色無雙,彼此之間交頭接耳,很是親昵無間,不是寒光與花艷骨又是誰?
“密信上寫了什么,你倒是說啊!”花艷骨拽著他的袖子。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寒光一邊呵斥,一邊還任她扯著,“其實也沒什么,主要是那老東西不要臉,搶了謝書賢的功勞,硬是安在他那草包兒子身上也就算了,事后還想挾此蓋世之功,強迫師傅將你許配給那草包……還有一則次要的,他家那女婿顧朝暉,貌似對你欲行不軌過吧?你說說,誰家肯把女兒送入這等虎穴啊?師傅雖然為老不尊了些,但至少虎毒不食子,他是寧可跟他們拼了,也不會眼巴巴的把你嫁到他家的。”
花艷骨楞了許久,然后有感而發:“我愛師傅一萬年。”
“你肉麻不肉麻?”寒光嫌惡的把她甩開。
花艷骨本想撓他,卻見胭脂朝她迎面跑來,便轉頭一笑:“胭脂姐,這么巧。”
“指揮使大人。”謝書賢追在胭脂身后,隨后而來,見了二人,便笑著拱拱手,目光在寒光與花艷骨之間游移了一下,然后望向寒光,“大人,您也是陪著這位……”
“沒有!”寒光立刻虎著臉喊道,“本大爺才沒那個閑情雅致陪她逛街呢?本大爺這是來……巡查,對巡查……然后碰巧跟她走在同一條街上罷了!”
胭脂與謝書賢對視了一眼,然后心有靈犀的笑了。
既有緣相見,干脆就一塊兒逛街。
只是謝書賢與胭脂純屬看客,寒光自稱是來巡查,真正在買東西的,似乎只有花艷骨一個人。
……不,各位看官還忘了一位……
衣料鋪中。
“幾位客官想要點什么?本店蜀錦蘇繡樣樣俱全……”老板樂呵呵的出來待客。
“我要這個!”花艷骨的目光投向一張云紋白絹。
啪。
一只爪子搭在上面。
花艷骨楞了一下,低下頭。
皮毛豐盛的白狼緩緩抬起頭,與她對視一眼。
首飾鋪中。
老板笑吟吟的迎出來,尚未開口,花艷骨已經氣勢洶洶的伸出手。
啪。
花艷骨的手與白狼的爪子搭在同一根桃花簪上。
“布已經歸你了,簪子必須歸我。”花艷骨對它笑得勉強。
白狼朝她拋了個白眼。
“小狼別這樣。”寒光已經快要念三字經壓抑笑意了,“你已經有十根差不多的耳勺了,這根就讓給她吧。”
白狼這才縮回爪子,用大房看小妾的目光掃了花艷骨一眼,然后施施然的離去,將那
根簪子讓了出來。
花艷骨想要原地嘔血。
之后的境遇可想而知,無論是玉器鋪還是古董鋪,只要是花艷骨看中的東西,必定能見白狼的爪子,這一人一狼的喜好出奇接近,你喜歡我的,我也一定喜歡,鬧到最后,花艷骨忍不住哭喪著臉對寒光道:“師兄你說句實話吧,你是不是把它當我養了?”
“誰,誰有那閑情逸致啊?”寒光心虛的左右四顧。
“那就是我的問題了咯?”花艷骨心情更加低弱,“想不到,想不到啊……不過是離
開京城幾年,我的品位便已下降到如此地步……簡直達到了禽獸不如的境界……我已經不想活了……”
寒光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沒事沒事,師兄不嫌棄你。”
謝書賢與胭脂對視一眼,皆是哭笑不得,所謂旁觀者清,當事者迷,眼前這一對青梅
竹馬,也不知道何事能夠參透自己的心意。
四人直逛到晚霞布天,方才進酒樓吃了個飯,結束了一天的行程。
謝書賢看了一眼臉生疲容的胭脂,然后對幾人笑道:“小將去叫兩輛轎子,好送兩位姑娘回去。”
他朝幾人拱了拱手,離席片刻,便有兩輛轎子停在酒樓門前,轎夫上來,恭恭敬敬說是被一位謝將軍差來的。
花艷骨與胭脂便進了轎,至于寒光,他真的走起來,腳程可比奔馬,哪里需要轎子。想想晚上還要回血都安排點事,便就此別過,卻不想走了一段路,突然被一個人急急叫住。
“指揮使大人!”謝書賢領著兩頂轎子沖了過來,看了看寒光,又看了看他身側,然后奇道,“兩位姑娘……已經回去了么?”
“啥?”寒光頓時傻眼,“不是你喊來的轎子接走的么?”
“小將喊來的轎子在此。”謝書賢指了指身后,然后臉色一變,“糟糕!指揮使大人,定是我們在酒樓吃飯的時候,附近人多眼雜,有宵小之徒聽了我們的對話,便偷偷遣了另外的轎子來,將兩位姑娘給拐走了!”
那一刻,寒光如同出鞘的刀,收斂在刀鞘里的血氣噴涌而出,染紅了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