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血歌緩緩坐起身,姿態雍容的望向目瞪口呆的掠影,懶懶道:"放手。"
隨即,一陣鋪天蓋地的掌風便將掠影轟出馬車。
掠影倒飛而出,踉蹌幾步,方才站定身子。一抬頭,鳳血歌已牽著花艷骨的手,施施然的自馬車中飄出,如謫仙踏月而來,清艷不可方物。
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掠影抬手道:"拿下他!"
而鳳血歌亦是淡淡道:"拿下他。"
只聽鏗鏘一聲,在他身后的禁衛齊齊抬起長戈,對準了鳳血歌。
幾乎在同一時間,鐵蹄聲聲動地而來,抬頭一看,只見旌旗獵獵,竟是京師兵,御林軍,錦衣衛同時出動,手中長戈,羽箭,繡春刀,齊齊對準了禁衛們!
那一瞬間,掠影的臉色變得極難看。
"你們想造反么?"掠影大叫道,"我才是國師!"
鳳血歌憐憫的看著他:"你還拎不清狀況么?"
京師兵,御林軍,錦衣衛中,緩緩走出許多人來,觀其朝服,竟都是朝中文武大臣,其中便有宰相,百里度……以及寒光。
"你們背叛了我!"掠影環視眾人,眼中盡是陰鷙。
"不曾臣服,何來背叛。"鳳血歌笑,"從你假扮我的那一刻起,你便輸了。"
掠影轉頭看他,低沉道:"你說什么?"
"一個月前,我發現有人在背地里暗算我。"鳳血歌淡淡道,"此人從不敢正面對抗我,只敢找我兩個徒弟下手。"
掠影動了動嘴,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我觀此人行事陰險下作,而且極為忌憚我,仿佛只要我還活著,他便永遠只敢在暗處使小動作。"鳳血歌笑道,"既如此,為拔除此毒瘤,我只好死上一回。"
聞言掠影滿嘴苦澀:"滿嘴胡言!來人,快將他拿下!"
可惜他親手提拔起的那一營禁衛卻被無數刀兵所指,如同困獸,動彈不得。
"沒用的。"鳳血歌憐憫的看著他,"我在赴蠱王之約前,已經召集過朝中文武重臣,告之我將借著這次機會,用龜息功逼自己陷入沉睡,為時一個月。而在我沉睡的這段時間里,那個躲在暗處的宵小必定會借機而出。屆時大家無需做任何事情,只需靜靜等待一個月,那宵小以及追隨他的一班牛鬼蛇神便會無所遁形……"
掠影臉色蒼白。
他緩緩側過頭,環視眾人。
目光所觸的每個人,眼睛里似都流露出一股嘲諷。
宰相從見他第一面前就裝得像個老年癡呆,吃飯的時候口水都會掉進碗里,逼他不得不提拔了個蠢貨代替他。而今宰相身穿朝服,身后一班翰墨文臣,風骨沛然的立在一旁,看著他的時候,笑得老謀深算。
肩上飛鳥紋栩栩如生,錦衣衛第一探子百里度依然是那副"我知道的太多了,我要卸甲歸田"的模樣,但是……這卻是掠影這么多天來第一次見到他。此人自他篡權以來,便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問起他,都是在外出任務,導致錦衣衛這樣聞名天下的情報機構,掠影只能看著,卻偏偏指揮不動。
身披大裘,手持戰刀,寒光在錦衣衛與京師兵擁簇之下,騎在烏騅馬上,冷冷的看著他。之前他二人大戰一場,掠影欺寒光手上沒有順手武器,且雙手雙腳都銬著沉重鎖鏈,千招之后,終于成功刺他一劍,然后命禁衛將他拿下,自己則飛奔過來尋找花艷骨和鳳血歌……而今寒光既然能夠活著站在這里,那么那般禁衛必已伏誅。
而以這三人為首,朝中文臣武將幾乎盡數到場,早已得到過消息的重臣自不必說,他們連正眼都沒瞧過掠影,而那些后知后覺的臣子們看著掠影時,眼中也不再有恭敬崇拜,而是冷漠與嘲諷,就像在看一只落敗的斗雞。
他們的眼神讓掠影回想起自己被豢養在畫皮師宗門的時候。
忍不住握緊拳頭,心中一片悲涼。
他終究無法變成光么……
付出了這么多,他依舊只是一片卑賤的影么……
冷光一閃,一柄長劍插在他身前。
掠影緩緩抬頭,看向那劍投來的方向。
鳳血歌身后早已拱衛一群京師兵,他將劍鞘還給身旁將軍,然后對掠影淡淡道:"你自裁吧。"
一世梟雄,功敗垂成。
掠影緩緩低頭,俯身撿起地上的劍。
風沙漫卷,刮過他的臉頰,飛起他身后白發,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直至最后,他用劍指著鳳血歌,張狂大笑道:"我沒有輸!倘若我沒有對你手下留情,而是打從一開始便下手殺了你,那笑到最后的人就是我!"
說完,身如疾風,手持長劍,朝鳳血歌……身旁的花艷骨刺去。
既然功敗垂成,那至少讓他帶上花艷骨……
既然一定要死,他不愿獨自一人……
花艷骨身旁的京師兵連忙出劍去擋,短兵交接間,掠影的目光仍舊凝在花艷骨身上。狹長鳳眸中似乎含著一點淚光,他對花艷骨道:"跟我一起死吧。"
花艷骨遠遠對他搖搖頭。
掠影看著她,看著她身側云淡風輕的鳳血歌,慘然一笑。
此生逆天而行,卻掙脫不了命定的結局,他不愿作為一名死士,血雨腥風之后,死在一個無人可知的角落里;他不愿作為一名死士,生前無人知他名,死后無人祭拜他的墓;他不愿作為一名死士而生,他寧可作為一名畫皮師而亡,逆天改命,縱死不悔!
是!他不后悔!
揮舞手中長劍,灑下腥風血雨,掠影不肯選擇自裁,保留一個體面的全尸,他選擇了廝殺到底,一步一人,一步一殺的朝著花艷骨走去,他輸給了鳳血歌不假,但是至少讓他帶走花艷骨……至少讓他擁有這一樣東西……
鳳血歌上前一步,立在花艷骨面前,三千白發飄如雪,耀出的銀輝落進掠影眼中,奪去了他眼底殘存的期望。
"艷骨。"掠影越過他的肩膀,看著花艷骨,凄涼的哀道:"跟我一起死吧……"
花艷骨看了他半晌,緩緩搖頭,聲音如刀如劍的刺進他心里:"不……我要和師傅一起活下去。"
掠影絕望的閉上眼睛,低喘而出的聲音宛若受傷的野獸。
"好……好……好……"他睜開眼睛,朝花艷骨笑道,"那你就活下去吧,但是不要閉上眼睛,我要你親眼看著我死在你面前!"
說完,他幾乎是自己往前方的槍林箭雨撞了上去,直到渾身血盡,力竭而亡。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朝花艷骨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雙眼朦朧,已是看不清楚,只覺得再往前一步,便可抓住什么,可當他握緊拳頭,才發現一切都不過是他的錯覺罷了。他什么都抓不到,他什么都沒有……
緩緩屈膝,跪倒在地,手中長劍,跌落在地。
"我輸了。"掠影昂頭望天,心道,"但至少……我讓她記住了我……"
然后,他閉上了雙眼。
而隨著他這一閉眼,這場篡位大戲終于落下幕布。
鳳血歌重登御座,根據眾人在這場大戲中的表現,各有賞罰。
寒光與掠影一戰受了重傷,于是借口修養,將錦衣衛指揮使的輕活重活全部丟給了百里度,苦的百里度連夜寫了七十份辭呈泄憤……最后還是沒膽子寄出。
至于花艷骨,鳳血歌幫她重新畫皮之后,她回到了沉香鎮上的藥堂,地里的桃花釀已經可以喝了,可是當年幫她埋酒的人卻已經不在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她抱著那壇桃花酒想了想,回頭問身后那男人:"喝么?"
三千白發飄如雪,鳳血歌立在桃花樹下,桃之夭夭,卻比不過他灼灼其華,那一瞬間,花艷骨幾乎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極為相似的人影,孤零零的立在樹下,任由桃花落在他的臉上,而他轉過頭來,緩緩睜開鳳眸。
"你還在想他么?"鳳血歌笑問。
"有些人是只能當做回憶的。"花艷骨回之一笑,然后傾了手中鎏金小酒壺,將壺中滿滿的桃花釀倒進石桌上的兩只玉白色酒盞內。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不如憐取眼前人。
有些人是注定只能用來回憶的,有些人卻是能夠相伴一生的。
她不會一錯再錯。
鳳血歌淡淡一笑,舉起桌上杯盞。
花艷骨亦放下酒壺,端起酒盞。
叮當一聲,兩只酒盞,在空中輕輕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