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故事都有開頭。
時鐘的指針一圈圈往回倒轉,停在了一切剛開始的時候。
溫夢記得很清楚,那是2008年的9月1號。
彼時奧運會剛結束不久,家家戶戶的電視機里還在單曲循環那首《北京歡迎您》。畫面配著大街小巷迎風招展的國旗,一派紅火。
早上五點五十分,和平里小區的職工宿舍樓上,一盞小小的臺燈已經亮了起來。
十七歲的溫夢朝臥室窗外望去,發現天陰沉得很,云里滾著水汽,好像隨時要掉點子似的。就連樓下的煎餅車都沒有出攤,估計是怕被淋在半路。
這讓她有些犯難,回頭看了眼書桌。
桌前的椅子上端正的擺著一雙運動鞋,是上個學期溫夢考進年級前五,媽媽獎勵她的禮物。整整一個暑假,溫夢一直把它藏在鞋盒里,一次都沒舍得穿過。
2008年學校里最流行三樣東西:松松垮垮的校服,卡西歐Baby G手表,還有耐克鞋上的粉色對鉤。
基本上有了這三樣,就等同于拿到社交密碼,可以在附中暢通無阻。
不過這樣的時髦溫夢從來沒有趕上過。
因為那陣子事業單位改制,做會計的母親一個月也就掙4500。要花600塊錢在一雙鞋上,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太夸張了。溫夢打小就懂事,不可能提這樣的要求。
女兒越是乖巧,當媽的越不想讓她受委屈,生怕她比其他孩子少點什么。偷偷問過同事之后,母親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出發去了商場。回來時衣服被汗打濕,手里就拎著嶄新的鞋盒。
這么來之不易的鞋,是絕對不能泡水的。但此時臺燈照出一團柔和的暖光,映得耐克純白的皮面閃閃發亮,像在沖人招手。
“快來穿我。”鞋子說。
就跟誘惑夏娃的蘋果一樣,真缺德。
今天和平時不一樣,是高二分班之后的第一天。進了新的實驗班,面對的都是新同學,誰不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呢。
再說秋天本來就容易陰天,也許一會兒并不會下雨——溫夢突然有了這樣冒險的念頭。
糾結到眼看早讀時間要趕不及,她最后還是穿著新鞋子上學了。
街邊的樹葉沙沙作響,有些耐不住寂寞落了下來,踩上去脆生生。如同溫夢此刻的心情,有點微小的雀躍,也有點忐忑。
走了十來分鐘,天都還是陰的。看來偶爾大膽一次,確實沒什么。
只可惜人是不能僥幸的。
老天好像故意要和溫夢作對,還差幾百米就要走到112路公交車站時,竟然真的開始下起雨了。
雨下得密且急,一絲絲、一條條,那架勢恨不得把整座城市都淹沒在水中。人行道上不平整,很快就積出深淺不一的坑。
完了。
溫夢擔心遲到,又怕新鞋踩進水里,只能像走鋼絲一樣沿著道邊那一小條磚塊前進。地面濕滑,新鞋不合腳。深一下、淺一下,很不穩當。
一陣大風驀地刮過,舉著的傘被吹得跑偏,突然脫了手。
溫夢著急去撿,腳一滑,不小心失去平衡,眼瞅要摔到自行車道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吱——!
她耳旁響起自行車尖銳的剎車聲,是有人從后面騎過來了。
溫夢一瞬間后背都麻了。
按電視劇里演的,這都不是摔一跤的問題。下一秒她怎么也得被自行車撞倒,再飛出去幾米遠,來個住院失憶什么的。
生活畢竟不是電視劇,腦內的劇情并沒有發生。
疾行的車輪驟停,帶起一地濕淋淋的水花。伴隨著鏈條從輪軸上滑脫的“咔噠”響頓,一個高個兒男生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他下來的及時,不僅沒撞到溫夢,還順手拽住了她的書包帶子。像提溜落水的小貓似的,一把將她從地上拎起來了。
這下可好,人沒摔死,社死了。
溫夢站穩之后,傘都不想去撿了,血呼呼往臉上沖,只想換個地球生活。
那個男生似乎沒有領悟到她的尷尬。
他松開溫夢的書包帶,彎腰撿起濕噠噠的雨傘,遞還給她。透明雨披下面是和她一樣顏色的校服,應該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
“謝謝。”溫夢出于禮貌從嗓子里憋出一聲,“對不起,剛剛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對方一板一眼的回答。樣貌是介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英俊,眼尾拖得長,內雙,看上去有些冷。
他說完蹲了下來,顯然剛剛的急剎車讓他的自行車鏈子卡掉了,嵌在轉軸上沒辦法移動。
“需要幫忙嗎?”
“不用。”那個男生拒絕了,轉動起腳蹬。空手掛了兩次鏈子,并沒有成功。
說話的功夫里,112路公交車來了。
排氣筒“呲”的噴出白茫茫的煙,車門打開,撐傘的人流涌下來,眼瞅門又要關上,往下一站開去。
男生察覺到溫夢沒有要上車的意思,抬起眼睛。
他的聲音像玻璃,平直又涼,沒什么情緒:“你不走嗎?”
再不走,會遲到的。
溫夢扭臉看了一眼要離站的公交車,天平在心里劇烈搖擺,最后還是艱難的搖了搖頭——好人就是長了些多余的良心,沉甸甸墜著,叫她沒辦法離開。
那個男生沒再多說什么,把頭重新低下來,繼續專注的勾弄起鏈條。
溫夢觀察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靠近一步,指著輪轂想伸手幫忙:“我之前看別人修車,好像是要把自行車倒過來,再往這里掛……”
話沒講完,就被男生打斷了。
“別碰。”對方冷淡的吐出兩個字。
果然是被討厭了。
也對,下大雨,又是開學第一天,誰遇到這樣煩心的事情,都不會多高興的。
溫夢尷尬的收回手,原本就稱不上飽滿的勇氣也被打消了。留在這里別人也當她是多管閑事,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上了那輛去學校的公交車。
就在她默默后悔時,那個男生繼續行動著。
雖然沒有讓溫夢插手,他倒是意外采用了她的建議,把車座朝下翻了下來,嘗試往對角線上勾鏈條。
咔噠。
噠。
時間在焦急的雨中滑過,連溫夢這個唯一的旁觀者都跟著緊張起來。
噠。
第三次嘗試過后,鏈子竟然真的掛上去了。
“太好了。”溫夢短暫的忘記了不愉快,不自覺的說出口。
那個男生揚起臉,掃了她一眼。溫夢立刻警覺起來,一連被拒絕了幾次,她總覺得他又要說些不好聽的。
不過這次對方倒是沒有講話,只是站起身,從雨衣下面解開書包,似乎想要翻找什么。
溫夢這才發現他兩手黑乎乎的,沾滿了車鏈子上潤|滑用的機油。
“你是需要紙嗎?”她看見男生的書包帶子上都被蹭臟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試探著開口。
“嗯。”
溫夢從校服褲兜里掏出一包心相印紙巾,鼓足勇氣遞了過去:“我這里有。”
“謝謝。”男生擦起手,態度也緩和了些,“下一趟公交車是幾點的?”
溫夢默默算了下時間:“還得再過十五分鐘吧。”
不算等紅綠燈的時間,坐車到學校也還得十多分鐘。這么加起來的話,早讀估計要遲到,但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雨下的更密集,絲絲繞繞得打在地面上、打在傘上、打在透明雨披上,沙沙作響。讓人心煩,讓人著急。
新鞋進了水,連同襪子一起被打濕,這會兒黏在溫夢腳背上,又冷又難過。
男生沒吭聲,把紙巾沾到油污的那一面沖里,整整齊齊疊好,裝進校服口袋里。然后又抽了一張,把車后座上的雨水擦干凈。
“走吧。”他踢開自行車的腳蹬子,回過頭對溫夢說。
走去學校的話會遲到,等公交車的話會遲到,但是坐自行車的話,也許擦線能到。
所以那個男生示意溫夢上車。
溫夢沒想到這人會突然這么好心,一下子愣住了。
“要來不及了。”男生見她不動,再次開口。
“啊,好。”溫夢一手舉著傘,一手握住自行車后座的金屬桿,搖搖晃晃的坐了上去,人還有點發懵。
男生踩動了腳蹬。
風夾在雨里吹過來,除了淡淡的水汽,還混合著一點殘留在他校服上的洗衣粉的味道。
搖搖欲墜的不安,鼻腔微妙的刺激,沁了寒氣的車座金屬,后悔和尷尬的心情。零零總總的觀感交融,復雜極了。
車子就這么騎過一個路口,遇見紅燈,停了下來。騎車的和坐車的誰也沒說話,一起干等著,空氣有些局促。
好在這樣的安靜沒有持續太久。
等待的時候,街邊突然響起一陣短促的”嗶嗶嗶”汽車鳴笛聲。
溫夢揚起傘,疑惑地向馬路旁看去。
一輛頗為乍眼的亮紅色路虎正緩緩向右并線,打著雙閃靠在道旁。
車窗降下來,有個漂亮的男生從副駕駛位探出頭,大聲問道:“哎李彥諾,你這是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