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維鳴這么隨意的一個人,能搞出這樣的烏龍倒也不奇怪。溫夢冒出來的那點疑惑很快就被打消,搖了搖頭,圍觀朋友們打FIFA去了。
李彥諾到了十來分鐘之后,其余的人也漸漸齊了。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烏泱泱擠在一起,少說快有20個。
廖維鳴的父母好像特別忙,那天直到散伙也沒有出現(xiàn)過。少了家長的約束,這下大家更放得開了,年輕的聲音吵著鬧著,讓別墅成了熱鬧的海。
生日聚會無非就那么幾件事:敞開肚皮大吃一頓,把蛋糕往壽星臉上抹,最后一群人圍著唱生日歌。
燭光在少年臉上跳動,邁向成人的第一天。
“維鳴你許了什么愿?”有人好奇的問。
廖維鳴笑笑,眼睛在屋子里掃了一圈,又從一個點上移開:“說出來就不靈了。”
“就是,維鳴你別聽他的。快,吹蠟燭!”
溫夢站在人堆最外緣,隔著嘈雜的聲響,沒有去看被簇擁著的主人公,而是看向了李彥諾。
因為此刻他在餐廳的另一頭,身旁是一張熟悉的面孔——曾可欣今天也來了。不僅來了,還是精心打扮過的。穿了件米色開衫,漂亮的扎眼。
她正側身和李彥諾說些什么,臉上笑意盈盈。而李彥諾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像是采納了她的意見似的。
看著天造地設,特別般配的兩個人。
熱鬧的海頓時分成細流,又變成河。水流湍急,一股股往上卷,淹得人要窒息了。
“你嘗嘗這個和牛,好香啊。”喬婕端著小紙盤跑過來,打斷了溫夢的注視。
溫夢被塞了滿嘴肉,油脂糊在嗓子眼里,越發(fā)喘不上氣。
“味道怎么樣?”喬婕一個勁兒的問。
“不錯。”溫夢的聲音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玩到不知不覺快九點,大人們打電話來催促,生日聚會才算結束。曾可欣和另外兩個同學的住得遠,家長提前過來把他們接走了。
臨走前曾可欣站在玄關處,回過頭,特意又囑咐了李彥諾一遍:“我們說好了啊。”
說好什么了呢。
倒好像有了什么不能說的秘密一樣。
十七八歲是最愛八卦的年紀。喬婕一聽,立刻怪里怪氣的拉長聲:“哎你們講什么悄悄話了,我也要知道——”
“我也是!”
“給我也說一說!”旁邊人都鬧起來,屋子里響起一片亂糟糟的起哄。
溫夢低頭拉起羽絨服的拉鏈,沒有做聲。
***
那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西伯利亞寒流過境,帶來滿地白雪。夾著冰碴子的風刮過,吸進鼻腔時都像要割裂呼吸道似的。
從別墅區(qū)到車站,還有一小段路。
大概是玩嗨了,也可能是喝蘋果汁也上頭。曲哲故意在雪地上踩出紛亂的印子,扯著嗓子唱起《私奔》:“把青春獻給身后那座輝煌的都市——”
“跑調了,快別唱了!”
“就不——為了這個美夢我們付出著代價!” [1]
鬼哭狼嚎的歌聲和笑聲在街上回蕩,青春期的燥熱壓過了寒潮。
溫夢沒有開口,風吹得她額頭生疼,思路混沌的好像一瓶漿糊。李彥諾也沒有唱歌,只是推著自行車安靜的走在她旁邊。
兩個人漸漸落在了大隊伍的后面。
咔嚓,咔嚓。踩雪聲。一路向前,一路沉默。
也許是夜太沉,也許是那首《私奔》太過火。溫夢突然在焦灼中找到了一點勇氣:“剛才你和曾可……”
偏巧李彥諾也在這個時候開口,說了一個“我”字。
話音重疊在一起,彼此看了看,都停住了。
“你先說。”李彥諾有意讓她。
溫夢很想問問對方,剛才他答應了曾可欣什么。可勇氣一旦被打斷,就很難再恢復原始的樣子了。
“車站還挺遠的。”她最后輕聲說,“我們走了得有十分鐘了吧?”
“差不多。”
溫夢抬頭:“我是不是搶了你的話了,你要說什么來著?”
李彥諾推著自行車的腳步慢了些。
許久后。
他低聲回道:“沒什么。”
茫茫的一片白中,車站到了。分別的時候,一枚雪花飄落,恰巧停在溫夢的嘴唇上。
很多人都用“甜且潤”來形容雪。
但在那片雪花融化之前,溫夢不小心嘗到了它的味道。
騙人,明明是咸的。
***
剩下的寒假過得渾渾噩噩。
唯一一點意外的,是溫夢和喬婕不小心報到了同一家輔導班。于是每天除了上課,剩下的就是聽對方花式顯擺自己的戀愛心得。
是的,喬婕戀愛了。
不過不是兩個人的那種,是她自己獨自墜入愛河。
“就是那個人,你看帥不帥。”一大早喬婕就帶著溫夢在輔導班教室的窗戶邊蹲守,指著樓下一個人影說,“我打聽過了,是三中的。”
溫夢一點沒看出那人有什么奇特之處,不過頂著個黑乎乎的后腦勺罷了。但是寒冬臘月的,能讓假小子一樣的喬婕開始在羽絨服底下套裙子,可見愛情還是有它的神奇之處。
“你喜歡他什么?”
“說了你也不懂,好學生快做題去吧。”喬婕說完重新趴回到窗臺上,繼續(xù)欣賞她的心上人去了。
溫夢聽話的回到座位上,從書包里掏出手機。帶著一丁點忐忑打開短信的收件箱,檢查了一遍之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自從上次生日聚會之后,李彥諾好像消失了一樣,再沒有發(fā)來過消息。
倒是廖維鳴會時不時冒一下頭。
他這兩天回了老家,不忘發(fā)彩信過來,顯擺自己吃到了滿漢全席。照片上基圍蝦都成了邊角料,要給海參燕窩讓位。臉盤大的紅燒蹄髈C位出道,油光閃閃,光是看著都覺得膩。
【我在老家快要凍死了,屋里比外面還冷。】
【晚上睡覺得開空調,不然冷的睡不著。】
【開了空調被子里倒是暖和了,就是早上起來鼻子特別干,今天都流鼻血了。】
【北京怎么樣?是不是又在下雪?】
廖維鳴每次發(fā)消息,都是這樣一發(fā)一連串,一口氣不帶停的。
一條短信要兩毛,彩信要一塊。一條條回復太貴了,溫夢舍不得。所以她一般會把對方所有的問題匯總一下,再集中回復過去。
【這幾天沒下雪,但是很冷。北京也降溫了,還好有暖氣。開空調太干的話,不行把加濕器打開吧,或者在屋里放盆水,就不會流鼻血了。】她說。
隔了一會兒,手機又開始震個不停,還是廖維鳴。
【我剛剛在路上看到一只貓,長得好好玩,黃不溜秋的,我發(fā)照片給你。】
【一只大黃貓.jpg】
【北京也冷,上海也冷,咱倆都夠倒霉的,就老李舒服。我看洛杉磯現(xiàn)在有28度,羨慕死了。】
【高考完我請大家一起出國玩吧?】
消息進來的太密集,溫夢瞥了一眼就把諾基亞放到書桌上,打算寫幾道題再回復。
過了幾秒,她突然意識到什么,慌忙抓起手機:【李彥諾在洛杉磯?】
五分鐘過去了。
廖維鳴的回復姍姍來遲:【對啊,去找他爸爸過年了,你不知道嗎?】
溫夢不知道。
她對李彥諾的了解太少了。不僅不知道他父親在美國,也不知道他寒假的安排,更不知道他和曾可欣的秘密是什么。
就連最近的短信都還停留在半個月前,是溫夢詢問李彥諾,用彩紙給廖維鳴包生日禮物行不行。
李彥諾說行。
2008年沒有微信,要是再沒有對方□□和郵箱的話,想隔著太平洋溝通,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美國顯得無比遙遠,更何況溫夢也想不出該用什么理由和李彥諾聯(lián)系——明明是朋友來著,她卻怕被人反感,又怕顯得突兀。
心事太重的后果,就是等車的時候愛走神。
溫夢站在112路的公交站臺上,看著喬婕的嘴一張一合,愣是一個字沒聽進去。
“喂,你在想什么呢?”喬婕抬手在她臉前揮。
溫夢這才掩飾的笑笑:“沒什么。你剛剛說三中那個男生怎么了?”
喬婕原本還覺得溫夢有心事,話題一扯到暗戀的男生,馬上又忘了這一茬:“我昨天和他搭上話了,他也喜歡周杰倫。哦對了,他說他是十月生的,我算了一下應該是天秤座。你覺得天秤男靠譜嗎?”
好像陷入熱戀的人就是這樣的。
會在聽到關于愛的歌曲時,立刻想到他的名字。會關注他的星座運勢,把豆瓣上的性格分析全都讀一遍,再默默計算彼此合適不合適。
會把世間所有平凡但美好的事物賦予意義,想要第一時間和對方分享。哪怕只是早上的一縷陽光,冬天的一場雪,或是路上一只奇形怪狀的小貓。
“看見什么都想跟他說。”喬婕揉了揉臉,嘿嘿一樂,“憋都憋不住。”
***
補習班一直上到大年二十九才停。
隔天一大早,溫夢就幫著媽媽在廚房里忙活,到下午才休息。餃子飽滿而圓,煮熟之后沒有一個破的,為此媽媽很得意。
“你吃這個,這個大。”當媽的特意把包的最好的那個撥到溫夢碗里。
一口咬下去,溫夢的牙被咯了一下。吐出來一看,是餡里夾著一顆花生米。
“閨女運氣真好,一下子就吃到幸運餃子了。”媽媽高興極了,“今年走一年大運,明年高考肯定沒問題!”
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孩子考出好成績、上好大學,可能是所有準高三家長的期許了。花再多錢,再多心力,也在所不惜。
桌上餃子冒著熱氣,徐徐上升,逐漸氤氳滿不大的客廳。
電視機里熱熱鬧鬧的播著春晚,節(jié)目每年都差不多。等趙本山賣完拐,馮鞏說上那句“我想死你了”,樓道外頭也就差不多該響起鞭炮聲了。
媽媽第二天還要去廠子值班,早早就睡了。溫夢一個人守夜沒什么意思,干脆也進了臥室,在狹小的單人床上躺了下來。
她摸出手機,越過同學們拜年的短信,一條條往下翻,停在了李彥諾那里。
祝你在新的一年……祝你……祝。
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溫夢糾結了很久,手心出了層薄汗,最后屏幕上只剩下【新年快樂】四個字。
她點擊了確認。
“發(fā)送中”的小小圖示開始在諾基亞上滑動,過了足足五秒鐘,屏幕上終于顯示出“已發(fā)送”。
溫夢提著的那口氣卻不能徹底歸位,因為等待遠比發(fā)消息要煎熬的多。
她每隔幾分鐘就去看一眼手機,心像是被掉在小火上烤著,焦成一片一片的。
李彥諾會不會看不到信息?他那邊是幾點?會不會已經睡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嗡。
握著的手機再次振動,跳出一條簡短的回復。
李彥諾:【新年快樂。】
這條短信像是有重量一樣,讓溫夢的手抖了一下。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那幾個字,嘴角不知不覺彎了起來。
是真的。
遠在美國的李彥諾回復她的短信了。
明明只是一通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卻讓空氣蕩起無處不在的甜,像是被糖水泡過。
溫夢正準備再發(fā)點什么,啪,啪,啪。
窗外突然響起清脆的爆裂聲。
一過十二點,樓下開始有人放煙花了。絢麗的光沖上去,炸開,落下來,滿地星星點點的余燼。
溫夢立刻改變了打字的主意,轉而舉起手機,對著窗外拍了一張。洛杉磯沒有中國年,她也想讓李彥諾看一看北京的煙火。
手機一震,李彥諾說:【很好看。】
溫夢得到了肯定,膽子大了些:【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Santa Monica。】李彥諾發(fā)來一張照片。
她的夜晚是他的白天。北京已是隆冬,洛杉磯還是入夏的溫度。Santa Monica海邊熙熙攘攘,有賣熱狗的小推車,有穿著比基尼的游客,還有高高揚起的沖浪板。
溫夢把那張照片看了好幾遍,微笑著打下:【熱狗看著很好吃。】
李彥諾:【買了兩個,還不錯。】
【洛杉磯是不是很熱?】
【要穿短袖。】
一條接著一條,全是沒有意義的對話。直到李彥諾說:【太晚了,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溫夢回復完,把手機扣在胸口上,朝床上撲倒了下去。
被褥柔軟的像棉花糖,把她緊緊包裹。而隔著吵鬧的鞭炮,溫夢真切的聽見了自己怦然作響的心跳聲。
明明才聯(lián)系過,想念卻像潮水一樣拍打過來。
已經一個月沒見了,她好想李彥諾。
這樣的行為和喬婕有什么不同呢。都是想和對方分享自己度過的每一分鐘,問問他好不好,正在做什么。
就是在這個瞬間、在二零零九年的大年夜,溫夢突然明白了一些長久以來困擾她的事情。比如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在意曾可欣,會那么不希望李彥諾和其他人擁有秘密。
因為她也有了一個秘密。
她喜歡李彥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