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市集,風雪漸漸小了一點,天空一片蒼白,與大地連為一體。
樊伉感覺自己的臉都要被寒風凍裂了,踩著無名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前挪。
市集上沒幾個人,大家都被這場大雪堵在家里。
樊伉又想勸無名回去,等天晴再來,途經駔會時,忽聽破敗的大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嘎”聲,一老一少兩個人抬著一卷破席子從門里走出來。抬席子的少年人許是力氣不夠,靠近樊伉
身邊時,一個脫力,肩上的席子竟“砰”地一聲砸在他腳邊,嚇了他一大跳。
無名上前一步,將他攔在身后,皺著眉頭瞪著那二人。
“干什么?!”
老翁抬眼一瞧,見是兩個面嫩的少年人,倒是沒有因為他們年幼而倚老賣老欺負他們,反而一臉和氣地道歉說:“老奴年邁,一時沒有看清,嚇到兩位小郎君了。”
雖然遷都長安后,滿城勛貴基本都跟隨漢皇一起移居長安,櫟陽城一時空蕩了不少,但仍有不少如樊伉這般對櫟陽情有獨衷,沒有跟著大部隊遷移,反而留在櫟陽,做個自由自在不受約
束偶爾為非作歹的紈绔。
老翁就以為樊伉也是這種無聊的紈绔公子,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態度非常之好。
樊伉當然不能因為別人亂扔東西嚇到自己就跟一個滿臉都是褶子,看上去年紀比自己已過世的爺爺還要大的老人計較,聞言擺了擺手,說:“沒事,以后當心點就是了。”
“郎君教訓得是。”老翁依然不惱,點頭哈腰地稱是。
樊伉聞言不再說什么,邁開腿正準備繞開席子繼續往前走時,冷眼一瞥,看到席子底下露出一小撮破布片,正在往外沁血。
他眉頭一皺,待要再問,無名已經一腳踢開席子,露出里頭裹著的東西,才看清是個人,一身血肉模糊的,頭發像打了結的稻草一般胡亂地搭在臉上,看不清臉色,鮮血已經把身下的席
子染紅了。
“這是什么?”無名渾身的冷氣仿佛不要錢似地往外放。
老翁賠著笑臉畢恭畢敬地回答說:“前兒宮里頭送出來的,交待過若是沒死成就送去蜀中鹽井里挖鹽,不成想這人受傷頗重,沒捱過兩日,這不老奴才讓人將他抬出來,尋個地方埋掉。
”
樊伉的眉頭不禁皺得更緊了。
無名道:“駔會不是只賣牲口么?什么時候也開始賣人了?”
那老翁搖了搖頭,嘆口氣道:“老奴也不知是何究竟,只是聽命行事罷了。”
“死者為大,既是如此,便尋個地方好好將人埋了吧,省得嚇到路人。”無名說著,瞥了一眼身側的樊伉,見他一張臉雖被凍得通紅,卻并無懼色,沒有被死人嚇到,才略放下心來。
樊伉知道他那一眼瞅過來的意思,不禁覺得無名兄實在想太多。
穿過來這么長時間,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死人,病死的、累死的、戰死的,看得多了再細膩的心也被磨礪得粗大起來,死人已經不算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無名兄說埋了的時候,他敏感地看到席子上的“尸體”上的頭發似乎動了動,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沒死透。
樊伉這樣想著,下意識地蹲了下來,撥開他面上的頭發,手指往他鼻子下方探了探,又往他脖子上的頸動脈上摸了摸。
無名的臉“唰”地一下子沉了下去,大聲說道:“郎君別碰,當心晦氣!”
樊伉抬起頭,眼神有些無措:“無名兄,他還有脈搏,沒死呢!”
“哈?”老翁嚇了一大跳,“小郎君別是看錯了吧,老奴早上起來看他身體都涼了確定死了才抬出來的。”
樊伉滿頭黑線。
天氣這么冷,這人穿得又這么單薄,身體能不涼么?
無名也跟著蹲下來,檢查了一番,很肯定地道:“是沒死透。”
“呔!真是晦氣。”老翁只得回首招呼少年人,“既沒死透,就還把人抬進去吧。”
雖然對方不定是得罪了宮里頭的哪位貴人,但上頭既然都說了,沒死成就送去鹽井里,他總不好把人放在門外凍死。
少年人還在揉肩,一臉的不以為然,說,“傷得這么重,肯定活不了啦,還是抬走挖個坑埋了吧。”
不然一會兒還要再抬一回。
“叫你抬進去就抬進去,你啰嗦什么。”老翁怒氣沖沖地一巴掌抽在他后腦勺上,少年人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撿起扁擔,準備抬人。
樊伉蹲在地上,發現這個沒死透的人有些眼熟,好半天才認出來,這不就是那個把硝石當煤一起扔進熔爐里結果把他的鐵匠鋪炸飛的倒霉蛋背煤少年嘛!
居然還活著!
樊伉還以為他老早就被人弄死了。
無名顯然也認出了背煤少年,說:“郎君不可。”
樊伉有些郁悶:“我還什么都沒說呢!”
無名掃了他一眼,冷漠地道:“猜都能猜得到你要做什么。”
原來自己城府這么淺,這么容易被人看穿嗎?
樊伉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想著。
“郎君,這人是宮里放出來的。”無名見他還不死心,不由得提醒了他一句。
樊伉說:“我知道啊。”
現在宮里頭能放話的人,除了他那個超級無敵牛的姨母呂雉之外,還能有誰。
“可是這個人我有用哎。”他有些傷腦筋地道。
無名頓了一下,表情有些微妙,說:“既然有用那就算了,留著吧。”
說著他轉頭朝那老翁道:“這人要價多少?我們家郎君買了。”
“這……”老翁的臉色有些為難。
一個要死不活的人留著也只是添麻煩,他巴不得有人能接手,可這人是宮里頭放了話的,死了就算了,活著的話是要賣去鹽井里挖鹽的。
挖鹽那是什么活計啊?
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任你再強壯的人,去鹽井里呆上兩年,絕對不成人形。
也不知這人到底得罪了宮中哪位貴人,被人這么折磨。
“你是擔心宮里頭會責問吧?”一見他的表情無名就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說,“放心罷,這事郎君自會去找宮里頭的那位說清楚,再說了這人只差一口氣了,跟死有什么區別,我們郎君
買回去還不定能活呢,說不好還要多陪一副棺材。”
老翁這才努力睜大一雙渾濁的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樊伉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微變,說:“原來是興平侯,既然是興平侯開口,便是宮里也不會說什么,這人既然興
平侯有用,就讓興平侯帶走吧,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樊伉頭一次感覺到有一個貴族身份原來也挺有用的,有時候行使一下貴族特權那感覺很微妙。
出門一趟,要找的家臣苗子沒找到,倒是挑到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背煤少年,樊伉的心情有點復雜。
背煤少年傷得很重,說他只剩一口氣真的不是夸張,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傷得那么重,也不好挪動,樊伉見那人樣子實在太過凄慘,叫駔會老翁拿了床破被子出來,套了牛車,把席子打開,霎時一股濃厚的體臭味夾著屎尿和血腥味撲面而來,薰得樊伉差點吐
了。
“你們也不給他清理清理。”樊伉拿袖子捂著鼻口,抱怨說。
老翁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解釋。
本來就是必死的人,他們也沒有費心思,也無人愿意近身伺侯,現下被小郎君嫌棄了。
無名繃著臉,顯然心情也不是十分愉快。
“郎君退遠些,臭!”他說了一聲,和老翁一起將人抬到牛車上,裹上被子,遮了一點氣味,味道才不那么難聞。
樊伉一見,說:“去安春坊結帳,要糧食還是錢都隨便,可別說我仗勢欺人,不把你們駔會的商賈放在眼里。”
老翁連稱不敢,又叫自己孫子幫忙駕車,要送樊伉回去。
“不用了,我們自己會駕車。”樊伉看那少年人身體單薄,方才就是他抬不起才將席子掉下來,讓他發現背煤少年的,便拒絕了他的好意。
老翁見狀,只道貴人嫌棄他們,也不以為意,縮著肩膀立在一旁,看著樊伉和無名上了牛車,駕車離去。
駔會的牛車可不比樊家自用的,沒有篷,是個敞的。
牛車上的空間本來就不大,躺了個身長腳長的傷患,樊伉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只得縮在無名身邊,不時地扭頭瞧著破舊被子里的人。
那被子也不知是從哪兒抱出來的,里頭的蘆花都快跑光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背煤的少年裹在被子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死了沒有。
路上積雪很深,牛車走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十分艱難,樊伉不停地叫無名駕車平穩一點,免得人沒到府上先給顛死了。
無名扭頭朝身后看了一眼,說:“傷太重了,怕是救不活了。”
難為郎君好心,還將人接回府里,這錢要打水漂了。
外傷只是一方面,最怕的是還有內傷,就算沒有內傷,天氣這么冷,感染了傷寒也沒救了。
“試試看吧。”樊伉心里也沒有把握,“佛祖不是曰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佛祖是誰?什么浮屠?”無名問他。
樊伉這才反應過來,西漢這個時候佛法還沒有傳進來,人們連佛祖和菩薩是什么都不知道。
“佛祖就是圣人,大能耐的圣人。浮屠就是供奉佛祖的塔。”樊伉怕解釋不通,說,“神仙們的世界里出現的東西。”
“哦。”無名懂了,“神仙還要貢奉佛祖嗎?那豈不是佛祖比神仙還要更厲害?”
語氣充滿了向往。
“……”樊伉滿頭黑線,“反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勸人行善的意思,其他的細節就不要細究了。”
無名聞言,一臉的若有所思:“所以郎君現在才會處處行善,對人格外心軟嗎?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你妹啊!
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是他從小就接受到的教育,長年累月下來,已經刻進了骨血里,想改一時也改不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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