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學校就安排了一次家長會,除了對學生在校表現作階段性的總結,其余的便是高考前的總動員。
雖說大家都對這次家長會相當重視,但是當蘇韻錦看到爸媽同時出現在學校里的時候依然十分意外。要知道她爸爸寒假里幾乎都在臥床休息,身體卻每況愈下,一家人的春節(jié)也草草地過了。從老家的縣城到市里要坐兩個小時左右的汽車,蘇韻錦看著爸爸蠟黃的臉色和枯瘦的身子,又是心疼又是難過。
按照慣例,家長們先是集合在學校的禮堂開大會,然后才分別到子女所在的班級和任課老師座談。這前半部分是沒有學生什么事的,蘇韻錦把爸媽送到禮堂門口就回了宿舍。她一方面怕爸爸的身體吃不消;另一方面又唯恐自己在校的表現讓家人更為失望,心中很是忐忑。
剛洗好了一整桶衣服,周靜從外面跑回來通知蘇韻錦和莫郁華去禮堂幫忙搬桌子。那時動員已經結束,家長們都去了教室,周靜指派給蘇韻錦和莫郁華的任務并不輕松,她們二人得把一張笨重的大桌子抬回倉庫。
倉庫所在的位置相當偏僻,這天是周末,一路上沒有什么人,當她們走到倉庫附近,忽然聽到玻璃被敲擊發(fā)出的刺耳聲響時,都嚇了一跳。莫郁華示意先把桌子放下,她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蘇韻錦則在原地等待。
片刻,有個人急匆匆地從前方道路的拐彎處跑了過來,卻是個男孩子模樣,等他走近了,蘇韻錦才發(fā)現來人是周子翼。
蘇韻錦今早見到了周子翼的“家長”,那是個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時髦女郎,開著輛拉風的小車,不知道什么牌子,貌似很名貴,一出現就吸引了無數眼球??商K韻錦從沒有看到周子翼臉色那么難看過,招牌似的痞笑也不見了。聽人說那女的是周子翼父親的秘書,可周靜在宿舍里笑嘻嘻地說,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秘書”,要不怎么能代替老板出席家長會呢,說不定那女人以后真的會成為周子翼的“家長”也不一定。
他跑到這個角落來干什么?蘇韻錦有些納悶,她相信沒有人能差遣得了周大少爺來做搬運工。周子翼經過時也看到了她,神色很不自然。
又一會兒莫郁華折返,蘇韻錦問她,她只說“沒事”,兩人繼續(xù)抬著桌子艱難地往前走,過了那個彎道,不遠處的開闊地停了好幾輛車,其中最醒目的正是周子翼家的那輛,走近了看,前擋風玻璃被砸出個大裂口,碎玻璃灑了一地。
“莫郁華,這是不是……”蘇韻錦很難不將眼前的情景和周子翼方才的異樣聯系起來,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郁華應該比她清楚。
然而莫郁華搖了搖頭說:“我什么都沒看見。”她那張樸實的面孔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可越是這樣撇得干干凈凈就越像有事瞞著她。蘇韻錦畢竟不是多事的人,即使心中尚有疑問,別人不愿意說,事不關己,她也不好追問。
大木桌送到了倉庫,苦差并沒有結束,倉管員說這桌子根本不歸他管,讓她倆抬去教學樓。兩人心中暗自叫苦,一定是周靜這傳話的聽錯了,害得她們來回折騰,可是又有什么辦法,抬吧!
她倆都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但桌子著實不輕,回到教學樓下時兩人背上都冒了汗。樓梯處人聲鼎沸,原來個別班的家長座談會也散了。擔任工作人員的周靜看見她們,連連說不好意思,其實這桌子是教務處的,還要“麻煩”她們再跑一趟。
再好脾氣的人聽到這種話都難免氣憤,蘇韻錦想不干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正生悶氣,后腦勺忽然一痛。她回頭,一截粉筆頭掉落在她腳邊,不遠處是裝做沒事兒人一樣站在假山水池前的程錚。
不用說,這么無聊的事除了他沒人會干,蘇韻錦白了他一眼,回過頭準備和周靜理論,沒想到手臂上又挨了一下,雖不是很痛但也讓人不勝其煩。
“有完沒完?”她沉著臉對程錚說,“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br /> 程錚嘲笑道:“不就做個搬運工嗎,有什么好神氣的。”
“有本事你來搬!”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蠢,被人當猴子耍。換了我就把桌子放在路中央,看老師找誰的麻煩。”他說著不知又從哪摸出幾個粉筆頭,一下一下朝她扔,“說不定你真是猴子,看你那傻乎乎的樣子!”
蘇韻錦伸手去擋,粉筆灰灑在衣服上:“你再扔一個試試看。”
“這可是你說的!”
實在氣得不行,蘇韻錦撿起最近的一截粉筆想要扔回去。程錚忽然“哎喲”一聲,他的耳朵被一個從樓上下來的婦人用力擰了一把。
“干什么,痛死了!”他搓著耳朵嚷嚷。
那婦人沒好氣道:“你還好意思說,我在樓上就看見了。誰教會你欺負女孩子的,沒出息的家伙,回去讓你爸收拾你?!?br /> “那你欺負男孩子就有理了?”程錚訕訕地回嘴,當著別人的面很沒有面子。
那婦人面向蘇韻錦的時候很是和善:“對不起了,同學。”
蘇韻錦看那婦人眉眼間和程錚有些神似,又觀察了他倆的舉止對話,心知多半是程錚的母親。程母衣著考究、身材容貌都保養(yǎng)得非常好,實在很難相信她有個那么大的兒子。蘇韻錦也沒有想到這番鬧劇會讓對方的家長撞見,雖說是程錚理虧,可心里卻有些緊張,背在身后的手無意識地揉著那截粉筆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一手的白灰。
“沒事。”她小聲回應道。
這時大多數家長都到了樓下,蘇韻錦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趕緊幾步迎上前去。
“爸,你還好吧。媽你也是的,干嗎不勸勸我爸,還讓他跑這兒一趟。”
“我怎么沒勸,你爸非來不可?!碧K母也擔憂地看著丈夫有些嚇人的臉色。
蘇父干瘦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我應該來的?!?br /> “我的成績是不是又讓你們失望了?!碧K韻錦難過地說。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程錚,成績出眾,飛揚跳脫,哪怕偶爾做錯事被擰耳朵,他父母心中想必也是為他自豪的。
他們邊走邊說,蘇父的腳步十分緩慢,氣卻喘得很急:“傻孩子,你們孫老師夸你進步
很大,平時學習也很認真,還會……還會虛心請教別的同學……”
“叔叔好,阿姨好!”憑空冒出來的大嗓門嚇得蘇韻錦手中的粉筆滴溜溜地落地,一抬頭就看到兩行大白牙。
蘇韻錦的父母也都一愣,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我是程錚,坐在韻錦后面,我們經常切磋學習,她非常虛心……”他刻意強調了最后兩個字,生怕遺漏了重點。
蘇韻錦滿頭黑線,面紅耳赤。沒人在意他是誰,也沒人想過要和他打招呼,他這是哪門子的詭異禮節(jié)?
蘇母也是老實巴交的人,不明狀況之下趕緊笑著說:“哦,那真謝謝你了……”她本還想客套幾句,忽然察覺身邊的丈夫身體晃了晃。
程錚也詫異地說了句:“叔叔你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沒……沒事……”蘇父話剛說完,身體一軟,蘇母的手一時間承受不了丈夫整個人墜下來的重量,頃刻間蘇父倒在程錚的面前。
接下來的情節(jié)仿佛一場兵荒馬亂的電影,尖叫、哭泣、呼救……身邊的人迅速跑來跑去,蘇韻錦只來得及看到程錚驚駭的臉,然后在救護車來臨之前,她一直緊緊握著爸爸的手,殘留的白色粉筆灰被爸爸掌心冰涼的汗水還有她的眼淚濡濕。
后來蘇韻錦明白了爸爸為什么要堅持帶病來這一趟,因為他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出席女兒的家長會了。
蘇父患有肝癌,晚期的。媽媽知道,家里人都知道,只不過瞞著蘇韻錦,因為怕她傷心憂慮之下耽誤了高考。誰都沒想到他一口氣沒有撐到離開學校,當場人事不知,這下不但瞞不了女兒,全校的人幾乎都知道了。
病發(fā)后蘇父一直住在省城的醫(yī)院,蘇韻錦請了兩天假陪著,學校方面也派來了老孫為代表,送了鮮花水果和一些慰問金。
對于肝癌晚期的患者來說,醫(yī)院作的最大努力就是盡可能地減輕他的痛苦,蘇父清醒之后就一直要求放棄治療,可身為家人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走完最后一程,那些昂貴的針劑和藥片總算換來了病人短暫的安睡。
也是到了這個地步,蘇韻錦才得知自己家里已不僅僅是毫無積蓄,說是債臺高筑也毫不為過。為了爸爸的病,媽媽把能借的親友們都借遍了。老孫也了解到了這一情況,蘇韻錦回校上課之后,學校團委主動發(fā)起了一場為她家募捐的活動,同學們紛紛慷慨解囊,她所在的理(四)班自然最為踴躍。為此班上還特意搞了個小小的儀式。
蘇韻錦捧著大紅的捐款箱站在講臺前,同學們排成一條長龍陸續(xù)把錢投進箱子里。十塊、二十塊、一百……就連生活同樣捉襟見肘的莫郁華也把三十二塊八的零錢塞給了她。程錚捐得最多,他走上來時什么都沒說,蘇韻錦也沒有抬頭,只是看著他手里的錢被笨拙地塞進箱子,然后紛紛落下,像蝴蝶死去后的翅膀。
蘇韻錦同樣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最后,班里的團支書孟雪將慰問信親自交到蘇韻錦手中,她低聲安慰著蘇韻錦,那么親切懂事,還特意提到了她的好朋友程錚把所有的零花錢都捐了出來。
“其實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最看不得別人可憐。這個你知道的?!?br /> 蘇韻錦點頭,她當然懂得,因為她在別人眼里一直都那么可憐。孟雪說完了一番得體的話,微笑著站到了蘇韻錦身邊,眼前閃光燈晃過,白花花的,讓人有流淚的欲望。
團支部專門請來的通訊社成員用相機記錄了這溫暖的一刻,照片在學校的宣傳欄上整整掛了兩個月。照片里的蘇韻錦雙眼低垂,誰也不知道那長長睫毛遮蓋下的雙眼里藏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