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瑯聽肖燕兩個說帶了令狐胤的親信, 坐在轎子的時候留意了一下外面,那燕城和肖時卿不知道什么時候換了一件粗布衣裳, 跟在轎子后面。捏在手心里的竹筒,外面那一層蠟都化開了, 周瑯落下簾子,閉上眼靜坐了片刻。
捫心自問,謝小侯爺這些年待他不薄,這一回也應(yīng)該會念著往昔的情分,留他一命……
只是以后兩人的關(guān)系,怕是要疏遠了。
到了地牢門口,謝縈懷領(lǐng)著周瑯進去, 叫獄卒開了牢門, 在周瑯進去的時候,忽然伸手牽了一下他的袖子。
周瑯回過頭,見謝縈懷沖著他眨了眨眼睛,“快點出來, 我不喜歡這里的氣味。”
“嗯。”
謝縈懷眼看著周瑯進去, 就站在外面看起那生銹的鐵鏈來。
他確實不喜歡這樣的地方,因為這總會讓他回想起以前很多不堪和糟糕的往事。
周瑯走到令狐胤面前站定。
令狐胤沒想到周瑯會去而復(fù)返,就這樣靜靜的望著他。
“你是個好將軍,身邊的人都對你忠心耿耿。”周瑯說。
令狐胤不知道周瑯話中的意思,只看他蹙著眉,一副憂慮的模樣。
周瑯哼笑一聲,“而我就是賤命一條。”
令狐胤不知為何, 心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周瑯湊到令狐胤面前,抿著唇望著他,“你的親信都在臨安城外,這一回你死不了了。”
令狐胤皺著眉。他連虎符都交出去了,哪里還能調(diào)來什么親兵救他?
“你現(xiàn)在落到這個境地,你也知道你再回天擎是個什么下場。這一回如果你能活著,就回你的北狄去吧。”周瑯在坊間聽過令狐胤不少英勇的事跡,他與令狐胤在一起的時候,令狐胤除了強迫他,行事做派無一不是坦蕩的君子。
“你……”令狐胤想問周瑯要做什么。
周瑯垂下眼睫,光在他眼下打落一層陰影,竟有幾分脆弱之感。他往后退了幾步,“謝小侯爺——”
謝縈懷聽到周瑯聲音,走了進來,“怎么,事情處理完了?”
“嗯。”周瑯袖子里的手在發(fā)抖,“走吧。”
謝縈懷瞥了令狐胤一眼,轉(zhuǎn)身欲走,周瑯抽出一根針來,夾在指間,而后好似畏懼這周遭環(huán)境一般去牽謝縈懷手臂。
謝縈懷并未閃躲,只緊接而來的微微一痛,讓他蹙起了眉。
周瑯感受到指間的針刺破謝縈懷的手臂,倉皇的松開了手。
暈眩感襲來,謝縈懷伸手扶住額頭,周瑯往后退了兩步,看著謝縈懷踉蹌幾步之后倒在了地上。
令狐胤目睹全部過程,還不敢置信一般。
周瑯看謝縈懷閉著眼倒在地上,才過去翻他腰間的金令。
“你要做什么?”令狐胤幾日沒有飲水,聲音干澀的要命。
周瑯將金令翻出來之后,就將謝縈懷拖到陰影里藏了起來,然后去找外面的獄卒索要了鑰匙,回來替令狐胤解身上的鐐銬。
令狐胤這才意識到周瑯是要救他。
周瑯現(xiàn)在心亂如麻,也不知自己到底做的對不對,拿著鑰匙的手抖的篩糠一般。
“別救我……”令狐胤知道周瑯若是救他,下場會是如何,謝縈懷雖然會保他,但那二皇子又怎么會善罷甘休,“周瑯,你別救我……”
“你以為我愿意救你?”周瑯抬起臉,唇瓣都咬出了血。
但他即使這么說,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
令狐胤的一只手被放了下來,但他一點力氣也沒有,整個人還是被鐵鏈吊著。
“二皇子是要我的命,你救我,會死……”令狐胤積蓄了一些力量,想要將周瑯推開,他幾乎是央求一般的說道,“別救我。”
但他現(xiàn)在傷成這樣,又哪里有什么力氣,周瑯被他吵的煩了,又甩了一巴掌在他臉上,“不是我要救你!是肖時卿和燕城兩個求我的……”他說的咬牙切齒,“誰讓你是英雄,是大將軍,所以就得我拿命來換你。”
令狐胤挨了那一巴掌,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惱,只他看著周瑯這副模樣,只覺得一顆心都要被揪起來了。
“你不是說了么,我該死……我該死你就不要來救我。”他已經(jīng)決定赴死了,為什么,為什么周瑯又要出現(xiàn)。
周瑯將他身上鐵鏈都解開,“閉嘴!我救了你,你這命都是我的——你該不該死,由我決定。”
令狐胤站也站不穩(wěn),雙臂上的鐵鏈一解開,就整個倒了下來。
周瑯被令狐胤壓在身上,差點站不住。
手上的金令燙手的很,周瑯抱住令狐胤的肩膀,將他從地牢里拖了出來。
外面的獄卒看見死囚要被帶出來,拔刀就要上來攔,周瑯拿著金令,惡聲惡氣道,“謝小侯爺要帶他去侯府里一趟,明日你們來侯府拿人就是。”
周瑯最喜歡端著姿態(tài),所以那獄卒被他一唬,竟真的將信將疑的讓開了。
令狐胤這時候忽然開口,“別聽他的,他是要……”
救我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周瑯就捏著針在他腰上輕輕扎了一下,令狐胤本就虛弱至極,被那夢還一刺,就昏迷了過去。
周瑯手腳并用的將令狐胤挾出地牢,將他放在謝縈懷的轎子里,那轎夫雖然害怕,但因為謝縈懷和周瑯的交情,讓他們不敢違抗,就真的帶著兩人出來了。
等離開了重兵把守的死牢,周瑯看到了一直等在外面的肖燕二人,他將藏著令狐胤的轎子放下,對兩人道,“令狐胤就在轎子里,你們帶他走。”
肖時卿與燕城兩人心頭一熱,“周公子大恩……”
周瑯卻根本不想同他們廢話,甩袖離開了。
周瑯將令狐胤交還出去,自己回了地牢里。謝縈懷還昏睡著,他愛干凈的很,向來不是白衣就是青衫,現(xiàn)在倒在干枯的稻草堆里,俊美的面龐上還沾著些許污漬。周瑯哆哆嗦嗦的將金令還回去,這地牢里安靜的很,但他一顆心卻跳的如同擂鼓一般。
他犯了這樣的大罪,只求謝小侯爺能念在兩人相交數(shù)年,留他一條命……
昏迷的謝縈懷也還是蹙著眉,他唇色本就淡的很,這樣抿著唇的模樣,竟是他醒來時周瑯不曾見過的柔弱。
周瑯看見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低著頭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謝縈懷半晌之后睜開眼,也許是他還不適應(yīng)這樣的光線,以至于他的神色在睜眼的瞬間還有些迷茫,而后他看見周瑯跪在他面前,抬手揉了揉額角。
周瑯也不敢做聲,雙手伏在地上。
剛才的記憶和手臂的刺疼在他清醒的瞬間馬上變的清晰,謝縈懷去看那綁著令狐胤的地方,見只剩下兩道鐵鏈。
周瑯連呼吸都恨不得要屏住。
“周瑯。”謝縈懷扶著墻壁站了起來,眼底深沉的黑色翻涌著,“令狐胤呢。”
周瑯頭伏的更低。
“你把他放跑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卻還是想問。
周瑯許久之后才顫抖著回了一聲,“求謝小侯爺饒命。”
那手臂間隱隱的刺疼和令狐胤那副得勝者的模樣一同在此刻浮現(xiàn)在眼前,謝縈懷只覺得心口好似被人狠狠的砍了一刀。
他捧在手上,萬分愛惜的人,現(xiàn)在跪在他面前,求他饒命?
“令狐胤是二皇子欽點的死囚。”他想說的明明不是這個。
周瑯哪里不知道。但他已經(jīng)做了。
“你和我說,你恨他。”身體的暈眩感還沒有散去,但心底叫囂的痛楚又逼得他此刻清醒無比。
“謝小侯爺……”
“我替你報仇,替你討公道,竟是一個笑話了。”他沒有哪一回,有今日這樣的挫敗,這樣的憤怒。
周瑯身上還沾著令狐胤身上的血污,他本來是一身白衣,那痕跡烙在他身上,格外的刺眼。
這仿佛就是罪證。
謝縈懷去摸身上金令,果然是方才被動過了。他也不知現(xiàn)在該露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最后也只是在望見周瑯這副瑟瑟發(fā)抖的模樣時,化作了一聲冷笑。
“我百般珍惜你,愛護你,連你的老子我都一并替你孝順著。”謝縈懷伸手勾起周瑯的下巴,他仰起來的面龐在這陰森黑暗的地牢里,秀美萬分,尤其是眼中因為害怕而凝聚出的霧氣,“我守了你四年,竟不不抵令狐胤操了你幾回。”
謝縈懷不是氣急了,不會對周瑯說出這樣的話。
他現(xiàn)在是氣急了。
周瑯還不敢反駁。
眼中那一直藏著的黑□□緒終于在此刻完完全全的展露出來,謝縈懷的眼尾微微上挑,又倨傲又冷漠,“還是說,我一開始就錯了。”
總是順著他,拿他最喜歡的東西哄著他,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本性——結(jié)果呢,有什么用?
周瑯不會領(lǐng)情。
你待他再好,都不抵讓他痛的人叫他印象深刻。
周瑯仰著頭看著眼前的謝縈懷,這副模樣的謝縈懷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叫他畏懼。
謝縈懷看見他最不想看見的帶著畏懼的目光,他閉上眼,輕輕笑了笑,“果然錯了。”
溫柔的手段不會叫他記住,而讓他痛的切實占有則能讓他記住他的一切。
周瑯本來以為謝縈懷會念著兩人情分,但見謝縈懷這副模樣,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氣來。
謝縈懷彎下腰,琉璃似的瞳中印著周瑯此刻慌亂狼狽的模樣。
他的瞳孔是微微有些透明的棕色,即使生著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也總會給人一種冷漠疏離的感覺。
“不如我們來看看,是令狐胤給你的印象深刻,還是我——”
捏緊的兩指,在周瑯下頜上留下桃花瓣一樣的痕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