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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著珍珠給我的膏藥回到院子里的時候,公子已經(jīng)換過衣服,散著頭發(fā)坐在床上出神。他向我伸手:“過來。”
    我站在公子面前。他拿起我的手端詳,“還痛嗎?”
    “不碰就不疼了。”
    公子嘆了口氣,引著我到桌前坐下。桌上已經(jīng)放好了紗布,他把白瓷瓶旋開,先給我上藥。
    藥膏里大約攙著薄荷。指尖一涼,那隱隱約約的痛感也就減輕了。我盯著自己的手指,無端想起端陽節(jié)娘拿鳳仙花給我染紅指甲的情形來。
    “院子里有鳳仙花嗎?”我問。
    公子正拿窄窄的紗布給我裹指尖,聞言想了一想,問:“我不大記得。你喜歡鳳仙花?”
    “鳳仙花可以染指甲。”
    公子笑了一下,那笑意轉(zhuǎn)瞬即逝。“明兒你瞧瞧,若沒有,我叫人種。”
    “那也太費事了。”我說。
    “拿來染指甲,大約也不算什么名貴的花?”
    我笑問:“那我若要拿牡丹花染指甲呢?”
    公子道:“那就種牡丹花。”他隨即帶著些懷疑問我:“牡丹也能染指甲嗎?”
    我笑道:“誆你的,牡丹才不能呢。”
    受了傷的手指被包扎起來后,我想起該說說夫人的事,可又不知道公子是否知情、告訴他夫人的心事是否妥帖。正左右為難,公子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還是決心瞞下來,讓夫人和主君同他談。“我把事情告訴夫人知道,夫人說主君今日晚些才回來,等他們商議過再決斷。明日先不去學(xué)堂。”
    公子沒說話。門開了,周媽媽進(jìn)來道:“食盒送到了,公子先用飯罷?”她看了眼我的手,等我走過去拉我一下,說:“手不方便,就別伺候了。夫人那邊賞了菜下來,吩咐不用去磕頭。你先回去吃飯,今兒也累了。”
    晚些時候公子說了要我睡在外間,周媽媽沒說什么,只是替我鋪好了被褥。廚房送來兩碗安神湯,雖然不大好喝,但畢竟是夫人的好意,我還是喝完了。
    周媽媽熄燭走后我就聽到內(nèi)室窸窸窣窣有動靜。果然公子走了出來,小聲說:“我有些睡不著。”
    房里燒了地龍,因此并不很冷。我披了件小襖就下來,同他坐在床邊的腳踏上,靠著炭盆。為了安神,今夜還特意埋了塊香,聞著就讓人心靜。
    “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并不答言,只是盯著炭盆里那微弱的紅光。就在我抱著膝蓋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問我:“今日你怕不怕?”
    我把臉倚在手臂上,迷迷糊糊道:“自然是怕的。要是阿福他們沒到,咱們就要進(jìn)池子了,好冷的。”
    “你要是不來就沒事了,后不后悔?”
    我一個激靈醒過來了。想說后悔,原本十個指頭就笨,現(xiàn)在傷了八個,又有一陣不能練針線,只怕生疏了越做越丑;但這話說了公子一定不高興,想想還是不說的好。“我若不來,公子被他們傷了怎么辦?何況公子也不能總被他們欺負(fù)呀。”
    怕驚動屋外值夜的婆子,我沒有點燈,因此僅憑炭火的光看不清公子神情。為了離炭盆近一些,他的肩挨著我的,我甚至能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
    “多謝你。”
    我笑了一下。“你怎么同我這樣客氣?只可惜你那個扇套子我還沒做好,這趟家去還特特地讓我娘教了一種新繡法呢,過幾日就要忘了。”
    “無妨,你隨便做做,橫豎我也不去什么地方。”
    “公子意思是我做的東西拿不出去嗎?”
    他笑了。“我可沒有說。”
    聽到公子笑,我才覺得松了口氣。他不說話,屋子里靜極了;困意一陣陣襲來,我漸漸坐不穩(wěn),身子一晃就往前栽。
    “當(dāng)心!”公子眼疾手快攔住了我,使我免于撲入炭盆而毀容的危險。他又好氣又好笑,說:“困了就說,你可把我嚇一跳。去睡吧。”
    “公子不是睡不著嗎?”我抬頭看他。
    公子拉我起來,笑道:“我躺躺就睡著了。”
    我躺進(jìn)被窩里,公子甚至給我掖了被角——就像我們怕他著涼一樣。我小小打了個哈欠,閉上了眼睛。朦朧中我聽到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隨后就是長久的滿室寂然。
    晨省的時候主君也在。他與夫人都面色憔悴,而夫人擦了粉,只瞧得出眼睛有些腫。
    吃畢早飯,夫人就道:“你們出去罷。”頓了頓,又說,“冬香留下。”
    珍珠帶著丫鬟們出去,親自掩了門守在外面。我惴惴不安地垂首,想著夫人主君還是不要說太多隱私事為好——知道主家太多秘辛可不是好事。
    隔了一夜,指甲底下的瘀血早已凝固發(fā)暗,嚴(yán)重的幾只甚至帶紫;而紗布又太不便利,我洗漱時便拆去了。因此夫人叫我抬手時,我有些抗拒——太丑太觸目驚心,我自己都不愿意正視。
    可公子用寬慰的眼神看我,讓我知道他們不會嫌惡。我伸出雙手,夫人對主君道:“三郎如此可明白明珠他們昨日是何等情形?冬香這樣小一個女孩兒家,也能下這樣重手!怪道明珠那日病得不明不白,險些——”她不說了,拿帕子去按眼角。
    我退到一邊,只聽主君道:“明珠,落水之事是否也是他們所為?”聲音里已經(jīng)隱隱含了怒氣。
    公子答了個“是”,夫人摟著他哭道:“都是娘的不是,才教你受這些委屈!”
    主君大約是怕夫人哭,滿腔不忿化為烏有,低聲道:“你放心,我今日就去找他們要個說法。你別傷心,并不是你的錯。明珠這個學(xué)塾不好,咱們換一個。”
    公子原是默不作聲被夫人摟著,但他聽到這話,起身道:“換一個也未必會好。”
    “我還是不去學(xué)塾了,請德高望重的先生來家里吧。父親也不要去和他們理論。即便嘴上說管教無法對不住,心里也依舊不服。”
    “將來會有他們服的一天。”
    我同公子走到無人處時,終于忍不住道:“公子不去,豈不是遂了那起子小人的意!”
    公子笑笑:“是我真的不想去。學(xué)生太多,先生講課總是瞻前顧后,于我而言太慢。這不是壞事。”
    可我還是意難平:“這就像吃了個啞巴虧一樣。不過公子一定會金榜題名,讓他們都服氣!”
    公子搖頭笑道:“那是我為了寬慰父親和母親說的。倘若我為了讓他們服氣而考取功名,那我和看輕商戶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只要不自輕自賤,我像父親一樣做生意也很好。何必在意旁人想什么?”
    我笑道:“公子是在參禪嗎?”
    公子同我開玩笑:“我明兒悟了,就去城外當(dāng)?shù)朗俊!?br/>     我亦笑道:“公子做道士,那我就替公子掃菩提葉、擦明鏡臺。”
    半月后,主君請來一位老先生。公子告訴我這位老先生雖一生都在江湖中,高居廟堂之上的門生卻無數(shù);如今回到禾城是預(yù)備落葉歸根頤養(yǎng)天年,家里有兒子的無不百般獻(xiàn)殷勤,盼著被這位大儒指點一二。
    “先生會留下來教公子嗎?”我問。我們在大門口等著馬車,可馬車遲遲不來。
    “我不知道。”公子袖下的手交握著,看起來很緊張。“傳聞周老先生遴選學(xué)生只憑眼緣,沒人能預(yù)判其心意。”
    “公子樣樣都好,老先生一定會喜歡公子的。”我說著,又嘟囔起來。“不是說未時到么?這都過了一刻了......”
    “老先生上了年紀(jì),也許此刻正在休息。再等等罷。”
    這一等就等到酉時,夫人和主君都有事處理先回去,只剩我和公子幾個人等著。我的腿都木了,又不敢說回去,只好小范圍走動著。
    “你若覺得乏,就先回去罷。”公子道。
    我忙道:“只是活動活動,并不累。公子還要等嗎?”
    “先生并沒說不來。”
    我嘆氣。公子倔起來誰都勸不動,倘若周老先生忘了,只怕就要站一夜。
    好在沒一會兒,就有一輛馬車緩緩在門口停下。馬車的車廂上不知被誰拿墨涂了,倒是云山霧罩一幅畫。
    公子這才走過去。腿腳有些僵硬,他走得有些慢。行至車前,他施了一禮:“可是周老先生?”
    車夫不說話,里面也沒動靜。公子便又朗聲問:“可是周老先生?”
    車簾這才被掀起,露出一條小縫兒。來者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這才似乎同意下車般“嗯”了一聲。車夫跳下來擺好矮凳,終于攙下來一位藍(lán)布衣的白胡老者。正是周老先生。
    只是老先生下來第一句話卻是:
    “你這個娃兒生的好,我來吃你家的飯。嗯,門外就聞見香了!”
    周老先生明明是禾城人氏,卻不知操著何地口音——大約因為他在蜀地多年,學(xué)會了當(dāng)?shù)胤窖裕克男兄挂埠臀以O(shè)想的仙風(fēng)道骨的大儒大不相同,這真是奇也怪哉。
    不過若周老先生的“合眼緣”就是好看的小郎君和廚子好的人家,那我倒是很有信心。
    周老先生被我們引到小花廳落座,須臾就擺上宴來,夫人主君請先生上座。周老先生飲著酒,嘖嘖稱贊:“這個酒好。來,娃兒給我倒上。”
    他沖我揚了揚杯,我連忙上前斟酒。大約是喝到了好酒,周老先生看什么都美,笑道:“好,好。你們家好。”他趁著這個勁兒隨口問了公子幾句詩書經(jīng)典,我聽來都不算刁鉆,公子自然應(yīng)對如流,這下周老先生很篤定了。
    “好,我就在這里了。娃兒來拜個師,明兒我就給你上課。”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在場無人能預(yù)料。夫人和主君忙施禮,道:“客房已經(jīng)打掃完畢,萬望先生不棄嫌鄙陋。若有不周之處,先生只管提。”
    我一時看不明白這位周老先生。若說他這是思量后的選擇,那關(guān)于公子學(xué)問上的考量實在太簡單;若說是率性而為,那故意遲到也可說是考驗公子心性。
    但不管怎么說,老先生愿意留下來就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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