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五年后。
    臨安。
    夏天日頭出得早, 才過巳時，外面陽光便慢慢猛烈起來，沿街的商鋪都已經(jīng)開門做生意, 高聲吆喝, 垂髫黃毛的小童們帶著一串歡聲笑語地從街邊跑過，學(xué)堂里此時則已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
    好一派太平景象。
    尹景同尹通判乘小轎去衙門, 路上經(jīng)過一家點心鋪子, 他看到鋪子門口有一小童, 生得玉雪可愛，正垂涎地仰著頭看著柜上的點心。
    轎子上的長女眼巴巴地望著他：“爹爹。”
    他好笑地刮了刮女兒的小鼻子，道：“要吃點心是吧？”
    他家的三個小娃娃也都是饞嘴貓兒，上回似乎提起過想要吃點心, 但是桂慶齋的招牌點心荷花酥、桂花糕賣得好、量卻少，每回他下衙門記起來過去看時，早賣完了。
    今日倒是多看了一眼, 發(fā)現(xiàn)這個饞嘴的小童, 叫他記起來了，于是停下來過去買兩包點心。
    尹景同今年三十幾許, 他是寒門出身，考取探花之后，在翰林院安安穩(wěn)穩(wěn)地熬了三年再被外放，按部就班地回老家做了兩年知縣，之后被皇上擢升為通判，安排到臨安就職。
    他的為官之路走得算很順利，自他高中之后，因他生得英俊，也不是沒有高官貴人想要榜下捉婿, 但因在老家有一門親事，他拒絕了結(jié)親，回鄉(xiāng)與他定親的未婚妻成親。
    雖然失了岳父的提鞋，但是因為他全無背景，又沒投靠任何黨派，反而被皇上瞧中，有意要培養(yǎng)他。是以他赤足進(jìn)了官場之后，反而平步青云。
    他與娘子是青梅竹馬，婚后感情一直很好，沒有旁人，成親七年，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娘子是小戶人家出身，先前不懂大家禮儀，在京中時，曾有幾回出門應(yīng)酬被刁難，鬧了個大笑話。皇上聽說以后還問了他一句，得知他娘子不是官家小姐，就是老家對門的小姑娘。年末宮中竟然多了一份賞賜，是給他家娘子的。
    如今皇上卻只有一個女兒，如珠如寶地養(yǎng)在掌心。
    現(xiàn)在但凡有幾個錢的，都會送女兒去讀幾日書，民間人家又請不起單獨的女夫子上門教書，漸漸就有了女塾，是專給女兒家讀書用的。
    已故的皇后秦氏是臨安出去的，有傳聞?wù)f，她正是因為飽讀詩書、知書達(dá)理才能越過眾多貴女被皇上相中，也有傳聞?wù)f，她在臨安時還辦過女塾，教過幾個學(xué)生。
    總之，如今臨安算是國中第一個辦女塾，且風(fēng)氣最盛之地。
    尹通判也是得了他家娘子之令，去衙門的路上，順帶送女兒去學(xué)堂。
    他的長女今年六歲，剛上學(xué)堂幾個月，也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嬌小姐，還沒柜子高，但一進(jìn)門就敢用她的小手指著點心，頤指氣使地說：“這個、這個、這個，都包兩份，還有這個要一兩，喏，裝進(jìn)我的小食盒里。”
    尹通判覺得她這小大人的模樣好笑，贊她：“蘭姐兒好氣派啊。”
    他的女兒蘭姐兒哼哼兩聲，從小背帶里掏出一個竹制的小食盒，給柜員遞過去，看著他裝滿。
    尹通判由著愛女買糕點，那個小男孩因他們進(jìn)了門，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尹通判總覺得他有幾分眼熟，眉目之間仿佛有幾分揮之不去的熟悉感，便多看了幾眼。他越看越覺得這個小男孩生得好，再仔細(xì)看，更能瞧出男孩家世應(yīng)當(dāng)很好，他穿得倒不算太奢華，只是棉布而已，但是一看就是上等的細(xì)棉，脖子上戴著一塊和田玉玉佩，油糯潤澤，但這一塊玉估計就得千貫不止。他身邊跟著兩個仆人，身上背著褡褳，若是他沒猜錯，應(yīng)該是富商家的小公子。
    但小男孩似乎身染疾病，一張小臉下巴尖尖，身形有些病態(tài)的消瘦，一直安安靜靜，他盯著柜臺好久，也沒說想要。
    蘭姐兒也注意到這個沒見過的漂亮弟弟，看他好可憐的樣子，走過去，把自己的食盒亮出來：“弟弟，要不要？”
    小男孩搖搖頭：“不要。我娘親不準(zhǔn)我吃外面的東西，要是又生病了，娘親又要難過了。”
    蘭姐兒說：“你娘管得可真嚴(yán)。”
    尹通判聽這個小男孩說話的聲音，卻是京中的口音，說的一口好官話。不知他父母是京中的商人，還是家中有意從小教他說官話。
    正這時，聽見有女子從糕點鋪子樓上下來，喚了一聲，略帶著急：“復(fù)哥兒，你跑哪去了？”
    小男孩便循聲小跑過去，跑了沒兩步就跑不動了，停下來喘氣兒：“娘，我在這。”
    尹通判望過去，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竟然還是他認(rèn)識的，他問了個好：“白夫人好。”
    女子望過來，對他微微一笑：“尹通判好。”
    這個女子是近兩年在臨安城頗有名氣的女富商，沒人清楚她的來歷，戶籍似乎也不太準(zhǔn)確，她平時說一口官話，但是又會各地的方言，說起來時都像是本地人一樣。
    她有一支自己的海上商隊，手下許多人，也不知她一個女子是如何收服的，每年她從其他國家運來商品，賣了錢，又換成陶瓷、茶葉、香料、絲綢等等，運到其他國家去賣。
    回到國內(nèi)，又不聲不響地開了錢莊和雜貨鋪子，瞧著都是小店鋪，但尹通判看過稅務(wù)賬本，白夫人每年都要給官府送上不少收入。
    沿海有港口的幾座城都有她的手筆，但這兩年來了臨安，帶動臨安的商家都比以前要更熱鬧了，知府高興得很，管她是男是女，大齊律令又不禁止女子行商，能叫臨安城的百姓有活可干、有錢可賺，那便是一個大好人。
    這位白夫人看著三十左右的年紀(jì)，相貌平常，打扮得也不出挑，可只是站在那，就能讓人感覺到她身上不俗的氣質(zhì)，沉靜老練。
    尹通判聽人說起過，她似乎嫁過人，不過夫家死了，卻不避免和男子打交道，有時候也有一些不好的傳聞，譬如說她養(yǎng)面首之類的。
    但他還真不知道白夫人有個這么大的兒子，她太神秘了，深居簡出，由幾位臂膀親信出來辦事，其中有男有女，她的私事如何倒沒怎么打聽過。
    白夫人微笑著對他頷首致意，微微福身，不冷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
    尹通判牽著女兒走了，他坐上轎子上，好奇地多看了一下。
    見到白夫人把兒子抱起來，問：“想吃點心啊？”
    被叫作“復(fù)哥兒”的男孩子點點頭，點心鋪子的掌柜跟在一旁，殷勤地道：“小公子想要什么點心？盡管稱就是了。我們近來還新制了蛋黃酥、玫瑰酥，也給小公子拿上吧。”
    不但白送，還翻出來一個螺鈿紅漆繪八仙圖的八角盒，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了三層，親自拎著給送上了白夫人的馬車，那架勢，跟供財神爺也差不多。
    這個白夫人到底有多有錢？尹通判心想。
    他把女子送到女塾，然后去了衙門，皇上這兩年在查隱田、隱民，各地頗有是非。
    他坐下寫送回京中的折子，寫完突然想起來了，他想到那個小男孩生得像誰了。
    因為小男孩病懨懨的，他一時間沒想起來，是長得有幾分像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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