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勇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視線隨即轉移到那些食物上。</br>
“我是個勇士,而且還是城主,你應該給我一個體面的死法。”他沒多想,緊緊皺起眉頭,下意識地說:“在食物里下毒,這算什么?”</br>
從睡夢中被叫醒,擺在面前的東西雖然能吃,卻無論如意也不能算是美餐。冷掉的窩頭很硬,裝在罐子里的燉菜經(jīng)過一路搖晃早已面目全非,看上去很惡心,令人聯(lián)想起一些不愉快且骯臟的東西。</br>
也難怪師勇會有這種想法。</br>
“如果我要你死,你根本沒有機會跟我說這些。”天浩的語調很平靜:“把它們吃掉,現(xiàn)在就吃。”</br>
他的話透出不容抗拒的威嚴,就連悍不畏死的師勇也忍不住打個寒噤。這樣的威嚴與氣勢,他只在獅王陛下身上見過。師勇有種感覺,如果拒絕了年輕領主的要求,自己的下場會生不如死,甚至飽嘗難以想象的羞辱。</br>
他面色陰沉,伸手拿起一個窩頭,帶著說不出的怒怨,低著頭,狠狠咬了一大口。</br>
天浩緊盯著他臉上的變化:“味道怎么樣?”</br>
“太涼了,太硬。”師勇咽下嘴里嚼爛的食物,悶聲悶氣地說:“這是用死面做的吧?應該加點兒面粉發(fā)酵,這樣做出來才會蓬松好吃。”</br>
天浩無視了他的后半段話,伸手指著那罐燉菜:“還有這個,快吃吧!”</br>
魚湯在低溫下會凍結。師勇用勺子舀起已經(jīng)一團渾濁的凝固物送進嘴里,不禁搖搖頭,發(fā)出深長的嘆息:“土豆燉魚是好東西,可你為什么讓人熱一熱再給我吃?”</br>
“味道怎么樣?”天浩重復著之前的問題。</br>
“還行吧!”師勇感覺很郁悶,他抬起頭,用疑惑的目光盯著天浩:“你大半夜的把我叫起來,就是為了讓我吃這些?”</br>
“說說你的感受。”火把上搖曳的光線只能照到天浩半邊側臉,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幽深莫測的成分:“主要是味道,跟你以前吃過的同種食物比起來,有沒有什么區(qū)別?”</br>
聽到這句話,師勇微微一怔,他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捏在手里的窩頭,細細咀嚼,臉上疑惑的表情更深了:“窩頭就是窩頭,怎么了?”</br>
“你確定?”天浩呼吸節(jié)奏變得綿長,以懷疑的目光注視師勇。</br>
“如果你指的只是味道,那就沒什么可說的。”雖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師勇現(xiàn)在可以確定天浩不是故意耍弄自己。他活動了一下嘴唇,舌頭在口腔里掃清沾在牙齒表面的食物殘渣:“是不是交易的時候遇到了問題,你覺得我的族人給了你一批假貨?”</br>
天浩陷入了長達好幾分鐘的沉默。</br>
無數(shù)念頭從腦海深處浮現(xiàn),被他用思維之錐一個個戳破,這些虛幻的氣泡并非毫無作用,它們依附在文明時代的基礎上,必須與野蠻文明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撞擊。身為休眠者,最大的問題就在于此————在漫長沉睡時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天浩只有一個人,他雖是將軍,卻并非全知全能的圣者,也不是知曉動物界和植物界所有物種進化生長規(guī)律的學者,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進行分析。</br>
良久,他緩緩張開嘴唇,吩咐守候在旁邊的碎齒:“去弄點兒吃的,再來點兒酒。”</br>
天快亮了,忙碌了整個晚上,他感覺很餓。想要讓煩躁困惑的大腦變得穩(wěn)定下來,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進食,讓大量腦細胞參與消化。</br>
侍衛(wèi)們搬來一個小火爐,天浩用刀子把冷硬的窩頭切成厚片,用金屬網(wǎng)格架起,放在燒紅的泥炭上方烘烤,空氣中很快飄散開一股很香的氣味。</br>
蘿卜切成絲,與肉湯混合著煮在一起,看起來很清爽,非常鮮美。</br>
腌鹿肉切成厚片,隨便放點兒佐料爆炒,搭配烘熱的窩頭,吃起來別有風味。</br>
師勇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摻水的蘋果酒,他用筷子夾起一塊肉片送進嘴里,雙眼注視著坐在對面的天浩,邊嚼邊問:“你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煩?”</br>
天浩答非所問:“說說玉米和土豆吧!我對它們很感興趣。”</br>
師勇流露出傲然的笑:“這是我們獅族最大的秘密,不光是你,所有人對它們都有興趣。”</br>
天浩烤好一塊窩頭,他用手掂著,等到燙手感逐漸消失,咬了一口,帶著諷刺的語氣說:“獅王陛下保密工作做得真不錯。千百年來,你們獅族靠著它們興旺發(fā)達,生養(yǎng)眾多。”</br>
“這是神靈的賜予。”師勇臉上全是認真。</br>
“玉米和土豆的畝產(chǎn)量是多少?”天浩看似隨口問了一句。</br>
“你問這個干什么?”師勇很警惕。</br>
“算是收集情報吧!比較一下牛族和獅族之間的生產(chǎn)實力。”天浩冷笑著,聲音里透出一絲危險的成分:“這不是什么秘密,就算你不說,我同樣可以從其他俘虜那里知道。我抓了很多你的部下,他們的嘴巴可沒有你這么嚴。”</br>
師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br>
這不能算是威脅,而是事實。</br>
“六百公斤左右,具體產(chǎn)量得看年成,豐收的時候能超過八百。玉米產(chǎn)量比土豆低,不過每年都能種兩次。”想通了的師勇不再保持沉默,他同樣發(fā)出譏諷的冷笑:“牛族永遠不可能得到玉米和土豆。僅憑這一點,你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br>
天浩猛然一顫,手上的動作停住了,他明顯變得事態(tài),發(fā)出不可思議的沙啞聲音:“才六百?這點畝產(chǎn)量連小麥都比不上?”</br>
蘇醒寄生至現(xiàn)在,太多的事情讓他消耗精力,同樣還有很多事情他都是按照文明時代的標準進行判斷。天浩知道玉米和土豆屬于高產(chǎn)糧食物種,卻從未了解過它們在這個時代的真正產(chǎn)量,仍以慣性思維覺得,事情與從前沒有區(qū)別。</br>
文明時代畝產(chǎn)量動輒超過上千公斤的馬鈴薯,現(xiàn)在的產(chǎn)量只有六百?</br>
就算每年種兩次,豐年產(chǎn)量也就是一千六百公斤左右。</br>
師勇對天浩的反應嗤之以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當上領主的。如果單就產(chǎn)量來看,它們當然不如小麥。其實玉米和土豆最大的價值,在于它們對土地要求不高,就算在水少的地方也能活。”</br>
很簡單的幾句話,天浩感覺大腦深處某些被封閉的思維瞬間激活。</br>
無論任何時代,田地等級一直是判斷糧食產(chǎn)出的重要依據(jù)。土壤肥力、水源、溫度……綜合看來,產(chǎn)出最多的地塊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秀。還有更簡單的評判標準,水田與旱地,僅“灌溉”一項,前者就把后者遠遠甩在后面。</br>
不可能所有耕地都是上好的水田,河流分布并不均衡,注定了地球表面很多地方必須人為修建水渠,甚至人工手段都無法改變土壤缺水缺肥的殘酷現(xiàn)實。</br>
文明時代,土豆的正常畝產(chǎn)量多為一千五百至兩千公斤,如果采用地膜覆蓋等種植方式,再加上土壤與環(huán)境等因素,畝產(chǎn)超過四千公斤的情況也很正常。</br>
玉米需肥量大,畝產(chǎn)量通常為八百至一千公斤。嚴格來說,這個數(shù)字比不上小麥和稻米,但玉米對人類的重要性并非產(chǎn)量,而在于它強悍的適應性。</br>
耐旱,對土壤成分要求極低,幾乎所有山地都能栽種。</br>
博納爾說:玉米和土豆的味道很怪,吃起來有些苦。</br>
師勇說:玉米和土豆的產(chǎn)量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高。</br>
天浩在沉默中得出結論:這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兩種農作物,至少生長在北方蠻族土地上,被獅族當做寶貝大面積耕種的土豆和馬鈴薯,它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br>
師勇大口嚼著窩窩頭,非常用力,腮幫兩邊的咬肌拽動著面部皮膚包括頭顱兩側肌肉不斷伸張。深黑色的眼睛里透出高傲和鄙視,那是專屬于勝利者的目光,仿佛居高臨下俯視著在腳下盲目爬行的螞蟻。</br>
“你永遠不可能從我這里得到玉米和土豆。”嘴里塞滿了食物,他發(fā)出含糊不清的笑:“我很欣賞你,如果在同一個族群,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甚至是異性兄弟……很遺憾,我永遠不可能背叛獅王陛下。”</br>
天浩手里拿著半塊沒吃完的窩頭,他忽然沒了食欲,低頭注視著自己在窩頭表面留下的清晰咬痕,淡淡地說:“你是個聰明人,有能力,有頭腦,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留下來吧!”</br>
師勇是個很不錯的管理者,一個合格的官員,天浩一直想招降他。</br>
端起碗,喝了一口溫熱的湯,感受著食物順著喉管滑入體內的微妙觸動,師勇抬起頭,用復雜的目光注視天浩,良久,緩緩地說:“還是換個別的話題吧!”</br>
天浩的聲音非常平靜:“那么只剩下兩個選擇,殺了你,或者放了你。”</br>
師勇咧開嘴笑了:“我猜你一定會選擇前者。”</br>
天浩低下頭,靜靜地看著自己雙手,從這個角度師勇無法看到他臉上的表情。</br>
“我打算放了你。”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br>
師勇陷入了長達半分鐘的沉默,他沒有露出相信或不信的神情,顯得異常冷靜,眼睛盯著對面,舌頭在口腔里轉了一下:“這是幾個月來我聽過最好的消息。”</br>
天浩抬起頭,英俊的臉上浮起一絲笑:“你說得對,我們會成為朋友。這是個殘酷的世界,朋友之間不該刀斧相向,何況你還是目前為止我見過最好的獅族人。”</br>
師勇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左手指尖微微發(fā)顫,這是習慣性動作。</br>
憑著這段時間與年輕領主的接觸,他可以確定天浩沒有撒謊。巨大喜悅和難以言喻的心情充斥著大腦,就像被神靈眷顧,緊接著就是強烈的激動貫穿全身。</br>
“碎金城永遠不會與你為敵。”師勇發(fā)下莊重的誓言:“包括我的后人,永遠如此。”</br>
天浩的笑容有些冷,透出深深的無奈:“先別忙著道謝,你手下的士兵可沒有你這么幸運,他們是我的戰(zhàn)利品。”</br>
“可以用糧食交換嗎?”師勇不打算就此放棄:“只要不涉及玉米和土豆的種子,我可以滿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你得明白,他們的家人都在碎金城。”</br>
“你顯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天浩眼眸深處有閃亮的光:“把他們的家人送過來,這是我答應釋放你的條件之一。”</br>
驚訝的表情在師勇臉上定格,他張大嘴,目光呆滯:“……我……我以為……”</br>
天浩把沒吃完的窩頭放回盤子,站起來,搓了一下沾在手上的碎屑,平靜地說:“這頓飯算是我給你餞行。收拾一下,等會有人送你出去。”</br>
變故來得如此迅速,意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直到天浩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師勇仍然覺得腦子暈乎乎的,很多話沒能說出來,很多問題沒有找到答案。</br>
……</br>
離開監(jiān)獄,天浩直接去了位于城內的辦公室。</br>
推開房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平俊連忙從椅子上站起,對年輕領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br>
天浩反手將門關上,隨意對平俊點了下頭,寧心靜氣以敏銳的感知能力搜索四周,確定沒有異常,這才緩步走到對面的椅子坐下:“說吧,有什么發(fā)現(xiàn)?”</br>
情報部一直在追查兇牛之王牛凌嘯身邊那位神秘的黑衣人。</br>
天浩確定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強化過的眼睛不會欺騙自己,腦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只是暫時無法與目標重疊,卻對此有著極其深刻的記憶。</br>
“那個人是巫源,我們雷牛族的族巫。”平俊的聲音有些刻板,語速低緩。</br>
天浩瞇起雙眼,黑色瞳孔變得無比幽深。</br>
強烈的熟悉感與記憶中的影像重疊,迷霧般的黑衣如粉塵被狂風吹散,露出清晰的五官。</br>
平俊在幽閉房間里繼續(xù)未完的報告。</br>
“我們一直按照大人您的要求對巫源進行監(jiān)視。他很狡猾,也許是察覺了什么,在赤蹄城的時候就脫離了我們的監(jiān)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