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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庾皇后察覺出這幾人的眉眼官司,惱程氏多嘴,忙將話頭岔過,詢問大長秋:“太子人呢?”

  佘信道:“稟娘娘,殿下來后直接入了外席,此刻與男賓都在滟灃亭中。”

  聽到這句話,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動聲色掀了掀嘴角。

  其余幾家夫人也都各懷心思:傅氏女及笄后便要嫁入東宮,這是和尚頭頂的虱子,明擺的事。常聞太子與傅氏女青梅竹馬,對其呵護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婦的成人禮,他連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現在,眾婦倒覺著今日過生辰的這小女娘零落落的。

  雙親辭世,祖母不至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大兄,黏在身邊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這個堂妹都親。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卻是犖犖大方,頗有靜儀,仿佛周遭一切與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說什么呢?只得匆匆找補一句“太子知禮”,即請諸人入席。

  肴酪鱗次奉上,樂伎撫弦安歌,開始宴席。

  程蘊入席時故意落后一步,輕輕拉住簪纓的手,觸手卻驚覺這孩子手冷如冰。

  她詫目而視。

  簪纓認出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則安的謝夫人,頷首回以一禮,坐到王太夫人對面的右首之席。

  對于太子在外席那邊,簪纓一點也不意外。

  經歷了昨晚的冷遇,憑李景煥的傲性,他肯先來服軟才是怪事。

  傅妝雪能來,她也不驚訝。她不怕她來,只怕她不來。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發生的那一幕到來。

  記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過后,在全福夫人為她行笄發禮之前,簪纓飲醉,借著換衣的空當到水亭邊散步醒酒。

  正撞見東宮內侍李薦守在假山旁,山后頭傳出的,是太子與傅妝雪的昵昵語聲……

  簪纓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計算時辰。

  水榭中絲竹交響,奏的是清商樂,長裙緩帶的高髻樂伎在唱《鳳將雛歌》,儂柔婉轉,妙音遏云。漸漸酒過兩巡,聲樂漸緩,賓客們也可以自在地說話走動。

  位列末席的傅妝雪心頭一直悶悶的,向曲橋那邊柳條掩映的滟灃亭望了幾眼,低頭略忖,假作觀園的模樣離席去了。

  簪纓收回余光,拿起酒盞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時,她如期看見春堇在長階下密密的桃葉后頭,朝她隱蔽地揮手。

  這是她們一早商議好的,簪纓請托春堇先去假山邊,假借皇后之召,引開李薦,以此確保不打草驚蛇。

  辦妥后給她訊號,她便以賞景為借口,邀客人們過去。

  萬事俱備,簪纓掐緊掌心,正在開口之際,鳳妝門外的值衛突然面帶慌張地趨行入園。

  及到水榭邊,值衛一個跟頭絆在地上,就勢叩首:“稟報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馬入宮,此時人在云龍門外,說要向傅娘子賀芳辰!”

  傳報過后,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還在縱情品酒,臉色轉瞬慘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大晉只有一位大司馬。

  也只有一個人,能令闔宮聞風膽寒,那便是先皇后衛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單槍一人連闖三道宮禁,踏入庾后寢宮,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槍痕,揚言:此痕滅,中宮絕。致使這么多年來,皇后一直不敢修繕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為傅簪纓大辦及笄禮,將娶新婦,這尊本應在京口的煞神又從天而降,卻說只是為了給一個小女娘賀生辰。

  誰能信?

  寂寂之中,御史中丞夫人冒失地開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場中心竅靈通些的婦人,陡然想起那個由來已久的傳聞,神情都不由染上懼色。

  簪纓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間沒聽清這一句,只知自己同這位大司馬素未謀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來給她過生辰的。

  她轉望上座。頃刻之間,庾皇后已然色變,髻上鳳釵顫個不休,手指抖了幾抖,才扶穩桌案,眼神里間雜著憤怒與恐懼。

  不言而喻大司馬是來找誰的麻煩。

  若在其他日子,簪纓樂見其成。

  可今日,她同樣有樁大事要了卻,計劃不可中斷。

  阿娘同故去的衛皇后固然有結義的情誼,然而衛司馬痛恨庾氏,人盡皆知,自己認賊作母這么多年,他不會對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會相幫,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將她與庾氏之流劃為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換個時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錯過這個節骨眼,無人見證李景煥與人幽會的場景,那她縱使說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飾太平的本事,不會對她輕易放手。

  變數太多,她冒不起險的。

  眼看樹下的春堇揮手發急,簪纓在舌尖一咬,下了決斷,于沉寂的水榭中開口:“大司馬厚意,阿傅銘感五內,敢不領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勞明公進駕,今下園中多貴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愿他日再相拜謝。”

  言訖,四方視線一同投到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驚異又佩服。

  ——這種時候,只怕連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亂拒絕,以免惹火那位橫行無忌的大司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紀,竟能虛與婉辭,應對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應過來,臉色由寒轉溫,心道她調/教了這么多年,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著自己這邊,忙道:“對,就按阿纓之言回復,快去!”

  那儀門值衛跌蹌著去了。

  不一時,回來復命道:“大司馬業已出宮。”一去一回間,中衣盡數汗濕。

  庾皇后一顆心終于落回原位,慶幸過后,又生疑惑:那衛家豎子幾時變得這么省事了,竟當真聽從一個小女娘輕飄飄的幾句話?還是另有意圖?

  她審視般看向簪纓。

  同一時間,簪纓拂袖長身而起,白衣翩躚,有如流風回雪,言道:“枯坐無趣,水橋邊的景致頗好,阿傅帶夫人們去看一看吧。”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當即警惕:“阿纓,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禮,這會子又逛什么。”

  “吉時還未到,想來無礙。”

  簪纓走出席位,“阿傅感謝太夫人、夫人們來為我慶生,年幼禮疏,無何報答,只好略盡地主之誼。”

  “好啊。”程蘊第一個笑應:“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氣,傅娘子必知何處風景好,便勞你引路了。”

  有謝家夫人牽頭,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顧小壽星的雅興,除了王太夫人等幾位年高持重的誥命大婦,余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貴為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實在怕了今天處處不對頭的傅簪纓再鬧出什么事來,只好忍著怒意,擺駕隨行。

  *

  這樣一來,儀隊便壯大起來。

  小庾氏才經歷一場驚嚇,正是需要疏緩的時候,帶著女兒也跟隨上去。

  不過她雖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門戶論資排輩的建康,越不過謝氏、郗氏、傅氏幾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后頭。

  崔馨看著前頭一堆人的后腦勺,滿臉寫著不高興。

  她今日進宮,未嘗不懷著與傅簪纓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個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樣錦破色襦裙,又點額黃,畫靨妝,梳高髻,妝扮一新。

  誰料座中所聞,盡是些贊嘆傅簪纓貌美質靜、言行得體云云,這會子,她又起高調盡什么地主之誼!

  姨母還在后位上穩坐著呢,輪得到她稱主人么?

  正自不爽,崔馨忽聽前頭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

  初時影影綽綽,她只當是哪個不省事的小太監在與宮人對食。

  陡地卻聽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眼圈怎么紅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腳步一頓,睜大了眼——

  她懷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豈會聽不出他的聲音!

  她在后頭都聽見了,前方諸人自然是盡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里有人?

  這時又有一道婉約的女聲響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見簪纓阿姊氣度優容,寵愛萬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傷身世而已……”

  男子靜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氣,心罵一聲冤家,果斷轉身,撐著搖搖欲墜的笑容道,“……這里沒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這一遮掩,反而驚動了假山后的人。李景煥聽出是母后的聲音,不知她主持宴會何以來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這一出來,當頭便見一群釵環熠耀的女賓將自己圍攏。

  李景煥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識喚聲“李薦”,四周哪里還有那混賬的人影?!

  隨后出來的傅妝雪,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得面色發白。

  人群把他們堵了個正著,神情別提有多玩味了。

  縱使皇后在前,這些世家大婦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氣,于宗室皇權是敬而不畏,竊議紛紛:

  “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會與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還未過禮呢,便與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議論聲中,唯有簪纓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為平靜。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連詞都不變一變的,這話,前世她已經聽過一回。

  上一次卒然聞聽,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攪得再疼,還要維持得體的形狀,為大局考慮、為帝后考慮、為太子考慮、為家族考慮,直到捱完整場大禮,再去徒勞地質問。

  典禮上,那柄簪入她發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纓不解地想,一個人長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嗎,為何會像剝筋碾骨一樣疼呢?

  后來想明白了,只因她所愛慕的郎君,用著嫌棄一塊舊抹布的語氣,將她輕飄飄地撇下了。

  今時今日,簪纓寒泉般的眼眸中僅剩漠然,“太子與吾家從妹好生親厚,不知是何時熟識的?”

  一語出口,林中聲色皆靜。

  李景煥對上簪纓的目光,呼吸一窒。

  這還是自打初八那日兩人鬧別扭后,他第一次看見簪纓。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張素靨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卻又不一樣,著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卻那么冷。

  仿佛一場白茫茫的大雪,下進他心頭。

  李景煥撐著體面上前一步,“阿纓,聽我說。”

  昨夜他在玉燭殿外好說歹說,也沒等到簪纓開門露面,郁悶不喜,以至于今日席間就多飲了幾杯。

  方才不過是隨步出來醉酒,聽見假山后有人聲嗚咽,原在意料之外,見是傅妝雪,順口關懷兩句,看在傅則安的面子上。

  那句脫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過是氣頭上的話。

  簪纓退后一步,沒讓他碰到自己。

  這時傅妝雪如夢初醒地跪了下來,“都怪阿雪不識園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請阿姊千萬不要誤會了殿下。”

  簪纓含笑看向她,軟軟的聲調:“放心罷,我既不誤會他,也不誤會你。只是方才聽你說自傷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傷,說出來給我聽聽。”

  她二人一個跪,一個站,一個噙淚,一個微笑,只是簪纓唇邊的笑意寡白得沒有顏色,宛如浮夢,比哭泣更令在場之人動容。

  貴眷們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傅小娘子,卻覺得她乖巧淑靜,有禮有節,拋開太子妃的身份不提,這第一眼的印象便極好。

  反觀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為主地就對她產生幾分不認同。

  誰家后宅里還沒處理過幾個梨花帶雨,倚色邀寵的柔姬美妾呢?

  于是乎傅妝雪噙在眼眶的淚珠,瞬間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纓,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煥知道皆因簪纓在意自己,才會連體統也忘了,當著眾多賓客的面便質問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儀,回頭又被母后說,從中周旋了一句。

  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傅則安也急急趕了過來。

  傅妝雪見了他,始才失聲哭道:“兄長……”

  傅則安見她和太子在一處,被眾人神色隱晦地圍觀,腦子里嗡地一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聽見小妹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當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聲。

  傅則安側身擋住小妹,咬咬牙,對皇后長揖道:“娘娘容稟,小妹實是……是家父的遺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對宮中禮儀不甚了了。若有失禮之處,必屬無心,皆是小臣教導不善,小臣愿承罪責!”

  聞聽這番陳辭,周遭一片嘩然。

  方才不是還說,地上這個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嗎,怎么轉眼就成了傅氏長房的遺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么算算這女子的年紀,難道是傅容當年在邊關時……

  簪纓目光深黯。

  很好啊,為了保護妹妹,傅則安不惜將他一直保守的秘密當眾說出,只為給傅妝雪一個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長的決斷和氣派啊。

  這樣一來更好,她適時地后退一步,神色間滿是無助:“什么,她是大伯的女兒,大兄為何從未告訴過我?”

  眾人聞言,眼色各異。這等大事,傅家人為何要瞞著傅娘子?而且找回來的這個又和太子搭上了線,傅氏雖非一流僑姓世族,可也算積年的書香門弟,弄這一出,是打著什么好算盤呢?

  “太子……”簪纓捂住心口,發紅的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看向李景煥,“也知此事嗎?”

  李景煥支吾一聲,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說,頂著一園子客人的視線,幾乎把聲音放到最低:“阿纓,有事我們回去再談。”

  簪纓充耳不聞,慘笑著看向庾皇后,“如此說,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纓,太子說得是,有什么話回頭再說。”

  庾皇后的臉色幾乎掛不住,聲音隱忍到了極點,“隨本宮回去及笄。讓諸位見笑了,此間無何事,請回水榭觀禮吧。”

  她還想著粉飾太平呢。

  簪纓諷刺的目光掠過庾氏,搖了搖頭,當著來賓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屬,傅簪纓千百個難及,我二人的婚約,便不作數了!”

  突如其來的一語,不啻驚雷入水。

  林中眾人的神色,登時比聽聞大司馬進宮還要驚詫!

  程蘊離得簪纓最近,見她說完后身形輕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關注在傅妝雪身上的傅則安,好似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抬目失聲道:

  “阿纓,你是想逼死你妹妹么?!”

  庾皇后同樣措手不及,怒視著傅簪纓毅然的神色,她終于發覺,事情有幾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這一句“不作數”出口,不管這丫頭本意為何,只怕京城的風向都要變一變。

  胡鬧也當有個限度!

  庾氏蜷緊手掌,在眾人面前換了種哀戚的口吻,笑怒不變道:“小娘子,我膝下無女,將你當成心肝兒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二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你有事說事,有氣出氣,都依著你,可這么著口不擇言,便不怕傷了為娘的心么?”

  簪纓強忍惡心,眼底燃著涼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銘心,他日必當回報。”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煥上前鉗住她的手腕,眼里有濃重的失望,有無奈的縱容,眸海最深處,卻是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他的語聲問得很慢,扣著簪纓的力道很疼。

  比這更疼的,她也受過。

  簪纓直視著那雙曾幾何時百看不厭的鳳目,微顫的左手拔下發頂玉簪,目光與聲音都平靜至極:

  “今日因由,諸位見證,傅簪纓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違背,人如此簪。”

  玉簪擲在假山巖角,碎折兩段。

  她甩開李景煥的手,清風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過人眾,眺望白云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飛檐,金鑾紫頂。

  仿佛立在洛水岸邊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對人間的最后一顧。

  這一刻,無人在她身邊。
  她只有自己。

  可簪纓并不覺孤獨脆弱,反從心底鼓蕩出一種掙脫束縛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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