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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見兄長默默,傅妝雪忍不住起身問:“是不是阿姊不肯回來,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達(dá)知禮,必不是講不通道理的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兄長但請吩咐阿雪。”

  傅則安頹然地?fù)u了搖頭。

  連他都無能為力,旁人能勸得了什么呢。回想方才簪纓眼神里的涼薄,他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一直以來單純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女娘,變得讓他看不懂了。

  當(dāng)務(wù)之急,卻是把蕤園的變動告知祖母,以免一會兒鬧了起來,嚇到她老人家。

  杜掌柜的態(tài)度雖則無禮,可話說得不假,那園子的地契的確一直屬于唐氏。只不過一家骨肉親情,從前不曾分得這么清罷了。

  可現(xiàn)在……他們?nèi)翳F了心要鬧,傅家真未必爭得過理。

  就在他措辭的當(dāng)口,廊外響起仆從問安的聲音,是傅家二老爺傅驍下朝了。

  傅驍在朝中任職中書令,兼尚書仆射,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絳色大料朝袍,戴進(jìn)賢兩梁冠,腰佩印綬與水蒼玉。世家子弟的修養(yǎng),不可穿官衣拜見高堂,此為不敬,然而今日傅驍卻來不及換衣,就頂著這一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了正房,草草向母親揖手見禮后,他劈頭便問侄子:

  “你妹妹出宮的因由你得知么,何以至此,連退婚之言也說出來?她在何處,喚出見我。”

  華林園的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風(fēng)聲甚至傳到了前朝。

  傅驍余光瞥過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妝雪,他早先對于認(rèn)下這個丫頭,便是不以為然,畢竟過去這么多年了,僅憑一塊玉佩便斷定她是大哥的血脈,過于武斷。

  不過看在母親千疼萬寵的份兒上,他也沒有話說,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今日地步。

  傅妝雪感受到二叔父不善的目光,眼神怯弱,往祖母懷里縮了縮。

  傅老夫人擎著姿態(tài)開口道:“她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著找。她自己腦筋糊涂,吃到了苦頭,自然會回來認(rèn)錯。”

  “走了?!”傅驍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樣噎個倒仰,跌手嘆息。

  后宅婦人哪里知道前朝兇險,不說旁的,只說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當(dāng)穩(wěn)妥得鐵板一塊嗎?王氏與庾氏素有積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視眈眈地盯著東宮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錯兒呢。

  今日鬧了這么一出,外頭必起物議,事因傅氏新認(rèn)下的這個女孩子而起,若這盆臟水扣在傅家頭上,也許連兄長的身后追封都成泡影!

  說句到家的話,太子母家勢弱,他想坐穩(wěn)地位,靠什么,靠的還不是與富可比國的唐氏結(jié)姻;傅氏與東宮緊密相連又靠什么,靠的還不是傅簪纓這條紐帶。
  即便是他,在一等士族遍地扎根的江左,憑什么是他屈于王司徒一人之下,躋身副丞相之位,領(lǐng)攝百官,還不是因為他的侄女是將來的太子妃,甚或更進(jìn)一步,為一朝國母。

  這中間利弊,盤根錯節(jié),一步錯便可能萬事皆休。

  “二伯稍安。”傅則安亦知事關(guān)重大,看著傅驍滿頭的汗水,面含慚色,“是則安處理不當(dāng),明日小侄會上一趟西山行宮,再勸一勸阿纓。”

  “西山……行宮?阿纓去了西山行宮?”傅驍瞠目結(jié)舌,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他緊趕慢趕地回來,就是想阻止事態(tài)進(jìn)一步擴(kuò)散,誰料一個大霹靂接著一個大霹靂炸在他頭頂!
  副相大人幾近惶惑地想:纓丫頭那么乖的孩子,誰教的她如此行事……

  那西山行宮是誰的地方?想當(dāng)初衛(wèi)皇后之死,牽涉到衛(wèi)、庾、顧三大世家以及長公主殿下,多少年了,至今無人敢觸陛下逆鱗,對此提起只字片語。

  傅驍心里頭涼一陣熱一陣,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道聲不成,便欲出門直奔行宮。

  他才跨出房門,迎面只見傅府的王管事跑過來,急道:“二爺,門口闖進(jìn)來幾十號人,號稱唐記的伙計,抄著家伙進(jìn)了西園就開始搬東西,護(hù)院攔不住!”

  傅驍驚道:“什么?”

  院墻那頭的動靜隨著管事的話隔墻傳來,仿佛地都動了幾動,唬得屋里的老夫人摔落手中瓷盞,顫聲道:“這是怎么話說,光天化日之下,進(jìn)了土匪不成……”

  傅則安心力交瘁般閉了閉眼,在全家人詫異的目光中,艱難開口:“不必管,隨……隨他們搬罷。”

  *

  傅家一團(tuán)亂麻時,宮里也不好過。

  暮色四合,李景煥筆直的背影跪在中齋云紋墁金地磚上,抱柱之側(cè)的桂樹長枝燈明光掠影,在太子的側(cè)臉曳出一片暗色。

  簪纓離宮三個時辰,他便在此跪了三個時辰。

  上首龍椅中,晉帝李豫不冠不冕,銀絲初顯的發(fā)上不過一頂黑紗介幘,身上也只著一件絳緣玄紗常服,廣袍無飾,如同最尋常的世家翁模樣。

  可當(dāng)那雙深沉內(nèi)斂的眼睛掃過來時,又帶有無法忽略的威儀與審視。

  “教你磨礪體性,教你銓衡選事,吏部尚書左一口太子穎達(dá),右一個殿下高才地贊你,朕還以為你真有長進(jìn)。”

  縱使保養(yǎng)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聲音里不免透出蒼色,睨目冷冷問:“顧前不顧后的孽障,你自來說,把纓丫頭氣到哪里去了?”

  李景煥低頭握緊雙手,一言不發(fā)。

  庾皇后在旁一看,便知這小冤家的倔脾氣犯了,連忙笑道:“陛下請息怒,今日之事全系誤會,臣妾在場看得分明,皆是事趕事話趕話,也并非……并非都是煥兒的錯。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纓回來,定押著煥兒給她賠不是。”

  她一面說,一面暗自觀察皇帝的神色。

  晉帝李豫子息單薄,與元后多年無子,年過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煥這個長子。平時管教歸管教,可從小到大寵愛起來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還曾幾次當(dāng)著臣工面前,手指李景煥笑言:此兒肖朕。

  像這樣大動肝火地罰跪,還是頭一遭。

  不過見皇帝沉吟不再發(fā)作,庾皇后心里就有了底,知道陛下這一大半的火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多年宮闈生涯,她深諳趁熱打鐵的功夫,又許了幾句“絕不會讓阿纓受委屈”云云,便聽大殿外傳來聲響,心道應(yīng)是佘信回來復(fù)命了。

  果然不一時,原公公在外請示一聲:“陛下。”

  “可是阿纓回來了?”庾皇后從棋子方褥上起身,親親熱熱地迎向殿門口,口中道:“你這孩子氣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別唬著……”

  幾乎在同時,一直默默跪著的李景煥眸底生光,扭頭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幾個時辰前,當(dāng)他結(jié)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燭殿,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看不見簪纓的人,卻聽查找回來的親衛(wèi)稟報她已出宮去了,那一刻,李景煥懵在原地,同時氣急敗壞地生出一股壓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問人的兔子膽兒,怎么就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緊接著,少女摔斷的玉簪、與那雙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腦海里重合,李景煥明知這人丟不了,還是被攪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這丫頭回來,定要狠狠地罰她抄字!當(dāng)時李景煥碾著牙想,罰到她紅著眼睛來求饒,保證下次再不敢亂發(fā)脾氣,再不敢亂跑,他才肯松口,再低下頭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過三個時辰后,李景煥心里的狠勁卸了,想,還是別罰了,她那么嬌氣的一個人,便直接哄哄,也不當(dāng)什么。

  懷著此種無奈又失而復(fù)得的心情,李景煥轉(zhuǎn)過頭。

  然而,并沒有預(yù)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有原璁一人,掬著拂塵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說……”

  李景煥眉心一皺。

  李豫道:“說什么?”

  原璁立在大殿門口的陰影下,垂首低道:“說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宮。”

  “轟!”

  一聲悶雷,驟然在陰翳的夜空響起。

  庾皇后渾身打個哆嗦,心窟冰冷,一時不敢回頭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宮,是那個人的故地……盡管這些年陛下從未提起過她,但庾靈鴻清楚,陛下是將關(guān)于那個人的一切都鎖在了心房最深處,不準(zhǔn)任何人碰觸。

  庾氏咬住牙,傅簪纓那個丫頭,究竟中了什么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大殿陷入一種詭異而壓抑的寂靜,李豫垂著眼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又一聲雷響,伴隨潮濕的夜風(fēng)吹起殿內(nèi)重重幔簾,昭示著一場大雨將至。

  李景煥聽著雷聲,忽就憶起與阿纓食同案、寢同屋的小時候,小豆丁害怕打雷,總會抱著小毯子悄悄繞過屏風(fēng),爬進(jìn)他的帳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個團(tuán)兒窩進(jìn)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煩的嬌弱,嬌到連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點雨氣便會風(fēng)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余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么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動一動膝,似欲立刻飛出城把人揪回來。

  皇帝就在這時開口,語聲輕沉,卻挾著如有實質(zhì)的壓迫感,將太子的膝蓋釘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個不相干的問題,聲音卻是啞的:“大司馬進(jìn)京……住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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