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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燕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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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紀蕪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許媽媽慈愛地一笑:“姑娘今天瞧起來精神好多了……老奴去去就來,您在家里好生和綠葆玩一會子就歇著,可不能亂跑?!?br/>     “我不出院門,嬤嬤早些回來?!?br/>     紀蕪乖乖地答應了,做小孩日久,平時不動用成人思維時,她的性子也漸漸向小孩靠攏,喜歡的人恨不得天長日久地在一塊兒處著,許媽媽身上的味道讓她分外安心。
    “哎?!痹S媽媽摸了摸她的羊角小辮,叮囑了紫柃和綠葆幾句,轉身走了出去。
    “媽媽——”紫柃遲疑著叫了一聲。
    欲言又止,被許媽媽一瞪,縮縮脖子又咽了回去。
    紀蕪和綠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兩雙精靈的眼珠子一起滴溜溜地轉著,紫柃不由又笑了起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許媽媽返轉,臉上的表情一如常日,倒是捎帶了兩只知味齋的蜜汁烤乳鴿回來,“見天色還早,總歸進出的銅板都給了,索性再去一趟東街頭……姑娘可別貪多。”
    知味齋的蜜汁烤乳鴿是安陽縣一絕,約莫五兩重一只的鴿子,鴿身不知涂了何種秘制的香料,最外面抹了一層薄厚恰到好處的蜂蜜,看著就油光皮滑,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皮脆肉香,能把人舌頭都饞掉。
    打紀蕪三歲起,每年到了她生辰那天,許媽媽都會去東街頭買上兩只回來,彼時的紀蕪只能在空間里干看著,垂涎三尺。
    以后要回這老家還不知是什么時候,眼看又將有十天半個月要在馬車上度過,紀蕪和綠葆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跑到一旁大塊朵頤起來。
    晚上安置時,紀蕪還是覺察出了一絲異樣。
    因不放心紀蕪,許媽媽一向陪睡在外面的長榻上,中間只隔了一架落地屏,紀蕪迷糊一覺醒來,尚聽得她在榻上輾轉反側。
    這段時間許媽媽本就因為擔心太太而睡不安穩,今天因為那燕草,倒是又添了一重心事了。
    心下不免思量,白天聽許媽媽所說,燕草的娘和許媽媽曾經在一塊兒當差,只怕這燕草就是當年跟著一起來安陽的。
    是了,當年除了許媽媽和紫柃,另有一個乳娘并五六個丫鬟跟了來。只是還沒等過上一年半載,大概是嫌跟著這樣一位主子姑娘沒出息,又或是挨不了此間清苦,各尋門路陸續離了這里。
    恍惚,里面是有一個叫這名兒的。
    那時她絕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空間里,除了親侍的許媽媽和紫柃,也沒留心過旁的人。
    不是說都回燕京伯府了?怎么燕草還在安陽么?
    瞧嬤嬤和綠葆都對她不甚待見的樣子,也不知她來找嬤嬤所為何事,讓嬤嬤這般為難……
    紀蕪迷迷糊糊地想著,囫圇睡了過去。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紫柃因故去了一趟前門,回來時又鬼鬼祟祟地拉著許媽媽說話。
    這一次,許媽媽只是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出去,反倒和紀蕪說起一樁往事來。
    “……燕草的娘也在太太屋里服侍,她們一家是伯府老三代的家生子,她娘是個知情懂事手腳利落的,雖是老夫人給的使喚人,太太平日里倒也給她臉面……”
    紀蕪歪著腦袋,了然的“哦”了一聲。
    這樣說來,燕草的娘想是老夫人安插在兒媳婦屋子里的眼線,偏又是個實誠人,大概天長日久的對太太忠心起來……只不知這燕草是她娘出于忠心主動要她跟來安陽的,還是老夫人生了氣,打發來的。
    “初來時,樣樣都好,人勤快,手腳也隨了她娘一樣利落,嘴里手里都來得。便是那起眼皮子淺的鬧著要走,她也沒吭過一聲兒……千不該萬不該,打發她出去買了幾回藥……”
    說到這里,許媽媽面上浮現一抹怒意,又摻了幾分尷尬,默了一默,似乎接下來的事情有些難以啟齒。
    紫柃臉上閃過一抹紅暈。
    綠葆人小,無所顧忌,直從鼻子中“哼”了一聲,憤憤道:“姑娘不知道,那會子我還剛進來……沒幾天那府里的丫頭們就逗著我,說我進了這院子,將來也能自己給自己找個貴婿,到外面穿金戴銀當正頭娘子去!她們不敢取笑紫柃姐姐,只管來捉弄我!”
    綠葆越說越氣呼呼的,鼓著臉,撅著嘴,她的臉本來就圓乎乎,嘴本身就小,這樣一來,活活成了個中原一點紅的大白面包子。
    紀蕪見了,差點失笑。
    五歲的小女娃還是讀幼兒園的年紀,若是前世,聽到誰和誰好上了,誰要給誰做新娘子這樣的話,那也是能羞得躲在家里死活不愿意去學校的。
    何況,在這樣的禮教約束下,那些丫頭取笑綠葆的話,已經是人身攻擊了。
    綠葆這樣一說,紫柃也想起了這一茬,恨聲道:“她自己不尊重,連累奴婢們不打緊,倒拖累了姑娘的名聲!”
    紀蕪臉上浮現出半懂不懂的神情,許媽媽含含糊糊地接了下去:
    “那會兒姑娘還小,該是不記得了,也虧得姑娘還小……后來她便鬧著要出去,裝神弄鬼地不知求了那府里誰,過不多久老夫人就將她的身契賞了下來。沒幾天工夫就從我們院子里搬了出去……聽說是在外頭認得一個干姐姐家里出嫁的。”
    紀蕪咋舌,這倒是個能人,簡直跟搭了通天線似的,那會兒燕草來安陽才短短幾個月吧?就那么幾次有限的出門機會,成了丫鬟們口中能穿金戴銀的正頭娘子,還認了個愿意讓她從家里出嫁的干姐姐!
    有機會,真要看看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
    作為一個從小讀著“紅拂夜奔李靖,是美人巨眼識英雄”長大的人,紀蕪雖然不甚贊同燕草的所作所為,卻對她有著某種程度上的一絲欣賞。心里正跑馬似的亂想一通,就聽到許媽媽在喊她:“姑娘……昨兒個她求到老奴這里,想跟著姑娘回燕京去?!?br/>     許媽媽嚴厲地瞪了紫柃一眼,“也不知她是從誰那里聽到的消息?!?br/>     紫柃面上一紅,低聲道:“……我前幾天出門置辦物事,在她家鋪子外頭偶然遇見了。”
    目光中流露出不忍,“姑娘,姑娘,她實在被打得可憐!”
    紀蕪和綠葆聽了,俱是一驚。
    ******
    燕草,秦桑低綠枝,燕草如碧絲。
    她娘年輕時曾做過主子姑娘的伴讀,粗通詩書。懷著她時,她爹跟著大老爺去了外省,她娘便給她取了這樣一個乍聽普通、細想卻充滿了無限詩情畫意的名字。
    人如其名,燕草,也是一個初看平平、看久了卻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的的女子。
    然而紀蕪見著她時,她的臉是青的,眼睛是腫的,穿著一件劣質綢緞做的交領左衽,一跪下磕頭,隨著“砰砰”的響聲,紀蕪也看到了她被衣領遮掩住的脖子上一圈圈觸目驚心的紅痕!
    屋中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先時還好,打一年多前起,對奴婢時有打罵。奴婢本沒臉來見姑娘,想著熬個一年半載,有了兒女也就好了……誰知半個月前,他竟喪心病狂讓奴婢去陪一個外地來的行商……”
    “住嘴!”許媽媽斷喝,“這種話也敢在姑娘面前說!”
    許媽媽本不愿讓燕草來見姑娘,奈何紀蕪起意要見,許媽媽一想,燕草回京的事自己不能擅專,還得姑娘做決斷,這才讓紫柃將人直接帶了進來。
    “是?!毖嗖葜刂氐乜牧艘粋€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地衣上,“是奴婢無狀……奴婢不從,他就一天三頓照著時辰來打,還說,還說要將奴婢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像是脫了力一樣,燕草委頓在了地上,不敢嚎哭出聲,只能死命咬著衣袖,哽咽難以成言。
    紀蕪不忍,讓紫柃扶她起來,她卻死活不肯,只在那里跪著,泣不成聲地說:“本是我對不住姑娘,便是我死在外頭,也是活該……姑娘就讓奴婢跪著吧,奴婢跪著心里才好過些?!?br/>     她一時“我”,一時又“奴婢”,看著像是說了原委,實則最關鍵的卻并未向眾人闡明,顯見心情起伏,思緒極為混亂。
    許媽媽斂容正色道:“可知你是個糊涂的!當日老夫人將你的身契賞了出來,奴籍已除,你又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那姓柴的雖是一介商賈,在這安陽縣總歸要顧及自己幾分臉面,若不是豬油蒙了心,怎會做出典妻之事?你一聽那樣的混話就先自怯怕了,他可不正好拿捏住你!”
    典妻?紀蕪敏感地捕捉到一個聽起來有些耳熟的詞匯,垂下眼眸想了想,典妻似乎在清朝達到“全盛”,且只有家境特別窮困的人家才會做出租妻賣妻之事,但也絕對不敢將明媒正娶的妻子賣入青樓。
    許媽媽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一肅,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我昨天就問你婚書可曾收好……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當日他可是三媒六聘娶你進門?”
    “當日確是有媒有聘!坐了轎子、點了紅燭拜了天地的!”燕草急切地說著,突然垂下眼瞼不敢看許媽媽,“婚書……婚書也寫了給我,只是一直說不得閑,并沒去衙門蓋手印腳印……”
    “你!你糊涂啊!”許媽媽恨得跌足,指著在地上大放悲聲的燕草,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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