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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黑蓮

    道宣和神秀的聲音并不大。
    但因為道場太過安靜的原因,兩人的聲音飄蕩開來,連悟道山道場的最高處都能夠聽見,雙手按著木質輪椅后背之處的宋伊人,低垂眉眼,斗笠向下傾斜了一個弧度,他望著面前老人的背影,緩緩道:“具行師叔,若我沒有記錯,自我大病離開靈山,禪律便分宗離山,已有十多年。”
    微微闔目的老人,沙啞道:“十四年?!?br/>     斗笠下的那雙明亮眸子瞇成一條月牙,宋伊人笑道:“那他們應該是十多年不曾見面才是……私底下竟然還會再見?”
    具行只是笑了笑。
    “那么……就不得不去考慮另外一個問題了。”
    宋伊人輕嘆了一聲,“他們見面,能做什么?!?br/>     禪子與律子,一個閉關苦修,一個四處行走,天各一方,本來十四年里不會有一次見面……或許是意外又或許是注定,這段被隱沒的無人知曉的過往,在今日禪律對決的時候被說了出來,不得不讓人想到宋伊人口中的那個問題。
    道宣和神秀七年前的見面,能做什么?
    自然不會是喝茶吃齋飯。
    自然是打架。
    只能是打架。
    那么……這個問題順延著的答案,更加令人好奇。
    誰贏了?
    四月初春,被道宣衣袍上殺氣震落的飛葉,一路隨著他登上悟道山,山階兩旁,橫生蕭瑟,此刻落葉鋪滿道場,素來沉默寡言的律子,在報出了一個極其確切的年月日之后,再次開口。
    “今日我不會再敗?!?br/>     宋伊人的眼神相當的復雜。
    自己好奇的答案。
    揭曉了。
    七年前,律子與禪子曾經有過一戰,而四處征伐,被捧上了極高位置的律子道宣,早在七年前,就敗給了神秀。
    他扶著老人的輪椅,皺眉道:“這件事……神秀師兄,沒有對我說?!?br/>     宋伊人注意到,具行師叔的神情始終平靜,身上的氣機內斂到了極致,但一絲一毫的波瀾也沒有生出……師叔是知道這件事?
    知道七年前,律子與禪子打過一架。
    也知道律子敗了?
    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宋伊人知道神秀師兄的勝面如此之大,他就不會再設計那么多的修羅去拖累道宣,這一戰就不再如自己之前所料的那樣勝負難測。
    甚至,他在一開始的思路……就會轉變。
    他一開始,就在提防東境借火,提防最強大的敵人,提防那個有著注定繼承律宗,被譽為伐折羅的男人。
    而神秀師兄竟然比道宣更強?
    宋伊人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更深,更令人不解的問題。
    為什么自己沒有覺察出來?
    下著大雨的那一夜,自己與神秀師兄的見面,還有彼此之間的交談……他下意識忽略了這位師兄的修為,而這是最不該發生的事情,他身為命星,與人面談,只是剎那,便可感應到對方身上氣機,修為,境界,是否有著隱藏,不對之處。
    宋伊人望向那片道場,神秀的衣袍間,翻滾而出的氣浪,將一片又一片的落葉震蕩開來。
    順著某片落下的枯葉,宋伊人抬起頭來。
    悟道山道場的穹頂。
    大殿的空中。
    一片片飛落的長葉。在最高的,與光線交接的那一點,似乎有一片細狹的陰翳。
    帶著斗笠的年輕男人,扶著輪椅,陷入了短暫的滯頓之中。
    他在思考著某個延續很長的問題,從鳴沙山的大雨,到郊外與律子的見面,密林里古梵語的詛咒,以及最后八衍陣推演出的影像……這些混亂的,無序的印象,本來得不到答案。
    但是在穹頂上空,夾雜在枯葉之中緩緩落下的那片陰翳里。
    宋伊人看到了答案。
    那是一片黑色的,虛幻而又真實存在的蓮花花瓣。
    黑蓮。
    東境想要借火,在靈山遣兵把手,小雷音寺戒備森嚴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將麾下的鬼修送入鳴沙山……唯一的解釋,就是有“內應”。
    而且那位內應,一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律子?禪子?
    再或者。
    一位活得很久的,早就把鳴沙山掌控在手中的存在。
    這就是密林深處,那座陣法存在的原因。
    宋伊人恍恍惚惚,低下頭來,看著這位許久沒見,早已生疏的師叔。
    老人在自己入寺之后,便把調動小雷音寺的權力全部交付,于是自己的戒心在一開始就消弭……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東境的借火內應,牽扯到最后,會查到自己這位快要圓寂的師叔頭上。
    緊接著。
    他的掌心便傳來了一陣酸麻,像是被一只螞蟻啃了一口,這股酸麻的觸覺極快的彌漫開來,如一道閃電,宋伊人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他下意識想要松手撤離,但雙手已然不受控制,緊接著便是雙臂,他整個人的腰椎都蕩開一陣澀意。
    具行大師的身旁,宋伊人的身后兩側,立著兩位靈山僧兵,二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其中一人開口,“凈蓮大人?”
    宋伊人已經不能開口說話。
    他的斗笠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也遮住了嘴唇的顫抖,那股酸澀在四肢百骸里回蕩,竟是讓他連一絲聲音都無法發出。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抬起一只手,揮了揮。
    “都下去吧……我與凈蓮,有話要說?!?br/>     兩位僧兵互相對視一眼,有些猶豫。
    老人平靜道:“有凈蓮在,我手中掌控‘落雁陣’,不必擔憂我的安危?!?br/>     此話既出,兩位僧兵也行禮退下。
    道場的高臺上,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兩個人。
    老人的聲音,緩慢而又穩定,“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落雁陣’早已經在悟道山道場布下,符箓激發,你的聲音,神念,都會被封閉在這三尺空間之內。”老人坐在輪椅上,神情有些落寞,但眼底滿是冷漠,“在禪律相爭的結果落定之前,你就陪我好生看著,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可以告訴你?!?br/>     渾身不斷顫抖。
    無數星輝迸發,想要掙脫陣法束縛的年輕男人,卻連斗笠上的落葉都無法震落。
    落雁陣已經發動了。
    這座陣法,當年修葺小雷音寺時,曾耗費了靈山大量的心血,被譽為佛門第二圣陣,除卻靈山護山之陣,東土境內,便再無可以媲美的陣法。
    在這方寸之地,宋伊人如陷泥沼,無法動彈。
    他艱澀開口道:“東境琉璃山的鬼修,是你放進來的?”
    老人背對斗笠,嗯了一聲。
    宋伊人再次艱難開口,說出了兩個外人根本聽不懂的字。
    “借火?”
    具行大師平靜道:“借火。”
    宋伊人閉上了雙眼。
    在這一刻,他的思緒出奇的冷靜,無數畫面倒映。
    但他還是想不明白。
    宋雀之前對他說過,小雷音寺可能有人勾結東境魔教……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人會是自己的師叔。
    修行到了具行大師這樣的境界,俗世間的紛爭已經無關,青燈古佛,地位聲名,應有盡有,何必再去背叛佛門。
    落得聲名盡毀的地步?
    老人陷坐在輪椅內,他像是開了一雙天眼,能夠看到人心的最深處,無須開口,便自能洞察一切。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會做出這些……”具行輕聲笑了笑,恢復了神圣而莊嚴的面容,篤聲道:“因為,我見到了真佛。”
    宋伊人身軀一震。
    他不敢置信看著老人,那緩緩回轉的頭顱,兩個人對望,老者的眸子里一片漆黑,倒映出黑夜般的夢魘,血與火交織……而魂念一觸便退,三把古刀刀鞘發出噼啪的雷電聲音,腰囊外栓系著的一張符箓熊熊燃燒,自行化為灰燼。
    “宋雀送給你的自保手段啊……”具行笑了笑,“他人在靈山,不會來此,你的那兩位朋友境界不錯,但不夠破局。今日之后,就都死在這里吧。”
    一片沉默。
    宋伊人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盯著老人的后頸。
    本該蒼老衰敗的皮膚,在裸露的后頸那里,非但沒有褶皺,反而一片光潔,老人的精神已經衰弱,但露出的這片肌膚,卻白皙如蓮花,宛若剛剛初生的嬰兒……而在肩頭的一側,蔓延生長出了一片漆黑的,狹長的蓮花花瓣。
    黑蓮。
    ……
    ……
    無數落葉,被勁氣震蕩在空中。
    紛紛揚揚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禪子,還有律子的身上。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個人……一個披著輕衫,怔怔站在道場擂臺上,對手已經棄權離開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握著那片符箓令牌,進入浴佛法會最后階段的修行者,全都選擇了棄權,把最終的對決留給了神秀和道宣。
    而他握著令牌,姿勢與宣布棄權前的那些人沒有區別。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一個字也沒有說。
    一個字也沒有說……自然就是沒有棄權。
    但他的對手已經跳了下來,這片石質的道場擂臺,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但沒有人看得到他。
    大家的眼中,是落葉,是道宣,是神秀。
    沒有人注意到漫天的落葉雨幕中,還有一位少年。
    困惑的,不解的,納悶的站在這里。
    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選擇棄權……
    既然他們棄權了。
    那么自己就是晉級了。
    云雀的思緒被一片落在面頰上的落葉打斷,他捻起落葉,同時抬起頭來。
    少年澄澈的眼眸里,倒映無數碎片,落葉,折影,疊光,他忽然蹙起眉尖,因為他看到了一片完全與那些青翠長葉不同的“東西”。
    一片狹長的,搖晃的,剪影。
    漆黑的蓮花。
    搖搖晃晃,落在了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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