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顯然也察覺到了前方擋住去路的人影，抬起頭的瞬間，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相隔幾米的距離，卻像是打破了歲月的壁壘，時間被拉的無比漫長。
    “爸……”
    安桐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容慎從沒見過她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無論是曾經(jīng)的情感剝離癥狀,亦或是趴在他肩頭痛哭的那一夜，都沒有此刻那般隱忍到極致來得濃烈。
    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良久，中年男人舉起右臂在胸前單手立掌，朝著幾人行了個佛禮，“你來了。”
    平波不驚的一句話,好似他們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可若真是六根清凈，四大皆空,不會喊不出一聲“女施主”。
    安桐沒敢上前，怕沖撞，更怕唐突。
    他們是父女，但中間隔了一千多個日夜的空白，如今連身份也隔著佛門教規(guī)。
    安襄懷站在原地，視野中是容慎摟著安桐納入懷里的場面。
    哪怕常年抄經(jīng)念佛，自詡佛門高僧，他眉心還是幾不可察地皺了起來。
    容慎隔空與安襄懷對視，偏頭之際，對程風(fēng)低聲吩咐，“去安排個單間病房。”
    這期間，安桐靜靜地伏在男人懷里，一動不動。
    大概這樣的相遇令人所有人措手不及，包括容慎,見到安襄懷的剎那，冷峻的氣場不受控制地散發(fā)在走廊四周。
    源自于安襄懷對安桐的客套和怠慢。
    若說他真的毫無為人父的慈愛,倒也不盡然。
    至少在當下這一刻,安襄懷拎著水壺的手指在不斷用力,過于沉靜的眉眼毫不回避地直視著容慎懷抱佳人的動作。
    程風(fēng)回來的很快,衛(wèi)生醫(yī)院條件相對落后，來這里看病的病人也大多手頭拮據(jù)。
    鮮少有人愿意浪費救命錢來住單人病房。
    “難得遇見，還請妙棲師傅借一步說話?！?br/>     容慎的態(tài)度尚算客氣，但無聲且蘊含壓迫感的氣場卻毫不收斂。
    安襄懷喟嘆著點頭，將水壺放到走廊窗臺上，便跟著容慎等人去了另一側(cè)的單人病房。
    單人病房的條件也不算好，一張病床，床頭柜擺著水壺等用品，墻角放著褪了色的長沙發(fā)。
    容慎攬著安桐坐在了沙發(fā)上，放開她時，瞳孔輕微收縮。
    小姑娘眼神空洞，目光渙散，這副樣子幾個月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
    除了容慎，程風(fēng)和安襄懷都只以為她是因為難過而不聲不響。
    安襄懷走到窗邊，幾縷陽光落在他身上，哪怕他的身高同樣超過了一八零，常年吃齋念佛,身形仍顯單薄。
    容慎摸了下安桐的腦袋,見她沒反應(yīng)，回眸遞給程風(fēng)一個眼神,讓他去門外等著。
    病房里，氣氛靜謐的針落可聞。
    “是素全師傅告訴你們我在這里的？”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安襄懷。
    容慎自斜后方打量著這位令人出乎意料的岳父，即便潛心修佛多年，他身上的上位者氣息依舊濃郁。
    一個人的氣度和風(fēng)范不會因為時間和地點而發(fā)生太大的變化。
    安襄懷便是如此。
    雙手負背的站姿，說話的語氣腔調(diào)，積威尤甚。
    這樣一個人，長伴佛祖左右，當真修得出一顆佛心？
    容慎薄唇為抿，顧忌著安桐的情況，開腔的語調(diào)平緩而低沉，“安先生這些年隱于寺廟，是真的看破紅塵，還是有意回避世俗？”
    安襄懷從窗前轉(zhuǎn)身，情緒并無任何波動，“你和桐桐是什么關(guān)系？”
    話落，他看向靜默無聲的安桐，那眼里的情緒極濃，復(fù)雜的難以辨別。
    “你若真關(guān)心她，不該看不出她現(xiàn)在的不對勁。”
    容慎屈起食指，在女孩臉上輕輕摩挲而過，隨即起身來到窗前，掏出煙盒之際，聲音更加低冽，“我是容慎，安桐的丈夫?！?br/>     饒是安襄懷再如何冷靜，聽到這句話也終是變了臉色，“你們結(jié)婚了？”
    不等男人接話，他的視線再次投向安桐，“她怎么了？”
    “情感剝離癥狀，具體表現(xiàn)為劇烈頭痛和四肢麻木，眼神無法聚焦，失去對外界的一切感官意識。長期反復(fù)的痛苦作用下，大腦會進行自我保護，將患者的意識從悲痛情緒中抽離，從而形成情感剝離現(xiàn)象?！?br/>     一席話，不疾不徐。
    卻讓安襄懷面色驟變，“你說什么？”
    容慎低頭點了根煙，再次回看了一眼毫無意識的安桐，俊臉愈發(fā)冷漠，“安先生當真不知道她這幾年過得是什么日子？”
    安襄懷幾個呼吸之間，已經(jīng)斂去了外泄的情緒，他一直看著安桐，卻未曾走進她。
    不知過了多久，再開口，聲線已啞不成調(diào)，“什么時候的事……”
    “您將她一個人丟下的那天起，也許就開始了?！?br/>     容慎抿了口煙，模糊在煙霧后的視線極其陰沉，若非對方是安桐的父親，他不會還耐著性子與他說這些。
    “我雖然不了解當年事故的具體細節(jié)，但也略知一二?！蹦腥舜鬼粗髅鳒鐪绲臒燁^火星，沉聲低語，“瑞聯(lián)邦雪場的纜車事故，十七人喪生，一人生還。當時安先生應(yīng)該不在纜車上?！?br/>     安襄懷沒有出聲，卻似是默認了他的這番話。
    容慎喉結(jié)起伏了幾下，嘆息著繼續(xù)道：“回國后，您扔下她一個人，從此消失不見。您是怪她？”
    安襄懷佇立在男人的身側(cè)，久久沉默后，他動作不算嫻熟地拿起窗臺的煙盒，指尖微微顫抖地點了一根煙。
    他抽的又急又快，半支煙的功夫，眼眶已經(jīng)熏紅。
    “與其說我怪桐桐，不如說……怨恨自己，恨到無法面對她?！?br/>     安襄懷大概是許久沒抽過煙，一口接一口，破了戒，也全然不顧。
    唯有絲絲顫抖的嗓音，彰顯出他這位妙棲法師的修佛之道并不那么純粹。
    “天底下，假如兒女做錯事，為人父母除了教誨，從不會真正責怪?！?br/>     安襄懷目視窗外，繼續(xù)艱澀地說道：“更何況，錯了的從來不是桐桐。倘若那天我能放下工作，放下追逐權(quán)位的欲望，陪著他們娘仨一同登機，也許他們不會坐上那趟纜車，或許有我在，一切都會不一樣?！?br/>     家里出事后，安襄懷只恨自己。
    尤其當他隔日趕到雪場，看到罹難的妻兒，看到昏迷的安桐，那一刻既對不住故去的人，也無顏面對活著的人。
    去寺廟，是用誦經(jīng)祈福來贖罪，更是利欲熏心后的自我懲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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