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還沒傳到渤海國，但已經(jīng)傳到了遙輦城，傳到了迭剌部牧地，傳到了一支正在行軍的隊伍之中。
    隊伍規(guī)模很龐大，車輛眾多，足有數(shù)千乘。
    車上滿載肉脯、奶酪、糜子、干草、箭失等各種軍事物資，馭手、護衛(wèi)加起來足足兩萬人上下。
    很明顯，這是一支后勤運輸隊伍。看他們行進的方向，應(yīng)該是前往渤海國扶州的。
    渤海國有十五府、三獨奏州。
    十五府中包括五京，即：
    中京顯德府，領(lǐng)六州二十五縣，治顯州，大致位于今吉林省和龍市。
    東京龍原府，領(lǐng)四州十八縣，治慶州，大致位于今朝鮮咸鏡北道清津市富居里。
    南京南海府，領(lǐng)三州十六縣，治沃州，位于今朝鮮咸鏡南道北青郡青海土城。
    西京鴨綠府，領(lǐng)四州十一縣，治神州，即今吉林省臨江縣。
    上京龍泉府，領(lǐng)三州九縣，治龍州，位于今黑龍江寧安市渤海鎮(zhèn)。
    五京之外，還有長嶺、鐵利、扶余、率賓、東平、鄚頡、安遠、懷遠、安邊、定理十府。
    另有郢、銅、洓三州為獨奏州，奏事可直達京師三省六部。
    契丹攻渤海，一般是先攻扶余府，該府下轄扶、仙二州，治扶州。
    扶州又下轄扶余、布多、顯義、鶴川四縣；仙州下轄強師、新安、漁谷三縣。
    扶余府、扶州都在扶余縣，該縣城墻周長四里有余，其實不大，在中原也就是一個小縣城的水平。
    扶余縣外軍士眾多，看其服飾、裝扮，多為契丹人。
    契丹本部士卒騎著馬，腰挎騎弓，手持骨朵、馬刀。大量仆從步兵的成分就復(fù)雜了，有奚人，有漢人，有靺鞨人還有韃靼人，多為奴隸。
    奴隸的士氣不錯，作戰(zhàn)也很勇勐。因為戰(zhàn)爭是他們獲得自由身的最好機會，一個個都拼了命地想把握住。
    渤海已經(jīng)立國二百年，早年實力不錯，甚至敢與大唐掰掰手腕，根本沒把契丹放在眼里。但二百年的王朝，老了，逐步走向了衰亡。
    最明顯的標(biāo)志便是屬部不怎么聽話了。
    渤海國的屬部大體分為兩部分，其一是黑水五部（位于黑龍江北部及俄羅斯境內(nèi)），有狗站通往渤海國腹心地帶——狗站，即狗爬犁驛站。
    其二是小高麗國，有約三十個郡縣（主要位于朝鮮平安道）。
    這兩大勢力是渤海的國中之國，渤海強盛時比較聽話，渤海衰弱時，自然就想著獨立了。目前黑水部（位于哈巴羅夫斯克）已經(jīng)舉起反叛的旗幟，渤海國調(diào)遣大軍鎮(zhèn)壓，但其他四部也蠢蠢欲動，形勢十分危急。
    另外，渤海國中的內(nèi)斗也十分激烈、殘酷、血腥。
    政爭失敗者多投奔新羅而去，也有一些人投奔契丹。
    投奔契丹的渤海貴族帶來了詳盡的內(nèi)部情報，極大激發(fā)了契丹八部的野心。多年前開始，他們就不斷東進，一開始還是小規(guī)模寇邊形式，在發(fā)現(xiàn)渤海人腐朽墮落，戰(zhàn)斗力日漸下滑之后，野心便不加掩飾了。
    渤海國為了防備契丹，曾花大力氣整修驛道，并在扶余、鐵利二府屯駐重兵。
    這些所謂的重兵還算有點戰(zhàn)斗力，但士氣不怎么高，多年來屢次交戰(zhàn)，勝少負多，已是有些怕了。
    “月理朵！”耶律滑哥不知道從哪里躥了出來，貪婪地看著這個美麗的婦人，諂笑道：“又來送糧草啦？其實不用送，渤海人不堪戰(zhàn)，咱們搶掠了很多糧食、牲畜。”
    “又打勝仗了么？”月理朵不喜滑哥那副色瞇瞇的模樣，但還是耐著性子問道。
    “阿保機剛剛奔襲仙州，全殲渤海人從中京調(diào)來的援軍，俘斬五千余。”說到這里，耶律滑哥有些酸熘熘，隨即又涌出一股暴虐的怒意，憑什么阿保機要什么有什么，打仗這么厲害，女人也這么漂亮？
    “渤海自稱海東大國，怎地兵力這么少？”月理朵有些驚訝。
    “渤海國如今不過數(shù)萬兵馬，還抽調(diào)了一半北上鎮(zhèn)壓黑水五部，哪還有幾個兵？”耶律滑哥悄悄靠近幾步，直勾勾地看著月理朵，道：“而今守城的，多為丁壯，也就是漢地的土團鄉(xiāng)夫，不能打。”
    “刷！”月理朵抽出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在滑哥下顎。
    耶律滑哥定在那里，不敢亂動了，口中還嚷嚷道：“月理朵，你這是做甚？”
    月理朵懶得理他，讓手下牽來一匹馬，翻身騎上，兜了兩圈之后，冷冷地看了一眼耶律滑哥，策馬遠去了。
    護衛(wèi)她的騎士立刻跟上，路過滑哥身旁時，人人嗤笑不已。
    就這點本事，還想玩女人？
    耶律滑哥又氣又急，恨恨地跺了兩腳后，也離去了。
    ******
    扶余縣城外，大軍云集，攻殺不休。
    城墻不大，卻很堅固，由渤海人開山取石，歷時多年修建而成，屢次讓契丹人望而興嘆。
    城內(nèi)亦只有不到三千守軍，但意志頑強，死戰(zhàn)不降。
    耶律億其實沒想過強攻城池，因為契丹人向來不擅此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過這次他決定嘗試一下，于是驅(qū)使了眾多仆從奴隸兵，開始了強攻。
    攻城總指揮是劉仁恭。
    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提了很多有關(guān)城池攻防的建議，耶律億越聽越覺得有道理，后面干脆全權(quán)給劉仁恭指揮，讓他督率三萬大軍圍攻扶州。
    劉仁恭還是很有手段的。
    他讓步兵四面圍攻，且不斷變幻主攻方向，讓守軍疲于應(yīng)付。
    又在城外筑了幾座土臺，軍士在上方射箭壓制城頭守軍。而在土臺后面，還有在悄悄挖地道，月余時間過去了，基本已經(jīng)挖到了城內(nèi)。
    耶律億在一旁靜靜看著，心情十分激動。
    如果攻下扶州，那將是他巨大的勝利，在八部之中的地位將更上一層樓，再也無人可比。
    “劉將軍，若攻下扶州，便由你來做扶余府防御使。”耶律億說道。
    “謝夷離堇栽培。”劉仁恭大喜過望。
    渤海國十五府、三獨奏州，大概有一百五十萬左右的人口。扶余府條件不錯，多年征戰(zhàn)之下，應(yīng)還有六七萬口人，如果算上部落的話，可能更多。
    二州七縣才這么點人，確實少了，比起中原大大不如，但怎么說呢，有塊地盤不容易啊。好生經(jīng)營一番，再去渤海國掠奪一些，將來湊個十萬以上的人口并不難，至少養(yǎng)他手下的軍隊是夠了。
    高思綸、高思繼兄弟心神不定地站在一旁，默默聽著。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則仔細看著前方那座城池，城墻上蒼勁有力的“扶余”二字讓他們很是驚異：原來渤海國也是用大唐漢字的。
    之前攻破了兩個縣，看他們的公文來往，居然也是駢文，書法水平都不錯。如果沒人特意點出來，他們差點以為這是大唐某個邊塞州郡，而不是蕃邦異國了。
    再聯(lián)想到之前看到過一篇當(dāng)?shù)厥孔泳氉钟玫牟澈懶⒐髂怪就赜”荆唬骸胺蚓捰[唐書，媯汭降帝女之濱；博詳丘傳，魯館開王姬之延。豈非婦德昭昭，譽名期于有后；母儀穆穆，余慶集于無疆……皇上罷朝興慟，避寢弛懸，喪事之儀，命官備矣。挽郎嗚咽，遵阡陌而盤桓；轅馬悲鳴，顧郊野而低昂……”
    撰寫墓志之人文采飛揚，對仗工整，典故信手拈來。書法俊秀勁健，意態(tài)典雅，有虞世南之遺風(fēng)，以至于成為后生郎們練字臨摹之帖。
    這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
    高行周武藝非凡，但他也很喜歡學(xué)習(xí)詩文，對這樣一個國家為契丹所攻非常遺憾。如果被滅，渤海國主體的靺鞨人必然會退化為野蠻部落，文明定然消失，豈不可惜？
    “成了！”劉仁恭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了身。
    扶州城內(nèi)響起了巨大的喧嘩聲，城頭守軍驚慌失措，紛紛奔往城下。
    “好一個劉窟頭！”高思繼嘆道。
    耶律億也興奮地站起身，就像一個粗鄙不文的漢子，看到了美女在他面前剝光了衣服一樣，雙眼放光。
    “夫君！”不遠處響起了一聲輕柔的呼喊。
    劉仁恭、高思繼還未反應(yīng)過來，耶律億卻一個激靈，霍然轉(zhuǎn)身。
    “月理朵？你怎么來了？”他驚訝地問道。
    “夫君。”述律平皺著眉頭，走近幾步，湊到耶律億耳旁，低聲道：“夏軍大舉東進，兵分兩路，一路已至白狼戍，一路攻克潢水石橋，正在大肆擄掠丁口、牛羊。”
    “什么？！”耶律億差點暈倒。
    他在這千辛萬苦掠奪渤海國的人口、財富，結(jié)果老家被人掏了？
    “斜涅赤呢？欲穩(wěn)呢？他們干什么吃的？”耶律億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問道。
    劉仁恭疑惑地轉(zhuǎn)過了頭。
    高思綸、高思繼兄弟悄悄對視一眼，也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
    事已至此，述律平也沒法隱瞞了，只見她拉住耶律億的手，道：“夫君，此事千真萬確。釋魯已經(jīng)在征調(diào)兵馬，打算與夏人大戰(zhàn)了。夫君，你這邊最好有個應(yīng)對之策。”
    耶律億一腳踹翻了身旁的馬扎，神色陰晴不定，顯然正在爆發(fā)的邊緣——其實可以理解，任誰遇到這種情況，都要破口大罵。
    剛剛見到攻破扶州的曙光，這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突破，結(jié)果你告訴我夏軍已經(jīng)深入契丹腹地？
    “應(yīng)對之策……”耶律億喃喃道。
    “夫君！”述律平比他還鎮(zhèn)定，建議道：“其實這也是個機會。夏人無端來攻，夫君平定之，或有好處。”
    耶律億沒有回答，不過手已經(jīng)撫在了腰間刀柄之上。
    劉仁恭一會轉(zhuǎn)頭看看他們夫婦，一會轉(zhuǎn)頭看向扶州城。
    高思綸、高思繼二人不說話，肅立等待。
    “撤兵，回援！”耶律億沉默良久，最終做出了決定。
    “我先回遙輦城。扶州這邊，月理朵你來坐鎮(zhèn)，收拾殘局。”他又補充道。
    “好！”述律平一點也不怯場，直接答應(yīng)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