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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棋局

    六月的夜晚酷熱難當。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宮齊圣殿卻涼風習習,甚是清涼。
    明日君王不早朝,于是邵樹德離了上陽宮,到神都苑避暑休憩。
    他現(xiàn)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
    漢時五日一朝,君王并非天天上朝的。
    到了前唐太宗時,陡然內卷,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后來撐不住了,于是改成三日一朝。
    高宗初繼位,奮發(fā)進取,恢復了每日朝參的制度。不過沒堅持多久,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到了顯慶年間,可能覺得五天一上朝有點過分了,于是規(guī)定隔日上朝,也就是朝參一天休息一天。
    玄宗時的朝會,大家都懂,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言。他想議事時,就把大臣們喚進宮內,不想議事時,大臣們一連好多天見不著他的面,也不知道在宮里玩耍什么。
    安史之亂后的早朝制度并不固定。
    有人每日朝參,有人干脆不常朝,只每隔幾日召開延英問對,有人隔幾日上朝一次。樂安郡王是勤奮的,日日朝參,只每旬休息一天,無奈國勢江河日下,最終無法挽回。
    邵樹德登基稱帝后,一開始也是每日朝參。但現(xiàn)在覺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大臣們也煩,于是規(guī)定除朔望大朝會外,三日一朝。其他時候,他只會召集重要官員小范圍議事,一般在觀風殿西的本枝院或麗春殿。
    今天剛上完朝,明后天不用上朝,大后天旬日休息,一連三天不用早起,太爽了。于是乎,在下朝之后,他先在觀風殿內處理政務,然后便騎上戰(zhàn)馬,一路西奔,在東都苑避暑去了。
    不過,有些重要消息,還是如影隨形地追了過來。
    “陛下,參州已籌得粟麥七萬二千斛、黑麥三萬六千余斛,皆已分批送至柔州……”宮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讀奏疏、軍報。
    “張全義真是不錯,一家子為朕貢獻良多……”御座之上的邵樹德贊道。
    “老張夫人”儲氏白了他一眼,取了塊絲巾,輕柔地幫張惠擦拭。
    張惠懷孕了,剛剛還被官家抱在懷中寵幸,真是變態(tài)。
    儲氏現(xiàn)在也有些怕了。她和張全義夫妻多年,卻只有一個女兒,跟了官家才七八年,卻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她現(xiàn)在才三十多歲,想想就有點怕。
    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過夜的很少,除了皇后折氏外,就數(shù)張惠、儲氏二人次數(shù)最多了。
    “小張夫人”解氏紅著臉繼續(xù)宣讀:“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梁漢颙奏……”
    另一位“小張夫人”蘇氏在一旁端茶遞水。
    除了已經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張全義全家女卷都在這邊了。
    “梁漢颙的眼界怎么這么窄?”邵樹德嘆息一聲,道:“就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這個方略朕不同意。”
    邵樹德讓人拿來筆墨紙硯,一揮而就,然后拿起玉璽用印,發(fā)往外間。
    皇帝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辦公。夜間休息之時,如果遇到緊急軍情,在宮城內發(fā)出旨意,一般是宮廷女官出外傳旨。但這個旨意并不具備法律效力,一般被稱為“中旨”,還需到中書門下走一遭流程才行。
    即便不走這個流程,通過“宣布國家緊急狀態(tài)”,召開延英問對的方式,繞過中書門下,你也得把重要官員召集齊才行。
    眼下他傳出的旨意,定然是中旨無疑了。但開國皇帝的威望在這,宰相、樞密使們定然是不敢阻攔的,只會加急辦理。
    他方才寫了幾份德音,大意是在遼東方面做文章。
    第一條是就地征用民間船只。六月中下旬了,東南風大起,從南方過來貿易的船只大增。尤其是杭州錢氏的船隊,輸送了許多物資過來,這次便征用了。
    第二條是征召淮海道州軍萬余人,至青州、登州兩地集結,由淮海道都指揮使王郊統(tǒng)領,等候登船。
    第三條是河南、淮海兩道征集糧草物資,通過黃河、濟水、沂水輸往青州、登州。
    第四條是給安東府的。
    這個方向比較復雜,單靠“發(fā)育不全”的安東府肯定是不行的。他們現(xiàn)在就四個縣——好吧,其實是五個了,邵樹德剛剛收到消息,安東府請置石汪縣。
    這個縣在高句麗時代是石城,只不過安東府將其理所遷到了海邊的石人汪,那是一個小港口,交通相對方便。安東府剛剛出兵討平此地,得八百戶、三千六百余口,是該府設立的第五縣,大致位于后世莊河市附近。
    四萬多人口的安東府,沒有能力支撐大軍遠征,各方面條件都不容許。因此,從四月開始,他們就積極聯(lián)絡渤海國,打算與一起出兵,攻伐契丹。很顯然,一旦出兵,肯定是要蹭渤海人的糧草的,這是唯一的辦法。
    安東府需要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派出一些船工、水手,去遼西的河口地帶,花上幾天工夫,建造臨時用的小舢板,仔細探查當?shù)氐乃臓顩r。
    一般而言,河口附近不會存在大量的礁石之類的水下障礙,但為了保險起見,最好還是好好查一查。這年頭的船只操控性太差了,稍微一個大浪過來,就可能偏航出去,沒法準確入港,萬一觸礁沉沒,這不是開玩笑么?
    對風帆時代的船只來說,進出港從來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比在大海上航行要求的操作精度高多了,因為他們的動力來源是捉摸不定的風,這要求船只在進出港時能以最快速度調整帆桁,捕捉風向,一根桅桿上的帆最好能分別調整,比如收起一半,掛著一半啥的,這對此時的傳統(tǒng)帆船來說很難做到。
    “今晚就算了,明日一早便發(fā)往皇城,加緊督辦。”邵樹德朝解氏吩咐道。
    “遵旨。”解氏應道。
    邵樹德想了想,又寫了幾份。
    鐵林、天雄、天德三軍,從河中、河陽、邢洺磁三個方向發(fā)起攻勢,給晉人施加壓力。不管成不成,至少姿態(tài)要擺足了,或許可以吸引晉人的部分注意力,給柔州行營方面減輕壓力。
    撤回整補的武威、經略、義從三軍作為預備隊——龍驤軍鎮(zhèn)守魏博,突將軍一部鎮(zhèn)守棣州,一部南下至泗州。
    各支禁軍,基本都派出去了。如今全國開了蜀中、河東、草原三個戰(zhàn)場,原本還想從關北道開始推行分稅制改革,給百姓減負呢,現(xiàn)在看來又得往后推了。
    建極二年的夏天,看起來十分“火熱”,從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
    建極二年六月二十,旅順縣,晴。
    一艘又一艘船只慢慢通過狹窄的海灣入口,進入到了風平浪靜的錨泊地。
    仿佛狼見了羊一般,十余艘小舢板從碼頭邊涌出。他們奮力劃到大船邊,大聲嚷嚷。
    “新下的果子,要不要?五文錢一籃。”
    “蒸餅!蒸餅!”
    “張隊頭,還要不要買鵝?鵝蛋也有。”
    舢板之上,皮膚黝黑、粗礪的商徒亂哄哄地大聲叫賣著。
    甲板上的水手面無表情,隨口呵斥了幾句,讓他們退到遠處,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小艇。
    小艇落在水面上,濺起了大團水花。
    水手又檢查了下船舷外側的掛網(wǎng)。網(wǎng)是麻繩編織的,兩端固定,可供人上下攀爬——這是圣人親自指導產生的新裝備,在沒有棧橋的情況下,方便水手上下船只。
    一些水手沿著掛網(wǎng)攀爬而下,落在小艇之上,然后奮力劃槳,往岸上而去。
    船只入港,一堆文書需要交割,事情很多。
    而在他們前面,有幾艘船只已經靠泊在木質棧橋兩側。
    棧橋與船甲板差不多齊平,踏板放下之后,一群面色蒼白的百姓開始上岸。
    他們看樣子是遭了很大一番罪了。
    從登州到旅順縣都里鎮(zhèn)碼頭,東南風吹拂之下,一日一夜即可抵達。但就是這不到兩天航程,依然讓旱鴨子非常難受,暈船暈得什么都吃不下。
    平海軍的水手是嚴苛的,不允許他們吐在船艙里面,要吐到甲板上去吐。但有的人吐著吐著就掉海里去了,十分凄慘——當然,船只不會特意停下來去救落水的百姓,你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
    這才一兩天的航程,就讓百姓們暈得七葷八素。
    如果是三十天、一百天的航程,可想而知是多么痛苦的折磨。身心被摧殘得無以復加,平時能抵抗的疾病,這會也毫無抵抗之力,于是疫病在船艙中流行,得病的人下場只有一個:被扔進海里。
    “當初漂洋過海之時,中途還在沙門島停留了一下,我都受不了。這些百姓直航都里鎮(zhèn),可想而知……”邵嗣武站在高山之上,俯瞰著整個港口,感慨地說道。
    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特別喜歡登上高山,俯瞰波光粼粼的港灣。
    都里鎮(zhèn)是一個神奇的港口。港灣內海闊水深,可停泊大量船只,港灣兩側又有延伸出來的陸地,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將狂風巨浪阻擋在外面,只留了一個小口子供船只進出。
    這樣優(yōu)良的港口,聽父親說在整個北地都是極其少見的。邵嗣武以前不信,現(xiàn)在大為驚嘆。光那兩道阻隔風浪的天然防波堤,就不是什么港口都有的。
    “殿下,這些貝州民戶,來得不是時候啊。”安東府尹杜光乂一臉憂愁地說道。
    若在平時,魏博百姓來就來了,能咋地?兩萬大軍壓著,他們什么風浪都掀不起來。但眼下是什么情況?大軍很可能要出征,屆時留守兵力稀少,杜光乂十分擔憂。
    朝廷有些人啊,太僵化了,不知道變通。此一時彼一時,這會你一個勁往這塞人干啥?
    邵嗣武說道:“不是剛來了一千多戶橫山黨項么?使者要抓牢他們,一旦有事,便征發(fā)丁壯鎮(zhèn)壓魏人,料想無妨。”
    杜光乂心下稍安,但并沒有完全釋去憂慮。
    之前確實分兩批來了一千六百余戶橫山黨項,基本上都是歸德軍將士的家人,他們確實不會與魏人合流,但杜光乂很懷疑他們的戰(zhàn)斗力。
    但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了,好好操練那些黨項少年才是正經。
    “殿下,此番北上,符都頭領兵即可,你又何必……”杜光乂不再糾結移民,轉而問起了另外一件事。
    “父親起自微末,征戰(zhàn)二十年,方有大夏天下。”邵嗣武搖了搖頭,道:“我得封趙王,富貴極矣、至矣。但每每午夜靜思,總覺得慚愧。寸功未立,卻安享豪宅、珍饈、美人,可乎?”
    杜光乂張口結舌,良久之后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嘆息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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