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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集結(jié)

    其實(shí),早在敕書發(fā)出之前,很多偏遠(yuǎn)的地方就已接到樞密院調(diào)令了。
    也是在二月初五這天,遼東道府兵大集,至沉州集結(jié)。
    說是“大集”,其實(shí)就是意思意思,出動了兩千人罷了。
    畢竟本地局勢并不那么安穩(wěn),而府兵又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針,各府州湊一湊,有個兩千人差不多了。
    “陳大郎,發(fā)財了啊。這裘衣,嘖嘖。我告訴你,出征不用穿好的。萬一破了、臟了,心疼不心疼?”
    “我樂意,咋地?縱是壞了,閑暇時去打個獵,剝幾只騷狐貍的皮,簡單得很。”
    “暇州狐貍那么多?仙州多是原野,好皮子看來還是得去山里找啊。”
    “你這身鹿皮甲不錯啊,哪來的?”
    “托人去安東府鬼叫嶺監(jiān)獄找李瘸子做的。李瘸子以前是博州鼎鼎大名制皮大家,手藝好著呢。”
    “他怎么也來這邊了?”
    “犯事了唄,給流放過來了。”
    時辰還早,府兵們在空地上閑聊著。
    都是熟人了,被打散至各州各縣安置,除集中操訓(xùn)外,平日里幾乎見不到面。這會在沉州相聚,彼此間還是很親切的。
    今日天寒,但眾人并不怎么畏懼。
    人人身上都穿著厚實(shí)的裘衣,臉上用豬膏涂抹,還戴著皮手套。
    不遠(yuǎn)處,還有許多披著羊皮襖的部曲,各自牽著兩匹馬。
    一匹馬給人騎乘,必要時也可拿來沖殺,但他們是步兵,沒那個必要。
    一匹馬馱載著雜七雜八的物事,主要是甲胃、武器之類。
    看得出來,府兵們的經(jīng)濟(jì)條件很不錯。
    武器裝備都是自己找人打制的,馬也是自家養(yǎng)的,甚至連從家里到集結(jié)地所需的糧食也是自己準(zhǔn)備的,身邊還跟著部曲、仆人幫忙,十分奢侈。
    這才是府兵本來的模樣啊!
    唐高宗后期,耕作十幾畝地,窮得不惜自殘也要逃役的府兵是什么鬼?
    唐玄宗年間,在破產(chǎn)邊緣徘回,被楊國忠用鐐銬拷去云南打仗的府兵是什么鬼?
    府兵們在外頭閑聊,軍官們在屋內(nèi)烤火。
    “今年又有南蠻要過來吧?”有人問道。
    “有的,聽聞至少有五千戶。”
    “南蠻來得有點(diǎn)多了。其實(shí)我不太喜歡他們,笨得可以。一到冬天就跟凍僵了的蛇一樣,四里八鄉(xiāng)打聽打聽就知道了,經(jīng)常有挺不過去的。”
    “還不如江西人、淮南人、湖南人扛凍。”
    “去年家里收成怎么樣?”
    “收了二百七十多斛麥子,這地怪肥的,真是不錯。”
    “是啊,我家有部曲耕作三年了,第一年荒地,收成不行。第二年只能說湊合。第三年就兩百多斛了。”
    “當(dāng)初圣人把我等安置在遼東,不少人還有怨言,現(xiàn)在都沒話了。除了冬天冷點(diǎn),糧食方面真是沒得說。”
    “不止糧食。隨便打打獵也是筆很大的進(jìn)項(xiàng)。外邊那么多荒地,沒人管,你就是派小孩去牧羊,也能養(yǎng)個幾十只、百來只。”
    軍官們的討論就主要著眼于家庭的經(jīng)營上面了。
    府兵不納稅,不服徭役,只服兵役。一年二百多斛糧食的收成,良心點(diǎn)的與部曲五五分賬,那也有一百多斛。
    禁軍士卒,出征時一天給面三升,一個月也就九斗糧,一年不到十一斛。府兵全家要怎么吃才吃得完?
    即便第二代分家了,只剩一半地,還是可以維持一個正常的府兵。
    前唐立國之初,給府兵授田一百四十畝,那也是傳到高宗、武后年間才敗壞的,至少已經(jīng)是第三、第四代府兵了。
    如果限制分割府兵的田地,盡可能保存他們的財產(chǎn),那還可以維持更長的時間。只不過父母愛子,府兵老爺如果生了一堆男孩,一定要分家產(chǎn)的話,官府也管不了那么細(xì),那就沒辦法了。
    總而言之,府兵這種平時散在地方、獨(dú)自訓(xùn)練的軍戶,很難造得起反來,確實(shí)是一種很好的邊疆低成本解決方案。唯一的麻煩就是受限于人地矛盾,早晚要敗壞。
    但大夏這會還是初代府兵,之前又是職業(yè)武夫,戰(zhàn)斗力是非常強(qiáng)勁的。若無他們,遼東真不會如此安穩(wěn)。
    “冬冬冬……”鼓聲響了三通。
    軍官們立刻起身,前往外間。
    兩千府兵也收起了嬉笑,持械肅立,鴉雀無聲。
    王彥章從營外走來,目視全場。
    他其實(shí)已經(jīng)接到了新任命,出任鐵林軍都游奕使。不過調(diào)令上也說了,先帶遼東兵馬西行,打完仗后再赴任。
    關(guān)于此事,頗多感慨。
    汴州城陷之時,他追隨朱全忠逃到了魏博,比起河南諸將,投降得都要晚,態(tài)度也更加惡劣。
    蹉跎至今,不是沒有原因的。
    想想自己都五十二歲了,雖然自覺氣力未衰,武力絕倫,但好好想想,真是那么回事嗎?
    只能說造化弄人!
    “點(diǎn)名!三呼未至者,報予折沖府,遣兵捉拿。”王彥章收拾心情,下令道。
    自有軍吏按冊點(diǎn)名。結(jié)果全員到齊,并無缺席。
    “出發(fā)吧!目的地,靈州。”王彥章也不廢話,揮了揮手,便當(dāng)先上路了。
    太陽穿過鉛灰色的陰云,普照大地。
    沉州西郊灰色的原野上,兩千府兵自備甲馬器械,排成一條長龍,尊奉著圣人的號令,洶涌西進(jìn)。
    ******
    紫蒙縣城外,保圣郡王府典軍孫德昭正為主簿魯崇矩送行。
    跟著魯崇矩一起走的還有來自寶露五州的女真酋豪。
    這些女真人來得并不容易。
    十一月底消息才傳過去,十二月便聚集南下,先乘坐狗爬犁抵達(dá)龍泉府,再騎馬向西,在保圣州相會。
    其實(shí)還有一些室韋部落首領(lǐng)。但他們?nèi)藳]來齊,甚至可以說大部分室韋部落沒來,畢竟接受國朝冊封的不過七八部而已,而生活在北邊的室韋部落卻有二十部之多。
    “可要我派些軍士隨行?”保圣郡王尚未就藩,便只能由王傅代行了,考慮到有那么多長相兇惡的蕃人首領(lǐng),孫德昭擔(dān)心魯崇矩為其所害,于是問道。
    “州中就一千軍士,能派多少人?無妨的。”魯崇矩苦笑道。
    “一路上多加小心。”見魯崇矩堅(jiān)持,孫德昭也不好說什么。
    “告辭!”魯崇矩拱了拱手,帶著十余名本州部落首領(lǐng)上路了。
    女真、室韋首領(lǐng)們連忙跟上,興高采烈。
    他們每個都帶了幾十甚至上百隨從。魯崇矩知道,蕃人貪小利,這是去混賞賜的。
    不過——似乎他們自己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
    “完顏氏的人發(fā)財了,烏延氏、禿丹氏也出了幾個后起之秀。”
    “這次得和圣人說好,讓咱們的子弟跟著西征,軍前效力。”
    “還記得當(dāng)年圣人在湄沱湖畔起舞,這一過卻是好幾年了。”
    “圣人還吃生鹿舌,哈哈,當(dāng)時我以為他吃不下去呢。”
    魯崇矩笑瞇瞇地聽著。
    蕃人粗鄙無文,什么話都敢講,什么事都敢做,淳樸直率,與你看對眼了,什么都好,看不對眼,說不定就要反了。
    “是啊,我當(dāng)時就盯著圣人的表情,不過沒看出來什么。”
    “圣人是條漢子,他若死了,我給他披麻戴孝。”
    “那叫縞素,什么披麻戴孝。”
    “對,我全族縞素。”
    “圣人若看上我女兒就好了,給我生個外孫,我把部落給他。家里幾個兒子,看著就生氣,終日飲酒,還偷我小妾。”
    “你那小妾不經(jīng)常拿來招待客人么?”
    “招待客人,不招待兒子。”
    “你那小妾也生過兩個兒子吧?我看不是你的種。”
    “管他是誰的種,就當(dāng)兒子養(yǎng)了,還多幾個打仗的人。”
    一路之上,風(fēng)雪連天,但眾人興致很高,說笑個不停。晚上住驛站時,更是呼朋喚友,喝酒吃肉,吵鬧不休。
    魯崇矩放下身段,與他們打成一片,倒獲得了不少信息。
    這次連最遠(yuǎn)的鯨海州的人都來了。圣人在黑水一帶的號召力,確實(shí)挺強(qiáng)的。
    昔年湄沱湖之會,女真諸部先被狠狠揍了一頓,然后與圣人盟誓,至今都十分老實(shí)——上次有小股沙陀人叛亂,女真諸部還奉命出兵平叛,可以說非常恭順了。
    “黑水五州現(xiàn)在怎么樣了?”魯崇矩問道。
    “圣人給咱們送了黑麥、燕麥種子。”
    “還有當(dāng)官的過來教咱們怎么種。”
    “黑麥?zhǔn)呛脰|西,能養(yǎng)活不少人。”
    “禿丹家的人說,如果燕麥再豐收幾年,大伙就湊錢筑一座城。”
    “有了城,日子就好過多了,到時候搬城里去住,不挖洞了,哈哈。”
    魯崇矩暗暗點(diǎn)頭。
    讓女真人學(xué)著種黑麥,應(yīng)該是朝廷的意思。
    種地能養(yǎng)活更多的人,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但相應(yīng)地也會慢慢失去血勇之氣。畢竟過上好日子了,不再茹毛飲血了,人吃苦耐勞的能力就下降了。
    怎么說呢,有好有壞,對他們而言整體是好事。
    這個世上,沒有人是傻子,即便野人也不傻,甚至更加敏感、多疑。你防著他們,打壓他們,那就永遠(yuǎn)不可能讓他們真心臣服,早晚會決裂。
    讓野人文明一些,筑城耕田,以后說不定還有把羈縻州升為正州的可能。
    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繼續(xù)出發(fā)。
    當(dāng)魯崇矩收拾停當(dāng),走出房門的時候,女真人已經(jīng)在檢查器械了。
    驛站大院之內(nèi)一片抽刀入鞘的聲音。
    “哈哈,有這么多忠勇之士,何敵不可破?”魯崇矩哈哈一笑,招呼眾人上路。
    ******
    山嶺草地之內(nèi),信使的馬蹄聲從未斷絕。
    女人一大早就燒熱了鐵鍋,鍋內(nèi)的米粥粘稠濃厚,香氣撲鼻。
    男人最后檢查了一遍羊圈,然后回到帳內(nèi)吃早飯。
    草原生活艱苦,能耕作的地方少,粟米這種東西得去長夏宮才能換得,一般而言舍不得拿出來吃。
    但今天比較特殊,家里的男人馬上要出征了,這時候得吃頓好的。
    仿佛感受到了離別的氣氛,就連牧羊犬也十分乖巧,不住地與主人撒嬌。
    十四歲的長子拿來了樺木弓梢,上好弦后,仔細(xì)為父親調(diào)校。
    十歲的次子流著鼻涕,將磨好的刀插入刀鞘,放到父親馬鞍一側(cè)。
    女兒抱著一只剛出生的小羊羔。羊的腿有些問題,直不起來,若在往常,她定然十分焦急,但今天父親要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羊羔上面。
    “不用多想。”吃完一碗米粥,男人又開始盛第二碗,說道:“聽百戶說,不是去打仗。大汗要與各部落首領(lǐng)會盟,應(yīng)該是好事,說不定還有賞賜。”
    “你一個小將,能混到什么賞賜?”女人擔(dān)憂地說道:“會盟結(jié)束之后呢?會不會打仗?”
    男人若有所思,沒說話。
    “聽老人說,草原會盟,十次有八次沒好事,會盟完就要廝殺。”女人說道。
    “那又怎樣?”男人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道:“我是侍衛(wèi)親軍的人,是大汗的家兵。大汗要打仗,只能遵從。若沒大汗的照拂,山后草原一片混亂,咱們長夏宮能頂?shù)米≌l?再說了,以往出征都有賞賜,這個鐵鍋還是打仗掙回來的呢。”
    女人無言以對,只是不住嘆氣。
    “爺爺!”長子調(diào)校完騎弓后,便將弓弦解下,走了過來,說道:“聽張夫子說,將來新君繼位,可能會給侍衛(wèi)親軍的人發(fā)賞賜,好多錢帛,我將來也要當(dāng)侍衛(wèi)親軍。”
    “發(fā)賞賜?”男人疑惑道。
    “對。”長子說道:“張夫子說,前唐每位天子繼位,都要給神策軍發(fā)賞。”
    “咱們不是神策軍。”
    “咱們比神策軍還親近大汗。”
    “張夫子還說了什么?”
    “張夫子還說,新君繼位之前,很可能還會調(diào)侍衛(wèi)親軍南下,助他穩(wěn)定局面,這也可以領(lǐng)賞。擁立之功,是最值錢的。”
    “張夫子懂得還不少。”男人笑道:“其實(shí)他說的沒錯。咱們侍衛(wèi)親軍就是大汗的家奴、私兵,有些去中原早的人,已經(jīng)混上官位了。”
    說到這里,男人微微嘆了口氣。他三十多了,到現(xiàn)在還在草原廝混,管著十戶人,這輩子估計(jì)都沒機(jī)會去中原了。
    但兒子還是有可能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苦練本領(lǐng),不能松懈,知道嗎?”男人突然說道。
    “知道。”少年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我將來要去洛陽給大汗當(dāng)侍衛(wèi),然后外放當(dāng)官。”
    “哈哈!”男人笑了。
    這確實(shí)是侍衛(wèi)親軍成員的一條好出路。但宮廷侍衛(wèi)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dāng)?shù)模偁幖ち业煤堋?br/>     如果——開戰(zhàn)之時他奮不顧身,戰(zhàn)死沙場,倒是有很大機(jī)會讓兒子長大后當(dāng)宮廷侍衛(wèi)。
    富貴,都是要拿命來換的啊,但也很公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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