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號與謚號不一樣，這是帝王、太后在世時的稱呼。
    政治上的用意是對在位皇帝進行歌功頌德，贊美他的文治武功。
    有唐一代，十余位天子加尊號。
    有趣的是，李世民沒有。
    或許是因為在唐以前，這種行為太稀有了吧。
    遍數(shù)歷史，正兒八經(jīng)上尊號的大朝天子只有一位：漢哀帝，尊號“陳圣劉太平皇帝”，就是“斷袖之癖”這個詞語來源的當(dāng)事人。
    除此之外，便只有寥寥數(shù)位割據(jù)政權(quán)的皇帝了。
    比如周宣帝宇文赟，尊號“天元皇帝”。
    這位爺廣選美女入后宮，一玩就是十天半個月不出來，政務(wù)都交給太監(jiān)、權(quán)臣們管。
    再比如北齊后主高緯，尊號“無上皇”。
    這位爺更是牛逼，是“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的當(dāng)事人。
    李世民沒有加尊號，但草原部族給他上了個尊號“天可汗”。
    沒有，又勝似有。
    但從唐高宗兩口子開始，尊號幾乎成了標配了，都是天子暗示下面，馬上就有幸進之徒開始上疏，請加尊號。
    唐高宗尊號“天皇”，據(jù)說還是大臣們冒著“觸怒”他的風(fēng)險，“冒死進諫”，最后才“勉強同意”加尊號。
    武則天就更多了，六受尊號。從一開始的“天后”、“圣母神皇”，到后來的“則天大圣”。
    甚至就連唐僖宗都有尊號：至德光烈皇帝。
    這不是扯澹么！
    因此，在收到這份奏疏后，邵樹德便留中不發(fā)。
    初二上午召見官員問對之時，更是把崔邈喊了過來，問道：“崔卿素有才干，忠勤有加，朕一直是很滿意的，為何要做那幸進之徒？就這么急著升官？”
    “臣實為天下計，不敢有分毫私心。”崔邈肅容道。
    邵樹德笑了，道：“且說說你的道理。若有理，朕便同意加尊號。如果無理，秘書郎也別做了，去地方上混吧。”
    崔邈強笑了一下。
    真沒有私心嗎？肯定是有一點的。但若說全處于私心，那也不對。
    “陛下，臣說實話，設(shè)使此間天下，為朱全忠、李克用所得，則百姓無寧日矣。”崔邈說道：“全忠或還好一些，他能壓得住武夫。克用是素來不管的性子，他若當(dāng)了天子，與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何異？唯陛下走對了路子，掃平群雄，一統(tǒng)江山，諸般手段齊施，方能鎮(zhèn)得住這數(shù)百州。”
    其他人聽后，眼皮子直跳。
    到底是秘書郎，圣人的心腹，連這也能“假設(shè)”？或許，他們私下里喝茶閑談之時，已經(jīng)假設(shè)過很多次了吧。這份君臣之誼，實在讓人羨慕。
    “但為子孫計，還需加強正統(tǒng)、鞏固天威，故臣請上尊號。”崔邈說道。
    “唐僖宗都有尊號，朕羞與他為伍。”邵樹德說道。
    “陛下，唐僖宗是找了些幸進之徒勸加尊號，自娛自樂罷了，誰都不會當(dāng)回事。”崔邈說道。
    “崔卿的意思是……”邵樹德若有所悟。
    “陛下可令所俘之長和國主鄭仁旻、渤海國主大諲賺、高昌國主毗加，以及于闐國主李圣天、仲云國主邵獻忠、回鶻國主奧古爾恰克等人共上尊號。”崔邈說道。
    邵樹德一聽，心下意動。
    崔卿真會拍馬屁，所獻之策也頗有可行性。甚至于，邵樹德還幫他擴展了一下：已攻滅之契丹國主阿保機的兒子邵贊華、中原各藩鎮(zhèn)降人等等。由他們出面，共同上書，請加尊號，那這個尊號看起來就不太一樣，含金量十足。
    “其實，朕已經(jīng)有過一個尊號了。”邵樹德說道：“早些年，河隴蕃部共推‘無上可汗’。建極十四年五月的磧北之行，諸部又給朕加了四個字，‘天生英明’。八月，收復(fù)北庭，諸部加尊號‘建文神武’。朕覺得這挺好的，字無需多……”
    群臣一聽，心中明白，圣人這是已經(jīng)同意了。不然的話，琢磨尊號名稱做甚？
    尊號是在世皇帝就可擁有的，且無需避諱。
    以“天生英明建文神武無上可汗”為例，蕃人可以直呼“無上可汗”。
    唐高宗李治，群臣可以直呼“天皇”。
    “其實這次也是一個機會。”邵樹德突然說道：“草原諸部首領(lǐng)也要來，與漢地降人、百官一起給朕上尊號。官府可以分南衙、北衙，但加了尊號的草原、漢地天子只有一人。”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眾人還有什么好說的？只能從命了。
    “陛下，以何為尊號？”吏部尚書蕭頃問道。
    原吏部尚書薛貽矩已在去年薨逝，工部侍郎蕭頃接替其位。
    蕭頃是太子的人，這誰都知道，畢竟他是以親王府長史的身份出任工部侍郎的。而這項任命，也被邵樹德批準了。
    蕭頃是太子的人沒錯，但這個天下所有的官員，也都是邵樹德的人。你可以說他自大，但他真的不擔(dān)心什么，這個天下，還沒人能對他不利。
    “就用‘建文神武’吧，太長反而不美。”邵樹德說完，看向太常卿，道：“姚卿，這事你來辦吧。”
    “臣遵旨。”太常卿姚顗（yǐ）應(yīng)道。
    他是建極十五年初接替丁會成為大夏第三任太常卿的。
    其時正月剛過，內(nèi)務(wù)府監(jiān)趙植在出外巡視時，薨于館驛。遺體運回洛陽，葬于北邙，丁太常唱完這場后，身體也不行了，沒幾個月就薨了。
    姚顗是長安人，唐末進士，根正苗紅的關(guān)西人。他還是司空圖的女婿，文采很不錯。
    為人方正，規(guī)規(guī)矩矩，脾氣非常好，“終身無喜怒”。
    他在地方上當(dāng)縣令、刺史的時候，因為脾氣太好，為人輕視。入中樞當(dāng)官后，辦事勤勉、仔細，缺點反倒不明顯了。
    這人就像個大秘，適合在直屬機關(guān)內(nèi)任職，不適應(yīng)出任地方官員——地方官需要狠一點、強勢一點，沒有脾氣是不行的，只會任人拿捏。
    內(nèi)務(wù)府監(jiān)一職，則由少監(jiān)儲仲業(yè)升任，黃州刺史崔居儉補少監(jiān)之職。
    “此事就這么定了。”邵樹德最后一錘定音，道：“該知會的人，盡快派使者去吧。”
    “臣遵旨。”跟著這樣的圣人，大臣們愈發(fā)感覺沒有自我意志了。
    不過，這是幸福的煩惱。
    沒有這樣的圣人，他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甚至更差。
    ******
    群臣散去之后，邵樹德緊接著召見了下一批人：他在西域建立起的那套班子的成員。
    五個梅錄：廉右、偰元助、阿啜、莊約、龍思同。
    這五個人中，出身高昌的廉右主管營田，目前留守焉耆；偰元助主管教化，隨駕回京。
    北庭降官阿啜、鸊鵜泉莊氏出身的莊約分管財稅，前者隨駕入京，后者留守高昌。
    焉耆降人龍思同分管戶口、監(jiān)察等事務(wù)，隨駕入京。
    林牙二人：火山奴、盧質(zhì)。
    前者是高昌降人，目前在京。后者是河南人，歷仕州郡，后擔(dān)任戶部員外郎，今年初前往安西任職，目前留守高昌，算是莊約的直屬下級。
    達干四人：阿里骨、蕭阿古只、仆固大悲奴、巴布。
    阿里骨是北庭降將，統(tǒng)領(lǐng)汗庭直屬部隊兩千余人。
    蕭阿古只過去后，與他分掌此軍。
    仆固大悲奴是高昌降將。
    巴布則是拔汗那降人，原新附軍指揮使。
    作為第二次理蕃院、北衙系統(tǒng)改革的試點承接人，這批官員算是趕上了好時候，其中很多人坐上了火箭。
    “朕先談?wù)劚毖脴忻茉骸！鄙蹣涞抡f道：“在此番改制前，樞密院的主要工作便是監(jiān)督各部丁壯訓(xùn)練。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再行文至各部，征丁兵馬、牛羊。其他還有一些瑣事，但都不重要，主要的就是這些了。”
    “而你們在西域時所做的事呢？”邵樹德看向幾位達干，問道。
    “臣深入各部，了解驍勇善戰(zhàn)之士的數(shù)量，錄其姓名。夷離堇敢有阻撓私藏者，臣便以國法處置。錄入兵籍之勇士，著各部優(yōu)恤，年底會操之前，需私下加練，定期考核。”阿里骨說道。
    這其實就是半脫產(chǎn)士兵了。
    之所以是半脫產(chǎn)，是因為經(jīng)濟底子薄，他們還需參加一定量的農(nóng)業(yè)勞動。但不管如何，戰(zhàn)斗力比起之前是有所提升的，裝備也稍稍好了一些。
    “阿里骨，你做得很好，尤其是深入各部，令朝廷的權(quán)威凌駕于頭人之上，這一點非常好。”邵樹德贊道：“但還不夠。接下來朕打算征發(fā)各部勇士，組建一支常備軍，軍號‘背嵬’，分左右兩廂，計步兵一萬、馬兵兩萬。背嵬軍自草原南下，入鎮(zhèn)中原，為期三年，三年后換一批人。想要做到這件事，你的工作還要深入一些，將更多的部落囊括進來。”
    背嵬是黨項酋豪對自己親隨的稱呼。
    鐵騎軍中就有背嵬都，其成員是真背嵬。背嵬軍的成員就不一定了，只是借用這個名稱罷了。
    三萬背嵬軍服役期間，按禁軍標準發(fā)餉。服役期滿，返回草原，散為百姓。其中佼佼者，可以補充進禁軍、鎮(zhèn)軍、州軍。立下戰(zhàn)功的，可以在漢地、草原為官。
    這其實是加強朝廷權(quán)威的一種辦法，讓草原蕃人對中原產(chǎn)生更多的認同感。
    在過去三十年，邵樹德其實已經(jīng)在做類似的事情了，只是不太成系統(tǒng)，這次干脆形成固定的制度，一直執(zhí)行下去。
    “臣遵旨。”阿里骨躬身應(yīng)道。
    這是給了他更大的權(quán)力，可以管更多的部落了。
    “你的漢文學(xué)得如何？”邵樹德問道。
    “能聽懂，字還認不太全。”阿里骨有些尷尬。
    邵樹德大笑，道：“這你得學(xué)學(xué)韓建了。他原本一個字都不認識，但心志堅毅，刻苦自學(xué)，后來已粗通文墨，不用幕僚幫襯了。這樣吧，朕有功必賞，你可至北衙任錄事一職，朕再給你配兩個小使，繼續(xù)做你之前做的事吧，北庭、熱海、碎葉、于闐、仲云五處的蕃部勇士，好好給朕清查一番，登記入冊。”
    北衙樞密院的錄事是從六品上的官職，對他們而言非常不錯了。
    “臣遵旨。”阿里骨應(yīng)道。
    圣人沒提尹麗河谷，那就不歸他管了。
    “阿古只，你做了什么事？”邵樹德又問道。
    “臣與阿里骨分掌汗軍，日夜操練，行軍征戰(zhàn)之時，奮勇廝殺。”蕭阿古只說道。
    “在這一點上，你做得還不錯。西征之時，建立過功勛。”邵樹德說道：“你亦可擔(dān)任錄事一職。關(guān)北、河?xùn)|、河北三道的蕃部，你來仔細清點、登記。”
    “臣遵旨。”蕭阿古只歡歡喜喜地應(yīng)下了。
    他其實已經(jīng)改名蕭永忠，還買了渤海商社的股份。在他看來，做大夏的官，可比給阿保機賣命強多了。
    希望姐姐給圣人多生幾個兒女，這才是真姐夫，阿保機算個屁！
    隨后邵樹德又授予仆固大悲奴、巴布二人北衙樞密院主事之職。
    這個職務(wù)也還湊合。
    從七品下，主要負責(zé)監(jiān)察、巡視，權(quán)力不大不小，出門一趟總能撈點油水。
    “汗軍還剩兩千六百余人，多歷戰(zhàn)事，就讓他們作為背嵬軍的底子吧。”邵樹德說道：“也罷，時辰不早了，先用膳。吃完咱們再理一理理蕃院的事情。”
    北衙的第二次改革，并不是終點。
    事實上沒有一項制度從開始創(chuàng)建時就非常完善，且可以一直用到很多年以后的。
    人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基于現(xiàn)狀，再著眼未來，最后與各方妥協(xié)，商討出一個方案來。
    政治，本來就是妥協(xié)的藝術(shù)。
    邵樹德是個謹慎的人。
    他搞北衙改革，要先調(diào)研，然后看似很慫地在西域搞試點。在熟悉之后——不光他熟悉，各部頭人們也要熟悉自己權(quán)力被削弱的現(xiàn)狀——再慢慢推廣開來。
    但這個推廣，也不是一步到位的。
    西域已經(jīng)完成了很大一部分，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繼續(xù)鞏固、深化，將之前沒涉及到的部落、蕃國也圈進去。
    西域深化改革的同時，河套、陰山一帶的蕃部也要陸續(xù)開展起來，這些部落統(tǒng)治多年，算是比較恭順的，難度相對較小。
    暫時先搞這兩處。
    原因是一旦出了亂子，鎮(zhèn)壓起來容易，不至于搞得處處烽火，手忙腳亂。
    西域、陰山完成之后，會對河隴、遼東蕃部動手，一步步完善，加強統(tǒng)治。
    整個過程可能會持續(xù)個幾年，但沒關(guān)系，邵樹德愿意等。
    完成之后，待頭人們適應(yīng)了失落感，第三次改革也差不多醞釀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