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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離開

    四月中,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
    賀蘭山下,早就已經(jīng)遍地野花。
    山羊在水澗旁躍來躍去,盡情展現(xiàn)著天賦技能。
    牧人坐在山坡上,出神地看著遠處排成長列、迤邐北上的大軍。
    好羨慕啊!放羊放羊,放個鳥羊!
    這些部隊在山下折騰好久了,終日練兵,一練就是數(shù)月。你還別說,連他這個外行都看得出來,練兵幾個月,軍士們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還順帶操練了幾個新陣型,大陣變幻的時候,看著挺有意思的。
    有經(jīng)驗的同伴對他說,這些部隊本來就很強,幾個月整頓下來,趕走了不少混子,現(xiàn)在愈發(fā)精悍了,軍令一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無前。
    聽起來有些夸張,但牧人是真的羨慕了。
    他也想去里面混一身軍服,領幾樣長短兵器,跟著吃皇糧。但三十來歲的年紀,估計沒戲了。這又不是戰(zhàn)爭年代,連五六十歲的丁壯都要抓,太平盛世之時,十八歲的好兒郎擠破頭都不一定能進去,何況他們這些中年人。
    大夏太子來過幾次,甚至住了一個月,前些時日匆匆走了。
    他們這些每天觀摩訓練的人都看得出來,太子甚得軍心,穿著戎服檢閱部伍時,歡呼聲如雷霆般響亮。
    年紀大的人說,太子有點像靈武郡王。當年的邵大帥也是這般檢閱部隊,這般讓軍士們發(fā)自內(nèi)心愛戴的。
    他們這些年輕人沒見過靈武郡王的英姿,但從太子身上,似乎可以一窺那位雄踞關(guān)北的大帥年輕時的模樣。
    恨不能早生數(shù)十年,跟著邵大帥殺敵,也不用這會還在不知所謂地牧羊了。
    不過,真那樣的話可能已經(jīng)死了,世間之事,真的不好說啊。
    上萬大軍走了好一會才完全消失在北邊的地平線上。
    眾人收回目光。沒戲看了,眼見著天色將暗,不如回家。
    “太子——”有個少年突然說道:“太子不會去奪位了吧?”
    “奪位?”有人下意識問道,傻傻的。
    “就是兵諫啊。”少年說到“兵諫”二字時,聲音明顯小了下來,顯然也知道怕了。
    “嘭!”他很快摔了個狗吃屎。
    只見一位本家叔伯跳到他身旁,揪著衣領,又是七八個耳光下去。
    混小子這話也是你能說的?不知道這種罪是株連親族的嗎?你想死沒人攔著,但別害大家啊。
    其他人也嚇了一跳,紛紛上前踹了兩腳。
    官府若要治罪,可不會在乎他們這群人誰說了誰沒說,人家根本不會分辨,在場這五六個人一個跑不了,全得抓了。
    站在最外圈的一人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他姐夫在州府當小使,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據(jù)聞在偷偷采買白布。
    想到此處,不由地悚然一驚。
    他不傻,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圣人駕崩,天下縞素,官府可不得提前準備么?
    沒有人透露任何消息,也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至少在州府一級,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
    州府需要底下人干活,慢慢地,消息早晚會擴散出去。
    他估摸著,連他都能嗅到點風聲了,看來情況很嚴重,莫不是圣人已經(jīng)駕崩了?只不過消息還沒傳出來?
    一時間,他有些茫然。
    建文神武無上皇帝是從關(guān)北走出去的,這里是他根基最深厚的地方,也是流傳著最多傳說的地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要受點影響。
    圣人若真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怪難受。
    ******
    豐州城內(nèi),刺史趙瑩親自趕到了府庫查驗。
    一匹又一匹的白麻布摞放在貨架上。
    他親自上前摸了摸,全程不言不語。
    作為同光七年的農(nóng)狀元,在當了三年多秘書郎后,與前輩們一樣,外放州郡。
    他來到了豐州出任刺史。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職位。邵夏龍興之地,一般人還來不了呢。
    但他上任不過年余,就遇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圣人病入膏肓。
    上個月還能起身走走、看看呢,但到了四月,突然就不行了。醫(yī)官們束手無策,查不出任何病癥,只能不斷地開一些補藥吊著,試圖挽回。
    好在圣人通情達理,沒人責怪任何人,反倒安撫醫(yī)官們,說他“時至則行”,大限到了,是上天不給他時間了,非藥石能救。甚至于他還在病榻上與醫(yī)官們談起了各州醫(yī)學博士一職如何改進的事情,豁達之心,讓人佩服。
    想到此處,又有些悶悶不樂,還有些感傷。
    他擔任秘書郎三年,常伴圣人身側(cè),對今上有所了解。
    這是一個對天下有著無與倫比感情的君王。
    古來天子,有的是把天下作為予取予求的對象,橫征暴斂,形同桀紂。
    有的把天下作為供養(yǎng)皇室的工具,恨不得把宗室人員派往每一個重要州郡,為此釀出大亂也在所不惜。
    有的雖愛護百姓,也愿意與天下士族分潤好處,但卻不愿做出任何改變,仍做著春秋大夢。是的,趙瑩是農(nóng)科出身,他就是這么認為的。
    今上不一樣,他是真心盼著天下好。而不是那種無論天下怎么樣,我當皇帝就行的自私自利的天子。
    他的想法瞞不住身邊人,趙瑩非常清楚。
    但今上要走了啊……
    豐州準備白布,是得到皇后、太子默許的,因為醫(yī)官已經(jīng)沒辦法了,圣人也已經(jīng)臥床不起,衰弱得無以復加。
    唉!他默默嘆了口氣。
    隨即又想到如今的局勢,應該都是圣人安排好的了。
    主要官員隨駕在側(cè),最能打的禁軍分散在靈、豐、勝三州,逾二十萬眾。
    有這二十萬精兵,打穿天下都不成問題。最近又跟太子朝夕相處,掌控起來不成問題。
    圣人,當真是把一切都做到了極致啊。
    至于留守洛陽的官員、軍隊,諒他們也不至于昏了頭,搞出些不知所謂的事情。更何況,名臣大將漸次凋零,也沒幾個有威望的人啦。
    就在本月,樞密使朱叔宗暴卒于位。趙瑩一度以為是圣人帶走他了,想想似乎又不像,這是太子的岳父,算是助力,真不至于。不過,朱叔宗在軍中親朋故舊極多,影響力很大,這事情又不好說了。
    管他呢!趙瑩離開了倉庫,往州衙而去。
    這幾日,又來了一些官員、軍將、部落首領,也不知道誰喊來的,一撥又一撥在豐州停留,然后匆匆西去。
    看到這些,他心中就有數(shù)了。
    那個日子,近了啊。
    ******
    牧草返青,草長鶯飛,陰山南北迎來了一年中最美麗的時刻。
    西城老宅之中,一片愁云慘淡,圣人已經(jīng)不再起身,一天中大部分時候都躺在床榻之上。
    話少了,吃得也少了,昏昏沉沉的。
    偶爾醒過來時,眼神之中多是疲累,已經(jīng)沒有太多不舍了。
    在塵世這個大染缸之中打滾幾十年,原來是會累的啊。
    六月初,太子親來老宅,日夜侍奉。
    圣人醒過來時,揮手讓他離開,去和官員、軍將、軍士們待在一起。
    到了六月下旬時,圣人已經(jīng)聽不進任何軍報、奏疏了,醫(yī)官也被趕了出去,讓他們不要再做無用功。
    六月三十日夜,躺在床上的邵樹德忽然醒來。
    他剛才做了個夢。
    或許不叫夢吧,而是突然記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五年前的這一晚,剛剛結(jié)束三辭三讓把戲的他躊躇滿志。前唐皇后素手纖纖,為他挑選龍袍,因為天一亮就要開國祭天了。
    那一晚,殿中光芒萬丈,似乎有天降神人登堂入室,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他不信鬼神,堅信穿越也只是物理現(xiàn)象,宇宙之中唯有真理永存。
    但這會的印象是如此深刻,讓他不自覺地有所懷疑。旋即他又釋然了,真如何,假又如何,都不重要了。他的奮斗是真切實在的,他為此嘔心瀝血,付出了一輩子的努力。
    若有鬼神,他們?yōu)楹尾粊砭忍煜律n生?
    “沒有人能審判我,鬼神也不行。”他睜開了眼睛,輕聲自語:“只有歲月史書,只有后世蒼生,才能評價我的功過得失。”
    “陛下。”繡娘拿來一塊絲帕,為他擦了擦汗。
    她看到了圣人臉上涌起的奇怪紅潮,心中哀傷。
    邵樹德的眼神挪了過來,看著繡娘飽經(jīng)歲月的面容,輕聲道:“朕還記得當初去看望伱的樣子,那是四十八年前了吧?謝謝你,繡娘,臨走之前看到你,就好像回到了當年。”
    繡娘的眼淚撲簌簌落下,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
    “累了……”邵樹德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
    屋內(nèi)的燭火似乎有些黑,那是一種深沉的黑暗,似乎可以將人整個意識包圍。
    黑暗之中,有些人的身影愈發(fā)明亮。
    李延齡終日愁眉苦臉,看著私庫中不多的錢帛。
    孫霸贈了他一件寶甲。
    宋樂帶他來到府庫,領取賞賜。
    隰州境內(nèi),李侃賜下“鐵林都”的軍號。
    代州戰(zhàn)場,徐浩扛著大斧,將程懷信的頭顱斬下。
    陽曲縣外的軍營內(nèi),朱叔宗對答如流。
    晉陽城中,陳誠在向他倒苦水。
    高陵縣之戰(zhàn),郭琪一鑿射中田軌的眼窩。
    東渭橋大營,巢將王遇吐露心聲。
    戎馬倥傯間,楊悅總向他詢問何時收復失地。
    靈州府衙之中,李劭請他照拂后人。
    興元幕府之中,諸葛大帥讓兒子對他事以兄禮。
    服用金丹失敗的丘維道,臨終前流著眼淚給他寫信。
    ……
    是啊,都等著我呢。
    邵樹德的意識愈發(fā)模糊耳邊只傳來繡娘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當年都說你死了……我沒有辦法,沒有勇氣……”
    “我不是什么好人……”邵樹德盡力睜開眼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道:“這就要告別了。”
    空氣之中似乎傳來金戈鐵馬的聲音,沖破了一層又一層的桎梏,將籠罩在華夏上空的陰云盡皆驅(qū)散。
    天亮了,金色的光芒灑遍大地。
    同光十一年七月初一晨,大夏建文神武無上皇帝邵樹德崩于西城潛邸,春秋六十有九。
    (最后一章結(jié)束了。今天晚了,明天寫個單章。我知道本書還有一些坑沒填,但按照時間線推演,這些坑現(xiàn)在沒法填,所以后面會寫點后記,盡量把坑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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