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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縱生口

    高仁厚耐不住寂寞,帶著部分蕃兵趕到了臨渙,隨后跟著飛龍軍一起東行。
    這一日,天高氣爽,陽光明媚,老高正在思索著該如何對付氏叔琮,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了什么,立刻停了下來。
    “這些乃何人?”高仁厚馬鞭一指,問道。
    遠處的草叢里,坐著老老少少數百人,面有憂色,甚至還有小聲啼哭者。
    “回高帥,此皆征來的本地百姓,讓他們幫著轉運糧草?!庇熊娦;氐?。
    “這里已是符離縣境,離縣城不過十余里,可有賊軍家卷?”高仁厚問道。
    “有。”
    “挑出來?!备呷屎穹硐铝笋R,說道。
    “遵命?!避娦R膊粏柧売?,立刻照辦。
    很快,便有梁地出身的將士上前詢問。一開始沒人愿說,但架不住威逼利誘,很快便有人愿意出來指認——不出意外,他遭到了很多人的唾罵,出賣鄉親,可不是什么好名聲。
    “怎還有生病的?”高仁厚走到被挑出來的梁軍家人面前,問道。
    “來人,將郎中找來,給他們瞧病?!备呷屎翊舐暤馈?br/>     眾人都有些吃驚。
    賊兵家人,不殺就已經是仁義了,怎還要給他們瞧???但高仁厚是洛陽行營副帥,比他們軍使契必章的官還大,沒人敢抗命,于是很快將郎中醫官找了過來。
    郎中也不廢話,一一上前瞧問,然后吩咐手下去煎藥。
    所有人都默默看著,不言不語。
    “杖翁這么大年紀了,回家吧。”高仁厚又走到一名老者面前,見他須發皆白,嘆道:“徐鎮百姓苦啊,早年有龐勛之亂,后有朱全忠、時溥攻殺多年。年年戰鼓埋荒野,可憐可嘆,鄉間已沒多少人了吧?”
    老者本還有些畏懼,一聽高仁厚的話,頓時訴苦,自言本是汴州人,跟著兩個兒子一起搬來宿州。二子一在雄威軍,一在飛勝軍,都是正兒八經的衙兵,本以為過上了好日子,可誰成想年年征戰,從正旦到冬至,就沒幾天闔家團圓的,老妻夜夜哭泣,擔憂不已,眼睛都快哭瞎了。
    高仁厚也是嘆息不已,道:“夏王仁德,不殺俘,不殺降,不苛待百姓。你已年逾五十,該回家享福,走吧。來人,送這位杖翁離開。”
    說罷,又從馬鞍里取出一包肉脯、兩塊干酪,道:“路上拿著吃吧。”
    老者有些不敢相信,征夫還能放回去?他定定地看著高仁厚,見他不似假意,立刻千恩萬謝,喜笑顏開地離開了。
    場中寂靜無聲,人人目光都看著高仁厚。
    高仁厚神態自若,又找了幾位年紀大的問了問,然后都打發他們走了。
    “你是武夫!”高仁厚走到一壯漢跟前,看著他帶著厚厚老繭的雙手,又看了看他的身形、神態、氣質,笑道:“還是積年老武夫?!?br/>     “將軍好眼力。”此人不敢與高仁厚對視,低聲道:“我乃飛勝軍游騎,被貴軍逮著,拷訊一番后送來當苦力?!?br/>     “哪里人?”
    “許州許昌人?!?br/>     “我是長社人,竟然遇到鄉黨。”高仁厚笑道:“家中可還有親人?”
    “沒了。”軍漢神色平靜地說道:“都死在秦宗權手里了。”
    “可惜?!备呷屎駠@道:“你也走吧,武人當什么苦力,不像話?!?br/>     “將軍若放我走,我卻無處可去,多半還是去尋飛勝軍,果真要放我走?”軍漢問道。
    “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這么說,不怕被我一刀砍了?”高仁厚笑問道。
    “實話實說罷了?!避姖h泰然自若道:“武夫直來直去,有何不可言?”
    “你走吧,我一言九鼎,不說假話。”
    “我只能回飛勝軍了,不如得餓死?!?br/>     “快滾!”高仁厚笑罵道。
    軍漢連滾帶爬站了起來,下意識看了眼老者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在給人瞧病的郎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仁厚接著巡視,時不時問幾句。
    有出來樵采被抓的敵軍俘虜,發給口糧后讓他們走了。
    有身體瘦弱不堪役使的,讓他們回家了。
    甚至就連有父兄在梁軍中者,也放歸了。
    一時間,幾百人走了個七七八八。他并不感到奇怪,梁軍那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的家卷都住在城里,越靠近城墻,軍士家人就越多。
    午后時分,契必章帶著兩千余人趕了回來,聽到屬下匯報后,他也很驚訝,立刻找到了正在與郎中閑聊的高仁厚。
    “高都頭何意?怎生縱放了那么多人?”契必章問道。
    他在城父、永城、臨渙三縣大肆征丁,為此還鎮壓了一場兵亂,好不容易把隊伍拉了起來。進入宿州境后,又是故伎重施,打算拉丁入伍,結果竟然被放走了?
    “契必軍使勿憂。賊人連戰連敗,軍心不振,我縱放幾個生口,亦無關大局?!备呷屎裥Φ溃骸皩④娤矚庋笱髿w來,定有斬獲嘍?”
    “沒甚斬獲。氏叔琮也是硬茬子,我攻其前軍一部,竟然攻不動,兩軍殺傷相當,真是晦氣。回師時繞了下道,擊破一股鄉勇,俘斬數百人。”契必章一臉晦氣地說道。
    “慢慢來,飛勝、雄威二軍非弱旅,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向來沒吃過苦頭,當然不服氣了。”高仁厚笑道:“慢慢打,不能急,一急就有破綻,就會讓人鉆了空子。”
    “你打仗的路數我不喜歡。”契必章直言不諱地說道。
    按照契必章的方略,就是不斷派出蕃人騎兵,遲滯、消耗敵軍,然后派出飛龍軍,快速機動,神出鬼沒,對敵人發起攻擊,拼著付出巨大傷亡也要將他們打崩。
    什么老謀深算,鎮定自若,不符合武夫們的審美,跟個毛錐子一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高仁厚也不和他爭辯,只是搖頭笑笑。
    每個人打仗的風格,本來就不一樣。
    有人勇勐精進,亂拳打死老師傅,把鎮定自若的所謂儒將、智將給打得落花流水,一力破十會,完事后還要奚落你一番,殺人誅心;有人老謀深算,走一步看三步,把什么都算計到了,將敵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有人打仗跟廟里的泥胎木偶一樣,情緒都不帶變化的,冷酷無情,耐心等待,只求目的,不擇手段……
    一個集團,各個大將的風格都一樣才是奇哉怪也。
    ******
    氏叔琮的大軍離開了下蔡縣,沿著淮水向東。
    這樣行軍,路其實變遠了,不是很合適。但沒辦法,夏人派了大量蕃騎過來,沿途騷擾,甚是煩人,逼得他改變行軍路線,順潁水而下,先至潁口,取得補給之后一路向東。
    這樣走有個好處,那就是糧道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因為淮水就是他的糧道,夏人的騎兵再厲害,也沒法游到寬闊的淮水之中廝殺。
    楊行密確實很夠意思。他派來的水師一直沒走,留在潁口大營等待。氏叔琮退兵后,水師再度啟程,幫著轉運輜重、傷員,解決了很大的麻煩——輜重、傷兵是最拖累行軍速度的,有船運真再好不過了。
    夏賊的戰斗力還是不錯的。蕃將契必章統領的飛龍軍更是一幫亡命之徒,硬碰硬打起來傷亡著實不小,這給他的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另外,他有些懷疑梁王失了方寸了。
    一會讓他去收復亳州失地,一會讓他注意賊人動向,謹防他們攻向徐宿。
    你到底要我怎樣?
    氏叔琮也有些氣,思來想去,既然夏賊大舉東進,朝宿州而去,那么就先至渦口,把營寨重新扎起來,穩住退路,然后再北上。
    而在他們這支主力大軍之外,還有楊師厚、趙巖、朱漢賓所部一萬五六千人,直接從潁州東進,這會已至蒙城。
    兩路進兵,總兵力五六萬人,尋找機會圍殲契必章部。
    方略差不多就這么個方略了,但氏叔琮其實沒太多信心消滅敵人,因為他們有馬,打不過可以跑,你能怎樣?收復亳州陷賊之地就不錯了,別想太多。
    而且,最怕契必章跑了后再回來,兵太少,武備空虛的地方太多,敵人又是四條腿趕路,真的防不勝防。
    “大帥,周本來了?!庇H將快步走了過來,稟報道。
    “讓他過來吧。”氏叔琮擺了擺手,繼續想心事。
    周本帶著數名親隨策馬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對梁兵的軍威贊不絕口。
    “見過氏都頭?!敝鼙鞠埋R行禮道。
    氏叔琮很不耐煩地下馬回禮。
    “好消息啊,氏都頭。”周本大笑道。
    氏叔琮瞟了他一眼,沒搭話。
    周本絲毫不以為意,繼續笑道:“方才收到吳王信件。吳王對夏賊挾持天子,禍亂朝綱亦很憤恨,聲言欲討之?!?br/>     “怎么個討法?”氏叔琮隨口問道。
    “吳王說,若梁王兵力不濟,難以剿賊,他愿遣楚、泗二州兵馬北上入徐宿,助梁王共討邵賊。”周本笑道。
    氏叔琮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他嗅到了詭異、危險的味道。
    楚、泗二州,都是楊行密賞給手下的。其中,李神福任楚州刺史,劉金新近被委任為泗州團練使,操練兵馬,整備邊防。
    “此事需得梁王應允方可?!笔鲜彗龝簳r不愿得罪周本,雖說心里已經很不爽了。
    “也是。”周本哈哈一笑,將此事揭過不提。
    隨后便聊起了其他事情,言語間多有結好、拉攏之意。氏叔琮不傻,聽得懂周本話里話外的意思,但他裝作不知,繼續敷衍著。
    二月二十五日,大軍進抵渦口,扎下了大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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