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過一場小雨,草地有些濕潤。
高大的喬木與低矮的灌木在濡源濕地上交映成趣。湖泊海子之中,魚兒時不時躍起,炫耀著自己頑強的生命力。
東南風驟起,拂倒了大片鮮嫩的牧草。馬兒低下頭,無聲咀嚼著。
河流、湖沼、蘆葦、樹林、草原,組構成了一幅完美的畫卷,直讓人忘卻一切煩惱,只想仰面躺在草地上,呼吸著混合了青草與野花味道的空氣,注視著天空澹澹的白云。
太陽漸漸升起。
張歸霸抖落了甲葉上的雨珠,仔細擦拭著橫刀上的血跡。
他的腳下躺著兩具尸體。
死者嘴唇緊閉,眼睛半睜,雙拳緊握。腹部一道可怕的傷口延伸至前胸,血跡已經(jīng)凝固,近乎發(fā)黑了。
尸體的腳邊躺著一條魚。
魚兒嘴巴大張著,雙眼幾乎凸了出來,能夠想象出它離了水面,在岸上垂死掙扎的情景。
“尸體埋了吧。”張歸霸吩咐了一句,拿滿是爛泥的軍靴在草叢里擦了擦,隨手拎起魚,翻身上馬走了。
山谷內(nèi)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進入到了白熱化階段。
韃靼騎兵雙眼赤紅,反反復復沖擊著一座巋然不動的堅陣。
陣中長槍如林,弓弩雷發(fā),陣前倒斃的人、馬尸體幾乎阻塞了前沖的道路。韃靼人愈發(fā)絕望,有人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已經(jīng)不要命了,為什么沖不動夏人的軍陣?
組成軍陣的都是殺人如麻的職業(yè)武夫,清晨的陽光斜照在他們臉上,似乎沒有一點影響。弓弩手按部就班,長槍手穩(wěn)如泰山,軍士渾然無懼,配合井然有序,這是一群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見慣了生死搏殺的武人。
他們不會像新手那樣看到騎兵就害怕,他們不會像新兵那樣稍有不利就驚慌,他們也不會像新丁那樣見到便宜就什么都不顧了。
敵人勐沖,我們穩(wěn)著打,敵人潰退,我們還是維持陣型,墻列而進。
“嗚!”角聲響起,長劍手們稍稍加快了腳步,弩機連續(xù)發(fā)射,將敵人最后一波攻勢迎頭摧破。
軍官們回頭看了看高臺處,旗號連連變幻。
口令聲頓時響起,所有人將弩機置于腳下,從背上取下長劍、陌刀,加快腳步?jīng)_了上去。
“噗!”還在努力前沖的韃靼騎兵被砍得人仰馬翻。
鋒利的長劍有如催命符一般,將人整個噼倒。
有手持鉤鐮槍、長柄斧的袍澤上來,下勾馬腿,上砍騎手,長劍手奮力噼斬,整個大陣如同精密運轉(zhuǎn)的殺戮機器,將最后的韃靼勇士斬殺殆盡。
敵人終于撐不住了。
他們不舍地看了一眼正乘坐馬車、牛車轉(zhuǎn)移的家人,流著眼淚呼嘯而去。
輕騎從山坡上沖了下來。
來自河渭諸州的吐蕃、黨項、嗢末、羌人發(fā)出瘆人的怪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痛打落水狗。
韃靼騎兵斗志全無,潰得到處都是。隴右蕃人輕騎暢快地追殺著,輕松收割著一個又一個人頭。
“昔年曳咥河之戰(zhàn),突厥十萬騎硬沖蘇定方數(shù)千步卒,結(jié)果反為其所敗,士氣大泄,潰不成軍,蕃騎趁勢追殺,斬首數(shù)萬級。”張歸霸下了馬,看著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感慨道:“今濡源之戰(zhàn),斬首不下六千,楊將軍亦可名留青史了。”
跟隨蘇定方出戰(zhàn)的部將蕭嗣業(yè)、蕃將婆潤都被記錄了下來,日后修史書,亦可留下名諱。就是不知道俺老張有沒有這個福分了,親率偏師截殺、迫退黑車子室韋那禮部援兵,應該也能蹭個名字吧?
山谷內(nèi)的長劍手們前沖百步之后停了下來,稍稍整隊之后,再次前沖。
正在逃跑的韃靼老弱婦孺哭喊連天。
有人奮而跳下了馬車,徒步阻敵。看他們胡子花白的模樣,張歸霸只是冷笑一聲——南征北戰(zhàn)那么多年,心早就硬了,只要是敵人,哪怕三歲小兒站在他面前,一樣揮刀砍下,眼都不帶眨一下。
寥寥數(shù)百老弱組成的防線幾乎被一沖而跨。
心狠手辣的職業(yè)武人用重劍、陌刀噼砍出了一條路,殘肢斷臂、心肝腸肺流了一地,他們快步前沖,追上了逃跑的車隊。
蕃人輕騎四散在周圍,遠遠警戒著,配合完美又默契。
已經(jīng)沒有人抵抗了。
阿布思家族最后的血脈后裔被團團圍住。馬車車簾被掀開,乘客看到甲葉上還掛著腸子的武人手提滴血的重劍時,直接嚇昏了過去。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
事實證明,他們還沒中原那些藩鎮(zhèn)殺才難打,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機動靈活,戰(zhàn)術不對頭的話,會被他們耗死。但只要你逼得他們不得不正面作戰(zhàn),完全就是小菜一碟,破之易也。
“軍使,昨日方大勝,今日又勝,將士們連續(xù)作戰(zhàn),一點疲累之色都沒有,金刀軍有幾分強軍的模樣了。”張歸霸走到楊亮身前,笑著恭維道。
“比之長劍軍如何?”楊亮問道。
張歸霸沒有絲毫猶豫,道:“猶要強上幾分。”
“哈哈!”楊亮大笑。
張歸霸沒說實話。楊亮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長劍軍鼎盛狀態(tài),應該還是要差一些的。畢竟當初成軍的時候補了很多新兵進來,他們的成長需要時間。
好在隊伍里有不少長直軍老卒。不愧是朱全忠的親軍,殺起人來賊利索,似乎被人包圍時也不覺得怕的,依然談笑風生,奮勇殺敵。
有時候楊亮都覺得他們毫無人性,是完全的殺人機器。不過新兵在他們的帶領下成長很快,這是最大的好處。
一支軍隊,不怕被重創(chuàng),就怕被全殲。一旦富有戰(zhàn)陣經(jīng)驗、會閱讀戰(zhàn)場形勢、有主觀能動性的基層軍官和老兵死掉了,所有的傳承也就煙消云散了。新人需要從頭開始積累一切,這個過程會經(jīng)歷挫折,會付出血的代價,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沒有機會成長起來。
“賊人退了?”楊亮瞄了一眼正在抓捕韃靼老弱,打掃戰(zhàn)場的軍士,轉(zhuǎn)頭問道。
“來人不多,寥寥千余騎罷了。被我?guī)嗣顺夂颍髁ι岛鹾跬皼_,杜宴球占著高地,弓弩齊發(fā),賊人死傷慘重,亡命四散。”張歸霸寥寥數(shù)語,將他帶領偏師嚇退賊人的大概過程講了一遍。
其實一路奔襲過來,金刀軍的行蹤應該已經(jīng)泄露了。昨日他們摸了一個回鶻部落,斬首兩千余級,俘生口萬余,牛羊十余萬。今日馬不停蹄,結(jié)果正好見到陰山韃靼在逃竄,很顯然已經(jīng)提前得到了消息。
但人一多,跑路就慢。況且還要帶著帳篷、家什、牛羊一起趕路,這速度就太慢了,被追上是難免的事情。
“待會生口、財貨、雜畜清點完畢后,就遣人送往集寧。你來安排,無需多,派千余輕騎押送即可。”楊亮吩咐道。
“遵命。”張歸霸大聲應道。
他心態(tài)轉(zhuǎn)變得很好,對于在夏軍中擔任的角色也很滿意。有時候人是需要一點運氣的,當初夏王俘虜?shù)牧罕簩⑦€不算多,又因為草原戰(zhàn)事緊急組建黑矟、金刀二軍,給他這種降將撈到了機會。不然的話,猴年馬月才能重新當上大將?葛從周、康延孝、張慎思有這機會嗎?沒有。
正常來說,他們就得和劉捍那樣,要蹉跎好幾年,然后才會慢慢得到夏王的信任,得以掌兵。
俺老張是有大氣運的人,小時候那個算命的瞎子沒說錯。
“今日這仗打完,不能停。咱們繼續(xù)南進,攻御夷鎮(zhèn)城。”楊亮的胃口很大,風格也很激進。邵樹德將金刀軍交給他果然沒錯,雖然對整體戰(zhàn)略有些疑問,但執(zhí)行命令很堅決,也非常到位,確有名將之風了。
他們這會所在的地方其實也是御夷鎮(zhèn),不過是“故御夷鎮(zhèn)”,在后世張家口沽源縣東、承德市豐寧縣大灘鎮(zhèn)西,位于濡水東西兩源之間——濡水,就是灤河。
御夷故城南一百四十余里、赤城縣北六十余里,有后魏孝文帝太和中所置御夷鎮(zhèn)新城,這是一個塞外的交通節(jié)點,位置十分關鍵。
“軍使,楊都頭有令。”遠處馳來一騎,及近,翻身下馬,將命令書拿了過來。
楊亮接過仔細一看,道:“御夷鎮(zhèn)不得不打了。都頭有令,我部進占御夷鎮(zhèn)之后修繕城池,遣兵留守。”
張歸霸有些驚訝。
他以為此番出兵僅僅是犁庭掃穴,打擊不從,收獲牛羊丁口呢,這是要占地的意思?
數(shù)百里的路程,難不成要恢復后魏諸軍鎮(zhèn)?那派誰守呢?
以御夷鎮(zhèn)為例,當年后魏皇帝是將俘獲的高車人安置于此,令其守邊,夏王會怎么安排?柔州是契必部在守邊,懷荒、御夷是誰?藏才氏?渾氏?還是夏王自己的奴部?從中原抽調(diào)衙軍是最不可能的,因為花費實在太大,各種物資都得內(nèi)地轉(zhuǎn)運。
草原,就得按草原的生活方式來,除非安置百姓過來屯墾,但規(guī)模注定大不了,很難養(yǎng)活萬人以上的兵丁。
“比起李克用,大王可能更擔心契丹。”楊亮彷佛看出了張歸霸所思所想,道:“不管了。咱們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部落收拾了,便是將來退兵,也不虧。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些部族太散,很難擰成一股繩,若契丹攻來,一個個都要被吞下。”
張歸霸不是很清楚契丹的實力,有些難以理解。
事實上,歷史上五年后(902),耶律億率“四十萬人”伐河東,在代北轉(zhuǎn)了一圈,俘獲九萬五千人,牛羊馬駝無數(shù)。先不管這四十萬人水分有多大,但這么大規(guī)模的出征,不順路掃一遍這些部落是難以想象的。
耶律億這么一搞,對李克用的草原朋友們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從此以后,代北部落不太可能再聽命于河東了,李克用也很難再得到大量戰(zhàn)馬和蕃人炮灰。他臨死前河東只有七千騎兵,除了與朱全忠的戰(zhàn)爭消耗極大,本族沙陀騎兵大量戰(zhàn)死外,草原部族慢慢離他遠去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邵樹德這次搶先一步掃蕩這些部落,雖然不可能完全搞干凈,但收獲定然也不會小。就是不知道消息傳到契丹后,他們會怎么看了。
六月二十日,金刀軍使楊亮率蕃漢兵馬萬余人南下,突襲百余里外的御夷鎮(zhèn)。
賊人毫無斗志,已經(jīng)跑路大半。他們拷訊俘虜后快速追擊,俘斬數(shù)千,繳獲牛車三百余輛、牛羊馬駝八萬余。
而這個時候,無上可汗大舉東進掃蕩的消息也漸漸傳開了,燕北諸部聞訊大震,一時間陷入了兩難選擇之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