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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當一扇門的關閉

文/卓奇文

當一扇門的關閉/便

是長久的靜默/直到偷米的小鳥來叩門/滴水匯成清溪

1

這個冬天,南方,有濃霧。我像樹葉一樣輕。

我走在前面。胡娜走在后面。大概有一米多遠的距離,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曾回頭。我只是知道她會跟在我的身后,而我習慣了一個人走路。雙手插在兜里,甚至腳步都不是很平衡,灰色外套衣領的翻邊處已經很破舊。

馬路上車很多,應該還是臨近中午的時分,但都開著橘黃的車前燈,因為大霧的阻擋,射程都不是很遠,形成了一個個橢圓形如床頭燈一樣曖昧的光暈。駕車者無意超車,路面被分割成幾近直線的四車道,大卡車、巴士、大眾轎車……首尾相接,緩緩而行,如悠閑下坡的羊群或鹿群,或像一群在草叢屏氣匍匐的毛茸茸的兔子,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的巴士站,人影影綽,有黃色或是白灰色的巴士踩著車剎,離開車列,款緩停靠,又開走。

人在霧氣中行走,就如一片樹葉隨波逐流在海洋上,波谷或者波脊,輕輕的,起來,落下……呼吸潮濕而荒蕪。胸口的地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東西緊緊地壓迫著,隨著手腳也開始委瑣,甚至有輕輕的顫栗,一如我過去二十二年的生活,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刻意麻痹,而一有風吹草動就失魂落魄,無依無靠。

在二十五歲或者更早一些,也就是在研究生畢業之前,我一直渴求有份體面的職業,有更多的主意來面對生活。而在二十五歲之后,我卻感覺情緒的低落,似乎已經度過了人生的大半部分,目光遲暮地看著晚霞一點點,一點點地散失。

我在巴士站等通向長途汽車總站的25路公交車。盡管有濃霧,但我相信我能夠看得清楚。

胡娜站在我身邊,嘴角帶有著些嘲諷的笑容。右手胳膊自然地垂落在括肩挎包上,左手不自然地捏著褲邊。隱約有香水的味道遁入我的鼻翼,一種讓我心扉顫栗略微堵塞的味道:可伶可俐。

也許,我是因為這個味道才和胡娜呆在一起的。而追溯起來,這個香水給我根深蒂固的印象卻是源自另一個女人。胡娜愛我嗎?我不是很清楚,她總是找出諸多的理由來不喜歡我,比如,我的走路太快或我抽北京牌的香煙。而那種約有約無的嘲諷笑容也總是不時地如壁虎一樣趴在她的嘴角,是自嘲還是諷刺我?我想,有些細節不必要弄清楚,就如有些秘密注定要帶進墳墓一樣。

站臺邊上,靠近馬路的地方,有幾只灰綠色的麻雀在覓食。鋼鐵水泥的城市,這塊地方或許原本是一片樹林,誰知道呢?反正它們現在不得不來到馬路邊覓食,面包碎片,餅干屑沫……總之都是人類遺棄了的食物。看著它們蹦來跳去,啄著地面,也許真的也填飽肚子,但很危險。

十分鐘后,25路巴士來了。就像一個笨重的醉漢。搖搖晃晃停了下來,又卻像站不穩腳似的,猛地向前沖了一兩米,隨著急劇的剎車聲,一只灰綠色的麻雀來不及躲閃,被壓在了車輪下。死了。

胡娜驚呆般微張著嘴,想喊出來,但終究沒有出聲,只是抓著褲管的那只手收縮回來成了一個拳頭的狀態。幾乎也沒有人顧得上那壓在橡膠輪下的麻雀,都爭先恐后地爬上巴士占位子。我用手推了推她,她才反應過來的樣子,我從錢包掏出兩塊硬幣,遞給了她,她一直微低著頭,木然地接過我的硬幣。

也許,她認為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抑或是為那只死去的麻雀擔憂?

巴士緩緩地離站。我看不見胡娜是否向我搖手說再見。以往,她都會很急忙地打開車窗,伸出一點身子,然后扭過頭向我揮手說再見。我想,她應該沒有占到車窗的位置,所以沒有辦法伸出身子來,而濃霧讓我看不清車里的一切動作。

我有點空落落的感覺。不過,我連忙安慰自己,只是一個揮手的動作罷了,不必要耿耿于懷,當我重新回到我的宿舍,打開姜黃色的臺燈,躺在床頭,閱讀一本書的時候,這種失落的感覺就會很自然地消失。說不定還能夠特別容易犯困,然后可以沉沉地進入睡眠。

直到巴士消失成一片模糊的水墨畫面,我都沒有將眼睛投向那只被壓死在輪胎下的麻雀。我不忍看見血跡,就如我不習慣坐巴士一樣。

在面館吃大碗面的時候,胡娜總是一如既往地問我,你送我去車站?

不,我只送你去巴士站。

你應該多坐車。坐的次數多了。你就不暈車了。

我不是很暈車。我只是不習慣巴士車廂內那種刺鼻的味道。

胡娜不會再堅持。而我在結帳的時候會讓服務員將一張十元的紙鈔換成硬幣,然后給她準備坐巴士的零錢。

從胡娜剛剛上車的地方望去,有好幾只麻雀停靠在路邊兀立的電線桿間,交錯而復雜的疲軟或者繃緊的電線上,有的剛剛飛起,俯沖向路邊的食物,有的從路上飛回來輕輕地落下,就如一片樹葉一樣,被電線托住。貼滿街頭小廣告或涂滿臟乎乎手印的電線桿在濃霧中,就如一筆黑色的敗筆。這個地方,原來應該有一棵樹,一棵滿是綠葉的樹。

在輪胎下壓扁的那只麻雀,形狀是不是一片舒綻開的樹葉?就如我小時候常常壓在書本上樹葉的標本,脈絡清晰可見。

那么輕。一只麻雀。

幸福也一樣輕嗎?

不要急躁/靜/靜下來/不要驚擾到花蛇蜿蜒過路/蝴蝶停佇花蕊/鳥兒搖擺在電線上/靜/靜下來/你會聽見山風穿過林間/宛如輕風拂動年少時的窗臺/窗簾在搖弋/信紙翻飛在陽光與塵埃中/你會聽見果子落地的聲音/如是一場及時雨/你會注意到螞蟻行軍/你會留意到蝴蝶飛行的方向/不會被撞倒/靜/靜下來/你會贊嘆夜空星光璀璨/而忘卻得失/及正經歷的艱辛/你會感受到/幼小的脈博/因為在一起/變得有力而溫暖/靜/靜下來/抵達神秘基地

走上一個長長的陡坡,沿著兩邊有青苔的臺階走下來,我拐進了我居住的小區。小區很安靜,種滿了茂盛而整齊的植物。聽說以前是公辦教師公寓區,但他們都能買到更好的房子住到運河邊了。這個城市有一條河安靜流過,在河邊建筑起來的房子都很貴,歐式風格,米黃檐角,雕花的窗臺,紅瓦的屋頂。他們離開后就將這里的房子租給了各形各色和我一樣來這個城市打工的漂泊者。按理說,這樣的社區租金也是有點貴的,但因為離我上班的雜志社不遠,而我從來都厭惡坐巴士去上班,所以也就在這里租下了。一個月省省倒也能過。

房間里有點昏暗,還余有可伶可俐的香味。一種讓我心扉收縮,甚至關閉起來的氣味。我懷疑會不會是錯覺,灰色的窗簾還沒有收起來,窗戶也沒有打開,我想這也許是氣味一直縈繞在房間的緣故。這只是一個不帶衛生間的單房,這套公寓還有另外兩套房間,對面一套一直空著,隔壁一套住著兩個女人,一個很胖很高大,一個很苗條。我和她們公用一個衛生間。真難想象兩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共擠在一個房間里會是怎樣的情景?我不是很清楚她們的職業,但常常聽見她們夜里有時很晚回來有時很晚才出去開門或關門的砰啪聲,衛生間的水聲,踩踏樓梯的拖鞋聲,漸去漸遠或是混亂紛雜。

在逼孓的樓梯口碰見,她們濃妝重彩地外出。她們的房間幾乎從不泄露一丁點的燈光,當然也沒有任何的氣息。我與她們并不打招呼。

有一天,我在一條馬路書店買了一本捷克作家克里瑪的《愛情與垃圾》,走出書店,我拐進了一個小巷,試圖抄近路回來。在那個昏暗的人跡稀少的小巷拐彎地方,我看見一個很胖很高大的女人趴在一個很苗條的女人身上哭,那個苗條的女人擁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不知道溫融地嘟噥些什么。后來就是擁吻,發出輕輕的嘖嘖的聲音。背影像極了住在我隔壁的那兩個衣著暴露的女人。不過,說不定那些背景不是她們呢?就如每天在馬路上碰見似曾相識的人一樣,有時只不過是你熟悉的某一個人的一個影射,某部分像,或者只是幻覺。這個世界,總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你不理解我的,我也并不理解你的。

我伸直身子躺到了被窩里。真的還有點余溫。讓我再一次確定胡娜昨晚來這里度過了一夜。昨晚,我與她沒有做愛,說不上為什么,只是感覺很累。她一直拉著我的手放在她的堅實而小巧的乳房上,而我只是幫她撫摸了幾下,她不甘心地又將我的手拉到她的下面,那里溫暖,濕潤,甚至有一些難以讓人窒息的灼熱感,我的手指感到了一陣如電流一樣的痙攣,她很激烈地扭動起了身體,雙腿緊緊地夾著我的手,不讓我抽離。我說,我得起身拿個避孕套,我可不想因為沖動而落下不可收拾的后果。她迷亂地答應著我,而兩腿卻不肯松開。我只能坐起身子來,用力掰開了她的腿,抽出了我被夾得生痛的手,而她卻又伸出手抓住了我另一只手。我可不認為她處在清醒的狀態中。

我好不容易讓我的雙手獲得了自由。然后我站起來,搖晃著因為缺乏睡眠而無力的雙腿,打開床頭的臺燈,翻著桌子最下層的抽屜,尋找上次剩下的避孕套。而非常不幸的是,上次沒有剩下來,一只也沒有。我只能跟她說抱歉。

上次不是只用了一只嗎?她總算清醒了過來,不滿地嘟噥。

是啊,應該還剩下兩只,但是現在很明顯,一只也沒有了。也許是被我當成垃圾清理掉了。誰記得呢。上次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一個月前的事情,我總是很難回憶起來。

我聽見了抽泣聲。她哭了。

怎么就哭了呢。我有點困惑地望著埋著枕頭上哭泣的她,光滑削嶙的肩胛一起一伏,如粘在蜂蜜上的蝴蝶無助地揮動著翅膀。

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她滿眼淚花,但依然努力睜大眼睛盯視著我。

沒有。我說。我聲音中那種冰冷冷的口氣讓我驚訝。

她不再問我什么。一如她問我是否會送她去車站一樣。我的一句回答就會成了確鑿的答案,而無須再深究。而以后可能會在同樣的情境中,她又會提出同樣的問題。當然,不出她所料,我的答案也永遠都是一樣。

她背過身去。我也背過身去。我與她分別拽著被子的邊緣,不讓身體露出冰涼涼的被子外面。夢中,一如每次胡娜到來的情景一樣,另一個人女人總是隨著她的到來出現在我的夢中,她名叫趙棉。是我大學時代追求的一個女孩。臉上總是有如花蜜一樣可伶可俐的香氣,我渴望將那張臉捧在手心,讓幸福如花兒一樣綻放,而她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總是一直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幾米之外就能嗅見可伶可俐的香氣。我曾經因為這個錯覺而誠恐誠惶過,但不久也就釋然。有什么不好呢?能聞見一種花香。盡管我的心扉為它而顫栗,為它而關閉。

后來早上醒來我想起了我的夢,心扉略感悵然。而我發現胡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轉過身來,一只胳膊抱著我的肩膀,手指垂落在我的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我的右手掌。而手心已經熱得出汗。出了好多汗。

每次醒來的時候,總是發覺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我身上一樣東西,有時是一縷頭發,有時只是一根手指頭。她總是很內疚地看著我,很無辜地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她害怕我半夜溜走吧。

可是這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房間,溜走了我又能去哪呢?我從來不去胡娜所住的地方。理由也不過是厭惡巴士。我甚至極少去什么地方,包括回家鄉那個小鎮,包括去我弟弟工作的那個小縣城。我想,如胡娜所說,我真的應該多坐坐巴士,看看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十二歲那年因為一場醫療事故導致右腿小兒麻痹癥,今年七月剛從醫學院畢業,奔波找了兩個月多的工作,才落腳在一個山區的小縣城醫院工作。我曾經答應過弟弟,抽個時間去看看他,看看他生活的那個聽說沒有巴士的小縣城,給他帶兩本書,買些蘋果和香蕉。

甚至我還可以回一趟家,和我弟弟一起?父親和那個阿姨會在家。

暫時壓下所有的驚惶、疲累和焦慮/與你平靜相伴/不去想未來還有多少恐懼和艱難/只在乎當下你笑容可掬/你撒嬌地爬上我的后背/掐著我的鼻尖問我怕不怕/我怕孤獨的山越走越深/我怕暴雨過后在濡濕的空間里只有你和我/我怕你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陷入了無望與絕望/只有在你幼小的身軀貼近我,擁抱我,溫暖我時/我才會壓下所有困擾和擔心/依戀一絲拂動的風/一束刺目的陽光/以及那一地鋪開的月光/夜行的路/也要有白天的坦蕩和自然/愛著你/一切都不怕

我翻開枕邊那本我閱讀了一個月多的《愛情與垃圾》,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說中都寫了些什么,因為每一次我都是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閱讀它,翻譯得很生硬,甚至可以說很糟糕。但我依然堅持將它閱讀下去的原因是因為這本書的封底有一段有關愛情的辯證論深深地打動了我——“世界始于美好,止于丑惡,從愛情開始,到垃圾結束。愛情會是一種虛假的希望嗎?在沒有上帝的世界里,每一個人究竟是為何存在?”我想,我只是喜歡用自己的聲音來回答這兩個問題,是的,愛情是一種虛假的希望。在沒有上帝的世界里,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上帝,每一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以及有不可推卸的義務承擔命運與生俱來的責任。

如以往一樣,我將那本書隨手擱到床頭,擰滅床頭燈,準備再度入睡。我憶起在大學時光那段最困難的日子,我總是用這樣的睡眠來麻痹自己,讓自己相信生活還是一如既往,遮蔽憂傷,遮蔽痛苦,遮蔽恐懼。在越來越艱難的生活面前,我也越來越無能為力,我總是逃避著成長,就如我不斷地屏蔽著生活那置人于死地字眼。我漠視我越來越衰老的父親,我沒有辦法向弟弟伸出哪怕一點的援助之手。我甚至不知道我活著的意義,我只有在睡夢中讓自己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如一只氣泡般飄逸掉,如一片樹葉般無依無靠漂浮在海洋上,無論是平靜還是狂風暴雨,我可以都隨之起伏,隨遇而安,無牽無掛。

然而,我卻沒有辦法再入睡,沉重的腦袋如一臺無聲的黑白電影,一出出地冒出前來日子讓我一直惶惶不得終日的夢境:

我收到我弟弟的一份來信,告訴我他在那個小縣城很孤獨,我終于下定決心坐長途汽車去看我弟弟,我需要在廣州轉車,然后再坐六個小時的長途汽車。這我早就在網絡上查詢過。盡管我對那個山區小縣城的偏僻落后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當我到達那個小縣城的時候還是驚訝得目瞪口呆,這兒幾乎昏天暗地荒無人煙。堆積的高大的土堆,此起彼伏,如沙漠連綿不斷的山丘,時顯時藏的大型推土機正在天翻地覆地勞作改造。如在沙漠中行走一樣,承載人給與人安全感的地面在這里失去了實質的意義,也就是說可能處處存在著陷阱,讓你如沙子進入沙漏一樣,不可抑制地往下掉,然后不見天日,胸脯受壓,呼吸停止。弟弟一高一低地帶著我去他工作的醫院,我不知道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建立一個醫院干什么用?我們爬山越嶺般翻過一個又一個松垮的土堆,我扶著弟弟,弟弟牽著我的右手,有時我們不得不隨著崩潰般的土堆滑落或者爬起又滑落,在滾落過程中我松開了他的手,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弟弟不見了,我滿眼都是土,黃色的骯臟的土,我的弟弟呢?我驚恐萬分,環顧四周,發現我腳下是一個更高落差的土峰,深不見底,弟弟滑落下去了?我不顧一切沖下那個如懸崖般的土峰,我一下子就雙腳踩空,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就一片樹葉一般倘佯在海洋上,就在我瞇起眼睛等待自由落體然后輕飄飄的死亡時,我的右手被拉住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來自我的右手,我還活著嗎?我睜開眼睛,發現拉著我的是我的弟弟,他好像剛剛從土堆里鉆出來,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右手,我聽見弟弟說,哥哥,我在這里。

哥哥,我在這里。土峰土谷間久久地回響著這句話。我不在最驚險的時候醒來,而是在這句話如天壇般的回音中醒來,我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天花板,一時竟然想不起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胡亂地摸索著床頭燈,當橘黃的令人厭煩的燈光刺痛我眼睛的時候,我才多么地懊惱從夢中醒來,從那遍不停的回聲中醒來——哥哥,我在這里。我溢滿溫暖也參雜愧疚。

是我奪去了父親對弟弟的愛,是我讓父親一度拋棄了弟弟,是我的出生推衍了命運的錯誤一環扣著一環發生在弟弟的身上。我如一片樹葉一樣不知所措。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我步入社會之前,發生在我意識到家庭責任之前,發生在我從混沌麻木的狀態清醒過來之前。

當世界只剩下你和我/那就只剩下晨露和含羞草/剩下遠方的星光和忽然出現的瑩火蟲/忽明忽暗的螢光讓你如此著迷仰望/而忘了手中摯著的兀自燃燒煙花/當世界只剩下你和我/那就只剩下了樹枝落葉果實和花朵/你將它們集聚取暖/你說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當世界只剩下你和我/就只剩下你孤單的奔跑和我緊隨的腳步/你對著山的另一頭呼喊/等待著折射回來的誠摯回聲/如果世界只剩下你和我/就只剩下你在我肩頭沉沉睡去/你念叨的那些玩具/在夢中自言自語

怎么說呢?我二十五歲之前的時光。

研究生畢業后,我輾轉奔波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倒是坐了不少次的長途汽車,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后來就在目前這個城市歇下腳來。一個不算很大的雜志社。

上一期雜志策劃做一組自由藝術人。我認識到了柴卓。他是一個動漫角色創作者,畢業于魯迅美術學院。我和他在路邊一個賣糖水的小店鋪見面,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一直懸在我們的頭頂,盛大的光暈讓這個冬天有了些暖意。

采訪過程中,我了解到了他是獨生子,父親不久前剛剛在車禍中過世。令我驚訝的是他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甚至只是輕畫淡描,而且彬彬有禮的樣子,好像談的是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他戴著茶色的眼睛,寬大的黑色鏡框,以致我看不清楚他眼睛。他頭發一直披到肩胛上,一只食指與中指夾著香煙,深抽幾口后就用拇指支在額頭上,很快就放下來,深抽幾口,一只煙很快就燃完了,他有點啰嗦地連忙又摸索出另一只煙,懸在嘴邊將其點燃。毛絨黑色大衣的領子豎起來,半張臉一直深埋在領子與周圍垂落的頭發中。我有點錯覺他是在額頭在注視著我。

在我很不禮貌地追問下,他才很不情愿地跟我說起一些細節。這讓我有點很不光彩的感覺。不過,對他的事情,我著實是希望得知。

他說他父母親都在廣州一家科研單位工作。在他七歲那年,他父母親得到了美國一家科研單位的邀請,移民美國,后來就一直沒有再回國。因為奶奶舍不得他離開,所以他就沒有跟著他們去美國。他說,不是怪他們去了美國,而是怪他們一去就不再一起回來過。父親怪他不懂事,不愿意跟他們出國,母親曾經有幾次回國想接他過去,而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非常固執地呆在國內。不久他們在美國生了個妹妹。他很少能得知他們的消息,只有每個月按時寄回來的美元。他父親去世后,他母親也是在一個月回國后才告訴他。他說他記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不能從嘴里叫出“爸爸”這個名詞。他是真的叫不出來,許多詞語

從嘴中吐出來真的是需要情感鋪墊的(我明白這個,就如“我愛你”一樣)。他連虛偽都做不到。

我也跟他說起我的父親。我幾乎從來沒有在別人的面前談起我的父親,因為我是多么擔心別人的不理解,而貶讀了我的父親。那時,我跟他談起我的父親,并不是出于禮貌的秘密交換。我只是有非常想談談。

因為,我也曾有好幾年叫不出“爸爸”這個名詞。

我說,我的父親也曾經是一個很有抱負身材魁偉的青年,家境貧困的緣故,他剛滿十歲就被迫外出流浪討生活,后來應征進入了部隊,隊伍后分配到家鄉小鎮稅務所當了一名干部,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剛剛升了一個不錯的位置,而第二年,母親又懷上了一個孩子,也就是后來我的弟弟。那段時期是計劃生育抓得比較嚴的年代,父親為了保職位,讓母親回鄉下偷偷生下了弟弟。然后送給了一個比較遙遠的聽說靠近北方的農場牧羊人贍養。父親次年如愿以償當上了所長。但是后來無論如何父親就再也不能往上升了。

我想,在那時我是不會記恨父親的。在母親離開之前。

我幾乎更少地談起我的母親。在我十二歲那一年父親有了外遇。我的母親那一年改嫁了。那時。我還不是很明白為什么常常有一個阿姨來我家串門,而且只和我父親說話。母親一聲不吭地埋頭洗衣服或者反復地去關窗開窗,母親是一個農村赤腳醫生,也就是沒有醫學執照,來自很遠的西北,也就是我父親服役的地方。那個阿姨是父親的同事,總是在我們晚飯結束母親收拾起飯碗的時候,穿著一套工作制服過來,藍襯衣加裙子的那種,只記得裙子很短,交叉腿坐在我父親的對面,他們總是很熱烈地交談著什么,而那個阿姨總是很興奮得交換著交叉腿。這樣的事情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天。有一天,母親發覺我在看她的時候,將我抱了過來,不顧她手上的肥皂泡沫,將它抹在了我的臉上,母親說她要離開了,她要回家。父親不要她了。母親在這個閉塞的小鎮,語言不通,要是父親不和她說話,那她就不知道和誰說話了,而真該死,我也沒有學懂母親的語言。整整一個夏天,母親都沒有說一句話,后來在一個有濃霧的早晨,我被潮濕的空氣刺激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母親走了。夏天過后,我的弟弟從遙遠的北方回來。不知道這件事情有沒有和母親有關聯,但是已經無從考究。

唯一確切的是,秋天來到的第一天,父親與那個阿姨再婚。他們舉辦婚禮那天我在屋后的龍眼樹下撿到了一只麻雀。在弟弟回來的前一天,我養了整個秋天的麻雀死了。

弟弟一個人帶著三顆雞蛋還有幾件舊衣服坐火車從遙遠的北方回來,他的養父養母不要他了,他們在弟弟發燒的時候將弟弟帶到一個江湖郎中那里就醫,那個狗養的江湖騙子隨便就將一根帶有青霉素的針扎進了弟弟右腿的神經,那是一根至關重要的神經線,青霉素沒有被注射入靜脈,而弟弟從心臟流來的血液卻從針眼那個地方洶涌而出。那還帶著弟弟體溫的血流了滿地,流了滿地,流了滿地……而弟弟再也不能從右腿支撐起整個身體了。

父親望著弟弟,身體前斜壓在門框上,手臂支撐著,膝蓋的地方異常突出,父親一直沒有辦法邁動腳步去。父親好像就在那一刻開始一下子就老了。老了,那無辦法再挽留的歲月。父親是被那種命運奇妙的巧合搞垮的嗎?母親的決意離開,而弟弟的殘疾歸來?

我記得父親那瞬間衰老的顏容。

而從那一天開始,我就不再叫過父親“爸爸”。

幾年后,我去了北方讀大學。我不再回到南方那個家,也不曾給那個家打個電話。我追逐一個叫趙棉的女孩,事實上她并不愛我。在她挽起另一個男人的臂彎前一天,我突然想起給父親打個電話。

我握著電話筒告訴父親。我說,爸爸,我沒有什么事情。在我的愛情假象被撕破臉皮的那個夜晚,我對著電話筒,鏈接著遙遠的南方那個貧窮的小鎮,我說“爸爸”。很自然。爸爸。

爸爸。我幾乎想不斷地重復這個幾乎全世界語言發音都相同的名詞,我不斷地重復著自己的嘴型,我想讓它像溪水一樣,如煙花一樣粲然綻放,如沙子悠然地穿過我張開的手指。

我聽見了父親說話的顫音,那種鼻翼堵塞發出的顫音。

我面前一下子又浮現起父親那瞬間衰老的面容。

我用很長的時間跟柴卓說起了我的故事。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父親是值得你去用一生來憎恨的,就如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是應該永遠釘在十字架上一樣。“過去”的存在并不是讓人去憎恨,就如生活的進步并不是以不斷回頭為代價一樣。

柴卓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的手掌蓋在煙盒上,微微地顫栗。夜已深,是有點冷了。在我述說我的故事過程中,他一直沉默著?也許他有自己的觀點?但是天色已晚,他已沒有耐心再交談?我不是很清楚,不知道什么時候,煙盒已經空了,應該已經空很久了,他收起手指將煙盒捏成了一團。好像是在尋找著一種力量一樣,突然站起來說,咱們回吧。

他拐往右邊煙店去買煙。

我取道左邊的馬路。我感到口渴。

此時此刻/你光著雙腳/冰冷的地板/陽臺刮著風/你站了有多久/眼睛滴著淚/用袖子一邊抹去/此時此刻/你血紅的眼睛告訴我/你是多么堅強抵抗著睡意/等待我回來的腳步/此時此刻/你有多么依偎我/趴在肩膀上久久不肯下來/你說/以后天黑了記得回家/我一個人怎么睡覺/你一個人走了太久太久/你一個人很孤獨/此時此刻/我該如何跟你說告別/你恬靜的睡眠是如此難得/折磨的魔鬼總是來敲門/承受的總是比得到的要多/要重/此時此刻/我只想擁你入懷/想象再次歸來的那一刻/你的笑容摻著淚水/告訴我你有多思念我/就如我思念你一樣

一種硬物撞擊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馬路上傳來一陣不停歇的警車的鳴叫聲,冗長而刺耳,就像在撕破著一塊長長的粗布。《愛情與垃圾》掉到了地下。

我屈腰伸手去撿起它。我手臂夠長,能夠伸到地面去撿起從床上落下的書、或是一支筆。房間好像亮了很多,大概是因為外面的霧氣已散的緣故,不過好像也臨近晚上了,有略微的燈光投射進來,淡淡的,城市總是有地方將燈光提前打開。我也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這下子,睡意真的是一點也沒有了。

有舊時的搖擺報時鐘鐘聲從對面的房子傳來。那個搖擺鐘在那間空著的房子里。我一直和它沒有謀面。不過我想象它一定是木刻的,要不聲音不會這么敦厚。涂著黑漆,被劃了幾個道道,不過也沒關系。木邊有洛可可風格的雕花。

我翻看床邊的日歷,細算了一下雜志社的時間安排,我的休息日應該有三天。對,從今天起有三天。胡娜的到來已經讓一天糊里糊涂過去了。接下來的兩天呢?

我該去看看我的弟弟。我說過,我答應過我的弟弟,我會抽個時間去看看他。我該坐坐長途汽車,坐多次了也許真的就習慣了。在剛剛畢業奔波著找工作那幾個月,我坐長途汽車就沒有一次惡心過。

去看弟弟之前得在胡娜所生活的城市轉車。我猶豫著要不要和她見個面,或者只是在電話里通知一聲?

與胡娜的相識在一個隱晦的午后,那是一個沐足的場所。這個城市剛剛經歷了一場洗劫式的掃黃。胡娜穿著短裙就進來了,赤裸著大腿,那是她第一天上班,還沒有安頓好就被老板催促著上鐘(上班),一個二十歲的女孩是一個沐足店的新鮮血液,老板不想錯過用她賺錢的機會。一早上經歷了幾撥客人,都嘗試著要摸她的腿,這讓她很苦惱,她剛剛從一個黑工廠沒夜沒日的流水線逃離出來,好像又掉入了一個火坑。

其實我也很有沖動想摸你大腿。我低聲說。

她沉默了一會,說,他們都沒有摸到。

我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腳跟。她沒有拒絕。她說,你的聲音好溫柔。這大抵是她沒有拒絕我的理由。

我收回手來。那一刻,我背對她坐著,等待她幫我按背,但她輕輕地用手指在敲著我的頭,就如鋼琴上跳動的水滴。她頭發很長,垂落在我的鼻尖。我開口問道:你用的是可伶可俐嗎?

是的。你喜歡?她有些意外。

有點。我說。

她開始幫我按摩,手法很生疏,但我并不在乎,我的們沉默一直堅持到了最后分開。

第二天我又去這家沐足店,很低廉消費的地方,所有空間都很逼仄和昏暗,我莫名地為她感到難過。她這一次不再穿短裙,穿了一件很土的黑色運動褲,她說,這樣讓客人沒有欲望最好。她很意外我又來。

她跟我說,她要走了,有老鄉幫我找了一份在廣州金鋪做銷售員的工作,包括這份沐足工作,都是老鄉介紹她來的,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在社會邊緣飄來飄去,老鄉是個流動的紐帶。她說她要走的消息,讓我感到高興,甚至有些惜別的錯覺。

那天,她大概告訴了我她一些事情,讓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出生于一個公務員家庭。她說,他們在我出生之后都沒有管過我,把我放在爺爺奶奶家,奶奶在我六歲那年去世了,我就跟著爺爺過,那時我什么都懂,不懂也逼著自己懂。來月經第一年,我過得很慌張,過多兩年,我爺爺死了,我什么都不慌了,讀完初中就出來工廠打工,我在那個只有二三十個人的小工廠打了四年工,然后就被老鄉介紹到這了。

你傻啊,不會去找父母。

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找他們。

她不再談自己的事情。沉默片刻,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我說,有過,并有一個孩子。

這讓她感到意外。孩子在哪?

我們從大一開始戀愛。大學畢業那年,我們有了孩子。她帶回她老家陜西農村母乳撫養了兩年,后來她要去日本讀研究生,就將孩子留在了陜西她父母身邊。

你們沒有結婚?

沒有。

她還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了。她已結婚了,和她在日本的研究生同學,并有了新的孩子。

你還愛她嗎?

愛吧,她是孩子的媽媽。

她叫什么名字。

趙棉。

她抿了抿嘴。這個名字讓她好像感到不適。

那你們孩子怎么辦?

她母乳撫養孩子那兩年,我在北京一邊兼職工作一邊讀研究生,每周末都會從北京坐火車回陜西看孩子。后來,在我讀研究生快畢業那一年,她申請到了日本研究生讀書機會,她決定去讀書。怎么說呢,那段時間,大概是因為有她父母幫忙撫養的緣故,我們并沒有因為孩子的到來感覺到壓力,直到她的離開,剩下孩子,面對不完整的家庭,我才覺得,我應該,盡快要決定做什么,比如單獨帶著孩子生活。

我用手指輕輕地敲著她的胳膊,我說,我給你讀首我寫給孩子的詩。她點了點頭。

暮色已至/在稀疏的公路/我想起一些往事/當我和你天各一方時/每次分離趕路/淚水總是濕澀雙眼/讓我無法辨清前進的方向/我開始懷疑離開的意義/我回到了你身邊/我還回憶起了一些事/那時你寄人籬下/我的離開讓你接下來變得小心翼翼/你總是目送著我/直到猩紅的尾燈消失在夜幕/我說我不再離開時/你緊緊抱著我/貼著我的臉告訴我/爸爸我好喜歡你/我歸來時/常常回憶起很多事情/每當夜色已沉/前方的路燈兀自亮著

她臉側向了一邊。那你決定了嗎?

什么?

單獨帶孩子。

還沒有。

她轉過臉來,她注意到了我的眼淚。她不再說什么。

昏暗的燈光下,我注意到她眼眶潮紅。我說,我等你下班。

那天,她去我住的地方,聊得很晚,就留下來過夜。我打地鋪,她睡在床上。很晚我都沒有睡著,我一直聞見可伶可俐香水的味道,我希望這樣的狀態持續,并希望能夠很快進入夢鄉,夢見在校操場那棵很高大的梧桐樹下,我等趙棉,陽光很大,校道白花花的很晃眼,她從很遠的地方走來,我將鼻子深埋在她的脖頸。她說,你肚子餓嗎?咱們去吃雞蛋餡餅。雞蛋餡餅?我知道,就是放在鐵板上烤得薄薄的那種餅,加有一個雞蛋與一些蔥花。站在熱騰騰的煤炭爐邊等烤好的雞蛋餡餅,我拉著趙棉的手,很溫暖,我時不時傾斜過身子,在靠近她脖頸的地方,聞見可伶可俐的香味,混合著烤紅了的煤炭的味道。她低聲嬌咕,討厭。

我以為那天我問胡娜“你用的是可伶可俐嗎”她會回答討厭。

那天胡娜也睡不著,她說床板很硬,沒有鋪墊子。墊子被我用來打地鋪鋪在了地板上,她要和我換著睡,我不想動。她就下床來,鉆進了我的被窩。從我背后伸過手來抱著我,我轉過身來,一下子就碰到了她的乳房,我開始有些沖動,后來就很自然地脫了她的衣服。我以為她是處女,反正從一開始就這么認為,所以我的動作盡量很小心,很慢,她扭動得很厲害,聲音也很大,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奇怪她的表情,反而我的熱情漸漸衰減下來。我并不是很激動。我們并不接吻就開始做愛。

她高潮來得很晚。我盡量去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拖延時間,比如要是在北方的話,這樣的季節應該已經下過好幾場雪了,如果有些燈光,飄著的雪花就特別像棉花糖,我與趙棉常常吃的那種,我咬一口,她咬一口……我漫無邊際地想,直到胡娜喘息聲慢慢安靜下來。而我草草結束。我發現,她并不是處女。

她伸手將我拉了過來,緊緊地抱著我,我快被她勒得喘不過氣來,后來感到胸口有點潮濕。她在哭。

怎么了?我掙脫開她抱著我的手。

她問我女人用什么可以留住一個男人?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個男人不是我。她不顧我的沉默,說她的“第一次”莫名其妙就丟失了。她和她追求了三年的男孩在一起玩,他比她大10歲,那年她還在讀初一,還不到14歲,她就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10歲的男孩,她迫切想遠走,男孩許諾會帶她走,但他實際上只是個混混。有一天,他帶她喝了些酒,都喝醉了,醒來之后,她發現下體流了血。但是那個男孩并不承認是他做的,一直也沒有找到證據,男孩說也許喝醉后他會撫摸了她,而且不小心弄破了。而他更加肯定的是或許是她自己強奸了自己。那個男孩不久后有了女友。而她后來就再也沒有喝過酒,和我這一次做愛,是她第一次清醒著知道做愛的感受。

她說完了她的故事。我從她身下抽出被她翻身壓著的胳膊,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她也似乎沒有要求答案。只是又伸過手來緊緊地抱著我。她問我,我可以成為她的“第一次”嗎?她最渴望找回她沒有被承認的“第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騰出一只手臂將床頭燈打開,屋里一下子變得通亮,燈光刺得我眼睛有些花白。這件事情有點荒謬,我與她做愛,我倆想的卻都是別的人別的事情。我們一開始并沒有接吻。

早上我很晚才醒來。她已離開。房間收拾得很整齊安靜,散在地上的報紙與影碟她都將它分類收拾好了,門口的拖鞋對稱地放在了一起。

后來,她相隔一個月就會從廣州過來一次。而我從來沒有去過長途汽車站接過她,也沒有在長途汽車站送過她離開。她很次回到廣州的時候都很生氣,將我的信息、手機號碼等全部刪掉。但她記得我的住處。她每次離開后我都不再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一直到她又坐著長途汽車來看我。她再次向我索取我的手機號時候,我都問她,你何苦?她咬著嘴唇,輕聲說,我不知道用什么辦法可以留住一個人,同樣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可以忘記一個人。

而我呢?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相信愛情,而且,我還很困難,只有很微薄的工資,生活的窘迫不知道能不能讓愛情存活?不過,我有別的事情要想,要去做,而且只能一件一件來做。

烏云壓在天一邊,另一邊還有些零散的星星/和一輪晈潔的圓月/暴雨將至未至/月光占據了黑暗來臨前的時刻/鋪得滿地都是/這不,從窗戶如水瀉入/堂亮了整個屋子/和你熟睡的臉龐/我就這樣清醒著/心無旁騖接受命運的殘缺/剔除忐忑與不安/不覺悶雷轟響暴雨驟下/我在你醒來的時刻/看見月光猶在

休息日的第二天早上,天還蒙蒙亮我就醒來了。昨晚已經準備好了一袋新鮮的蘋果與香蕉。在送別胡娜的那個巴士站,不久我就等來了25路。清晨城市巴士的味道還不是很刺鼻,我不是很反感。車上人很少,路上車也很少,巴士在寬大的路面快速駕駛就如在平靜的冰面順暢的滑行一樣,耳邊有很清新的風。到達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太陽剛好出來,紅彤彤的帶有一些透過大氣層的青色,就如我手中提著的蘋果的顏色。大地一片明亮。

在去廣州的長途汽車上,我還是吐了,本來不是很惡心,但是身邊有人暈車得厲害,吐了很多。我也不由地翻江倒海了起來。不過吐了之后就有一段很好受的時光,就如承受某種壓力之后突然釋放開來,我瞇起眼睛讓這種寧靜的感覺持續,盡量去想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在這樣的狀態下想事情,似乎總帶有夢境的色彩,有些不太由意識控制,如電影膠片一樣,一旦上了機,就嘎嘎一幕幕放映下去。

我常常做夢。常常做些噩夢。常常夢見我的弟弟。也常常夢見我的父親,但夢見父親的時候,許多時候是一些模糊的跡象,醒來的時候會忘記,但如果是清晰的跡象,父親的形象常常是很陰險讓我害怕的角色,這讓我很內疚。夢見弟弟的時候最多,而且常常是在一陣顫栗中醒來,有一次,我醒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身體真的是在顫栗,抖得厲害。我努力回憶那次的夢境,記得是在冰雪腹地的北極。我的弟弟在北極一所醫院工作。我來看他,我與一個朋友,記不清是誰,也許曾是我一個同學,反正是個模糊的跡象。我們來到北極,發現這里并沒有植物,荒蕪人煙,只有簌簌的割臉的寒風,很快我們的臉就被劃傷了一道一道,我們著急著找醫院。找了很長時間,在靠近一個冰湖邊我們發現了一家醫院,這里只有一個醫生和一個院長,院長是一個面目模糊的老人,就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全身是傷,和我臉上的傷一樣,被寒風如刀般刮了一道一道,我的弟弟一高一低推著藥水車來到我的身邊,我抬起頭,我一眼就認出了我的弟弟,我熟悉那雙眼睛,如安靜的湖水。湖色是接近無限透明的黑色……弟弟,我的弟弟告訴我他在北極找到了工作就是目前這樣的境況嗎,弟弟……我全身一陣如深秋落葉般的顫栗,然后醒來。后來就一直沒有睡著,我回憶夢中的片斷,出現這樣的夢,應該與我弟弟在這之前兩個多月奔波著找工作有關。弟弟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接收單位,那些單位都以弟弟行動不方便將弟弟拒之門外,弟弟一直不甘心,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而那段時期,我剛剛到雜志社的工作,薪水還很低,給他提供的費用也是少之又少,我想,弟弟一個接著一個敲開那些醫院的大門,大概連公交巴士都是舍不得坐的吧,那兩個月常常下暴雨,我幾乎難以想象我的弟弟是如何在那兩個月內奔波了十多個城市,敲開近五十家醫院的門。難以想象。每次下暴雨的時候,我站在窗前,望著視線前方某個地方,身體就神經質般顫栗起來。

弟弟一直堅持盡量做到自食其力,大學也一直兼職做家教,在一些私人診所打鐘點雜工,我給他寄生活費,他總是很內疚地給我道歉。我說,我是哥哥,我應該的,我做得非常少,道歉的應該是我。什么時候都應該是我。

兩個多月后弟弟終于在一個山區小縣城醫院簽下了工作。不久,弟弟將我給他寄的大部分生活費都退回了我的帳戶。他說,他的工作已經穩定了下來,那些錢他用不上了,退回給我,不要我為了他過得辛苦。他說只有我過得好父親才會真正的開心,他說他省了一些錢給父親寄了回去,父親的腿經常鬧風濕,家里肯定缺錢。開始入冬,而他棉被都還沒有買,他說他在醫院不怕鬧風濕,醫生的身份能夠保護他。而父親先他之前已經開始衰老,需要他的照顧。

從來,從回到這個家開始,弟弟就能最細微地感知父親任何一點表情的信息,他熱切地期待父親的笑容。而同一時刻開始我就不再叫父親一聲“爸爸”。父親確實就再也沒有微笑過,不,他總是試圖向我微笑,但是笑容總是如揉皺的舊報紙僵硬在他的臉上。在這個家,弟弟是這么認為:只有我過得開心父親才會開心,他從來就無限度地謙讓我,飯桌上的菜他往往吃上一點點菜然后就說飽了,從來不敢在房間走路發出聲音怕干擾到我的學習,而他那不平衡的雙腳是如何才能做到落地的時候不發出聲音呢,他是扶著墻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路嗎?我只是聽見他支撐不住而猝然崩癱在地上那整個身體的聲音,就如一桶水在搖晃脆弱的肩膀力量透支后崩塌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嘣——

整個身體瞬間崩塌。

嘣——

肉體撞擊如石頭一樣的地面。

嘣——

大地告訴我:

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撐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撐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撐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撐不住……

嘣——

就如一根帶有回鉤的長針直穿過我的心臟。我只有讓自己麻木,麻木到不知心死的痛疼。

我拼命的學習并不是圖個好成績,我尋找的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冷金屬世界,沒完沒了的公式方程物理反應化學原理,我從來不知道那些接近滿分的成績單有什么用,我只是麻木地演算著一道道冰冷的練習題。和我身體一樣的溫度。虛幻得如夢境一般。我默對著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數字或是字母,燈光蒼白或者蠟黃,黑夜了還是白天,蚊子是不是在盯著我的腳跟或者額頭,我渾然不覺。我沒有聽覺。我是一個靜音。一個停滯的休止符。

我無處可去。

我將死亡的陰影隱藏起來/告訴你炎熱的夏夜路燈下紫色的花開得正好/告訴你山與山之間雨水會匯聚成湖/告訴你暴雨沖垮了橋梁只是它不小心摔了個跤/告訴你黑夜再長再長再長/月亮都會潛入夢/隨著你醒來/聽山鳥歌唱/知了和音/你站在滑梯上拉響泥燈/起床了!/酣睡的蚯蚓探出頭來/受傷的蝴蝶踩住落枝展趐而起/老態的導盲犬加快了步子/你脫開韁繩滑翔而下/前進的小舟隨浪翻躍/忘卻吧,深夜的哭泣/暫時趕走苦難中對死亡的渴望/如果真的無法做到在暴風雨中閑庭信步/那至少要在風和日麗時收獲日常

長途汽車緩緩地進入廣州流花車站。這也許中國最繁忙的長途汽車站,最密集的地鐵站、天橋、地下隧道、公交巴士站……五湖四海天涯海角工人農民公務員大學畢業生浩浩蕩蕩磨刀霍霍,如潮水般擁擠了這個最繁華而又最平民化的城市。幾十年來,正是這個來著不拒、吞吐自如、一浪推起一浪、濤聲洶涌的南方城市,一頁頁,一層層翻過或改寫一個人、一個群體甚至一個民族的悲傷、歡樂,以及希望。一如這個城市被許多人銘記的一句媒體語言: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臉。一如這個繁忙如碼頭的長途汽車站,流光溢彩,花團錦簇。

流花……它是一個如此奢華而帶有傷感的色彩的詞語,也許可以說為落花流水呢,我們長大,戀愛,工作,我們年華一直在如落花如流水般悄悄逝失,讓每一個人是如此迫切地感覺到有那么多的事情來不及兌現,來不及回憶,甚至來不及再之重新來過,哪怕只有一次,就如我的弟弟沒有被送人,我的母親沒有離開,那個秋天我的麻雀沒有絕食而死……哪怕我只能找回一次,僅僅一次過去遺失的和諧,也許我的命運就會大大不同,我可以一直在陽光下深情而忘我地微笑,我可以拉起弟弟的手,奔跑,在水邊,草地邊,球場邊,我可以從他那雙接近無限透明的黑色眼睛凝望白鷺齊飛秋水共色。

買好車票。我走出車站,步上天橋。為了避免被來往擁擠的人群碰撞到,我幾乎直身貼在天橋護欄上,一只手微微地按壓在剛剛經歷一陣痙攣而慢慢松弛下來的胃部位置。接近中午,冬日的陽光很大,我微瞇著眼睛,俯瞰橋下如水車流,等待著開往弟弟所在的那個小縣城長途汽車的出發時間,被掏空的身體沒有感到輕飄飄的失重,反而找到了一種踏實的接近地面的感覺,那樣慢慢松弛下來的感覺讓我越發感到存在的美妙,生命存在著的一點一滴的美妙。

有一次,也就是距離我走出那冰冷的課本時光還很遙遠的有一次,我將自己關在一個小房間里完成一疊物理模擬考試試卷,聽見屋頂有老鼠跑來竄去,搗得瓦片嘎嘎作響,我莫名煩躁,踹門,摔凳子,父親束手無策,他身體高大爬不上屋頂。父親讓弟弟過來,爬往屋頂。弟弟爬在離地四五米高的容易打滑隨時都有可能塌崩的屋脊上,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隆起半公分高的屋脊頂梁,一只手握著一根木條敲打著每一個可能隱藏老鼠的角落,一直到有老鼠不堪騷擾從西南角倉惶而逃。弟弟一點點從屋脊挪著瘦弱的身子爬下來,臉色蒼白,冷汗淋淋,但那雙黑色的眼睛卻透明而平靜,就如湖水。后來我工作之后弟弟給我回過一封信,我問過他那個事情,他說,他很害怕,但當父親讓他爬上屋脊的時候,那時他第一次看到父親對他期待而帶欣喜的眼光,他說他可以為父親再一次爬到那個危險的屋脊上,從而可以再一次看到父親對他的略微欣喜的眼光。有一刻他想到死亡,會摔下去然后瞬間就沒有了知覺的死亡。活著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他心臟鉆痛,他舍不得,他是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在他感知不到的情況下哪怕是一秒針的消逝。他說這個家接納了他,他祈求能為它奉獻,他爬在命運的屋脊上,認可,謹慎而報答。而他從來沒有這么認為,這個家,他是完完全全屬于這個家,他一直是,注定是,永遠是。他的回來,從來就沒有打亂任何秩序,而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惟其他的善良與隱忍,才讓這個家的一切重新得到調整與端正,回歸安靜與平和。

一如他的眼睛,那透明的黑色。

一列我看不見的火車鋼輪與鐵軌撞擊的聲波與震波,給我腳下帶來了突然而來的顫栗,我從顫栗中思緒中斷,望見中午的太陽已開始西斜。下午三點我將從這里出發,坐上從流花車站開發的去看我弟弟的長途汽車,我粗略計算了路程,我想大概需要六個小時才能到達。而現在距離下午三點只有一刻鐘了。我拿開按壓在胃部的手掌,思忖著是否吃點東西,但并沒有感覺到饑餓,也許此時身體正滿意這樣的空腹狀態。我轉身離開,沒有給胡娜打一個電話。在公交車站她走上巴士回廣州的路途中,我想她一定早已經將我的號碼刪除,我如果撥打過去,她會不會說,您好,請問您哪位?有些滑稽。

我從人行天橋上下來,聽見候車室廣播有04出口檢票的消息,迎著臺階借步而上的人群,我在腦海里浮現起自己微笑的樣子。

人的身體存在著一面鏡子,可以看到自己所有的表情,無論悲傷或是歡樂,抑或是希望。

你坐在我對面,輕聲讀著一些句子/我靜靜地聆聽著,眼睛緊閉/淡淡的約有約無的一些花草氣味環繞著我們/我們漸漸靜止成了兩尊雕塑/苦嗎/我們沉落悲傷之河無法自拔/湍流,鈍擊,遍體鱗傷/樹枝,荊刺,與雜草將我們裹挾至此/這是一片平灘嗎/還是一團不停息的渦流/我們暈眩地,讀著一些句子與安靜的聆聽/我看見你微笑了,我也是/葉子落了嗎/落了/去了風的方向

十五點。長途汽車緩緩離開流花車站,就如它緩緩開進一樣,很快就上了出城的長途高速公路。兩個小時后,在一個很空曠的路段下了高速。

公路上飛掠過亂糟糟的電線與高壓電纜,水渠星羅棋布的豐饒田野,金燦燦的油麥菜花,我看見有麻雀在電線上低下尖尖的小嘴修葺灰綠色的羽毛。天空更加澄清而透明。

公路不是很寬,而且有些凹凸不平,車不多,所以速度也沒有慢下來,在一個有橫斜分叉路口的地方,有一輛大卡車吐著排氣管濃濃黑煙竄了出來,占到了長途汽車的前面,笨重而緩慢地爬行,揚起了些塵土,從被風鼓起的后帆看到它后卡車廂運載的是一頭頭黃牛,它們被分成兩列,繩子穿過它們的鼻子,將它們如馬路邊停靠的自行車一樣串連起來,然后在后面的鋼條柵欄車門上打上死結。它們將被運往哪里去?農場或是宰屠場?看起來它們也是渾然不知的樣子,安靜而不發出一點聲音,盡管路面凹凸讓它們難堪。

我原本一直持續良好精神狀態,因為前面的大卡車擋道而逼仄視野,讓我開始有些惡心的反應,我試圖用手按住胃部的地方推延惡心的加劇,以便等長途汽車超過大卡車后想辦法消除不適。有一陣打獵的槍聲從田野那邊傳來,我想起電線上修葺羽毛的麻雀,我突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子往身后望,但一切都是徒勞,大卡車讓整個路面都變得視線模糊,我不安地坐了下來。我安慰自己,不會的,它是那么輕盈,它不會掉下來的,它飛來忽去,愚蠢的打獵者是不會打到它的。我肯定,它是一只很會動腦筋的麻雀。灰綠色的羽毛。

那個秋天,父親與那個阿姨結婚的那天,我一個人來到屋后的龍眼樹下,用腳尖踢起一片片粘連在地面的腐敗的落葉。黃昏降臨的時候龍眼樹上掉下來一只雛雀,我撿起它,小小的接近無限透明的黑色眼睛,嫩黃的還不足夠堅實的嘴巴時而闔合,可能是餓壞了,我抬起頭,天空已經開始暗淡,我并沒有看到其他麻雀,也許是它等它母親回來等得太久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往外爬,結果就從暖窩里掉出來了。它的媽媽呢?它的媽媽怎么還沒有回來?

我回到家中,將我小房間的門緊緊關了起來,外面是喝醉了吃飽了的人群,我幾乎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個,他們都在高聲談論著什么,語氣亢奮。我搜羅書架上的舊報紙給它修葺了一個小窩,我和它說話,將煮稀了的米飯一粒粒放在它跟前,它一直沒有動靜,只是用那透明的黑色眼睛凝望著我,平靜如湖水。我祈求著它,我喋喋不休地跟它說著寬心話,我說,等你吃飽了,我就將你送回去,回到你媽媽的身邊然后躺在你媽媽的懷抱暖暖地睡覺,但是你得恢復體力,你知道你已經餓壞了嗎?你是餓壞了才掉下來的嗎?我保證,等你吃飽了,我就帶你去找你媽媽……

我也記不得我在它的身邊說了多長時間的話,一如我也記不清那個秋天我跟它說了多少故事,母親告訴我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它只是望著我。只是望著。透明而平靜。我不忍心掰開它的嘴巴,不,我從來都不會干這樣的事情。后來,我累了。趴在床沿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我驚喜地發現它吃了一些散在它跟前的米粒。而且,它也睡著了。

但是它在我看著它的時候從來不肯動嘴吃米粒。而且它吃得越來越少。難道它知道了我是騙它的嗎?它知道了我需要它做伴而舍不得將它送回到它媽媽身邊的嗎?它會懷疑我說我跟它解釋我不會爬樹的理由嗎?它開始不相信我了嗎?

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它死了。我將它埋葬在龍眼樹粗大的樹根下。在其上面覆滿落葉。有一天,落葉將腐爛。帶有泥土的芳香。麻雀死了的第二天,我的弟弟從北方回來。他站在院子里看著我,他不說話。右腿的褲管松垮跨的,他窘迫地站著,盡量做到肩膀平衡,身子挺直。

他有一雙黑色眼睛,透明而平靜。他長得像母親。

我望著車窗外,天色已經很暗。夜幕的背景讓車窗成了一個清晰的鏡子,我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還有我的眼睛,第一次,我發現原來我的眼睛也是和弟弟一樣黑,就如即使我們隔山隔水,我們也會在某一天相遇相認相愛。沒有他的回來也有我的追尋。

路邊偶爾閃過丁點的燈光,黑車內的旅客大部分已經在中途縣鎮下車,一片沉寂。我走到車前,和司機打聽到達終點站的時間。他說,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我從背包隔層掏出手機,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手機屏幕上有7個胡娜撥打來的未接電話,3條胡娜的微信。我很感意外。微信上說她今天忍不住又去看我,但很意外我不在家,她撥打我的手機也無人接聽(這一次,她沒有刪掉我的手機號)。她一直等在我的房間門口。她說,我房子對面那間空著的房子傳來的報時鐘聲讓她害怕。

那個鐘?我想它一定是木刻的,而且有洛可可風格的雕花,她不應該害怕的。

我在黑暗中聽見自己輕松的笑聲,我飛快地回了一條微信,我的房間有預備鑰匙放在門框底下的一塊磚的夾縫。我隨身所帶著鑰匙我總是很容易丟失,這讓我很費解,也讓我不得不做好丟失的準備。我說去看我的弟弟,會在近兩天回去。

后來,我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很暈車。

嘀——微信發送成功。屏幕上散發出寧靜的藍光。十九點四十五分。

一刻鐘后。長途汽車將到達終點站。

著迷你奔跑的樣子/直直的腰板/歡快的小腿/變幻而堅定的前行路線/你摘下一片葉子/以及未開苞的花蕊/卷在手心/那兒還有青草、落枝或干了的果實/你說那是你的玉米粽子/一顆彩色的玻璃珠讓你停佇/你端詳著天空下的樹杈/說那是哥哥玩的彈弓/你是自然的收納者/你是陽光下的精靈/你奔跑的樣子/是我從未有過的破繭而出

我也許并不是真的暈車。輾轉了幾班汽車,我到達了偏遠山區的小縣城。弟弟比我想象中過得好,他很勤奮,醫院也很重視他。生活往往是這樣,再悲痛的情緒,它都在前進著。弟弟有了女朋友,并懷上了孩子。他們定好了結婚的日子。

弟弟說,他很愛這個孩子。

他還說,將我的孩子也帶來,讓他一起帶。

我們那晚談到了家族的宿命。我們算不了太長的歷史,我們只是談到了父親,父親有三個兄弟,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在他的家庭,有一種奇怪的疾病纏繞,他的父親在40歲得癌癥死了,他的哥哥和弟弟也都沒有活過40歲,都會得某種癌癥而死掉,而40歲那年,父親正好是升職那年,他或者想噩夢不會落到他身上,他一直沒有勇氣面對苦難,無論是在送走弟弟之前還是送走弟弟之后。

一直到弟弟殘疾歸來,他都無法面對苦難,和苦難和平相處。他就如鴕鳥一樣,把頭扎在土里,他認為他看不見就不存在。

無數次,弟弟由于右腳支撐無力在他面前摔倒,他都可以視而不見,眼光飄向別處,或干脆找點別的事情就弟弟呵斥滾開。

在那個家,我每夜深夜都會哭,我壓抑著聲音哭,我害怕爸爸聽到。但他還是聽到了,我相信。有一次,他問我,我好像晚上聽到你哭了,你不舒服嗎?弟弟說。作為父親,聽見孩子深夜痛哭,卻沒有起身詢問。還說好像聽到。我知道他不敢面對我這個家庭累贅,他害怕,他逃避,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面對苦難,當你不去承認和面對,那么溝通和理解那扇門就永遠關閉上了。

所有苦難,面對它,它還能如何,大不了共生死。與苦難共生死,它必然不再變得讓人恐懼,它成為生活中能安靜相處的一部分,就如一張用了很久的飯桌,一個擱在角落的舊沙發,或者我們無時無刻呼吸著的空氣。

哥,你知道,我想到父親,我不是恨他,而是心疼,很疼很疼。

哥,我沒有想到你會過得這么難。

哥,有今生無來世。相信我,永遠和你一起承認它,面對它。

我說,在這個家,我從小到大我過得最優越,父母的厄運傳給了你,而我們這一代,我接過了厄運的棒,我有了一個失去媽媽的孩子,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但我已經下決定自己撫養他,我會親自帶他到我身邊,我會做得到,我要終結這個家庭的咒怨,從我這起結束。到我們的孩子輩,愿他們健康、平安而幸福。

弟媳是個護士長,我走的時候,她趁我弟弟走開,對我抱怨說,你弟說你比我更重要。我說,在遇到你之前,也許是,未來,你和孩子對他最重要。她滿足地笑了笑,也許是因為長期值夜班,她眼圈有些發黑,她撫摸著肚子的孩子跟我揮手說再見。

在長途車上,弟弟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哥,忘了告訴你,我考了汽車駕照,年底我們存夠錢,就可以買一部車了,我也可以飛翔了,請你忘卻我的殘廢,我也是。接受命運的不完美,往前走,帶著孩子。

胡娜也是這么想。

在數百公里之外那個簡陋的出租屋,她說,她已將它布置成了溫馨的兒童房,買了很多很多的玩具。

還有一個舊板條釘成了小秋千。

你的臉頰悄悄貼近我/溫熱的氣息讓我情不自禁/抱住了你/在你耳邊/我像個搖弋的葦穗輕語/候鳥已起飛/稍棲在并軌的電線上/又張翅起飛過那顫巍的浮橋/遠處的深山/濃白的霧氣讓一切變得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這甜蜜的夢不醒來多好/就這樣依偎一起/你的手心我的手掌/你的溫熱/我的淚/刺空脆鳴/候鳥迂回張望/迷失在了這濃霧

兵荒馬亂中看滴水成花。

理想情人 末日重啟 重生之我變成了蛆2 清穿之咸魚三阿哥 ¥?≥…∫?√≈o?…?“?∫??“±¨∫??à[”è?÷??] 校園狂途 王婿 英雄無悔陸仁甲 種植我也能成神 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