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蠻荒最苦的日子里還是回來之后,她都曾經無數次的想象過他們師徒重逢后面對面的情景,卻沒想到竟是這個樣子……</br></br>遠遠的看著一如既往的白子畫,時間從來都沒辦法在他身上留下絲毫印記。太多酸澀在胸中翻滾,太多情念想道,最終卻只化作苦苦一笑。</br></br>她的愛或許有些卑微卻從不自賤,或許有些任性卻從不自私。愛上師父,是她錯了,可是她錯得無怨無悔。她對他從來都沒有任何要求,也不想讓他知道,只想安靜的陪著他。可到了如今,她連這個最簡單的愿望都沒有了。只要他好,她可以離得遠遠的,與他再無瓜葛。</br></br>不敢見他,是因為心中有愧,她的私情玷污了他們的師徒關系,而臉上的疤,更讓她再無顏出現在他面前。原本她應該是想躲想回避的,可是殺阡陌的昏迷長眠,已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再無力去逃、去遮掩。</br></br>剛見到的一刻,因為那吻被他撞見,她心中還是閃過了一絲愧疚,可是很快便淡然釋懷了。她并沒有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雖然她恨不得把整顆心都掏出來,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可是他們之間,又算什么呢?</br></br>白子畫望著她的神色那樣平靜,仿佛相隔那么久他們師徒的重逢在他心中根本就不值一提,仿佛她和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與他無關。</br></br>她或許和世間所有人一樣,在他心中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可是對她來說,只需要他輕輕一瞥,整個天地都寂滅了……</br></br>兩人就這樣相隔老遠的佇立著,仿佛相望了千萬年的雕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或許是因為要說的彼此都已心知肚明,或許是因為此刻說再多也已經無濟于事。</br></br>風輕輕吹拂著花千骨面上的白紗,白子畫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依舊未變的身形。心中輕輕一嘆,這么久了,她還是不愿長大。那樣單薄而脆弱的肩頭,又如何背得動命中那么多的劫數。</br></br>整個瑤池從一開始的干戈戰火,到殺阡陌瘋魔之后的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用探究的眼神凝視著這一對師徒,空氣中暗潮涌動。代受消魂釘再加上妖神之力的隱情,每個人都開始暗自揣測他們倆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br></br>周圍情景雖說不上有多慘烈,但還是頗有了些傷亡,白子畫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憫,微微皺著的眉有一種說不出卻又能將人瞬間冰凍的嚴厲。那種表情是花千骨所熟悉的,也是她最害怕的,是仙劍大會上她想殺霓漫天時他的表情,是他一手提著斷念一步步向她逼近時的表情……</br></br>花千骨的心躲在角落里瑟縮發抖,可是如今她不再是一個人,她同殺姐姐一樣,有要保護的,也有要背負的,不得不咬緊牙關,硬著頭皮,接受如今要與他正面為敵的事實。</br></br>-</br></br>霓漫天,落十一,輕水,幽若等一干弟子,也隨之趕到了。落十一手中捧著個水晶盒子,里面是嘟著嘴巴正在發脾氣的糖寶。花千骨不想它跟來,怕出混戰中它出什么危險,趁著它睡著就把它關了起來,它卻還是想辦法讓落十一帶它一起來了。</br></br>霓漫天沒想到花千骨居然從蠻荒逃出,再一次安然無恙的站在她面前。心頭有驚訝更有懊悔,因為自己一時心軟,沒有斬草除根,她如果要報復,自己肯定打不過她。可是再一想到有三尊有爹爹還有其他群仙在,不怕她會怎樣,這才稍稍安下心來。再看花千骨戴著斗笠萌著面紗,知道她身體雖好,相貌卻沒有恢復,不由心頭有些暗自得意,倒有幾分期待想看她面紗被揭開時的樣子。</br></br>摩嚴見白子畫趕到,心頭大松一口氣,冷冷喝道:“花千骨,如果你還當自己是長留弟子,就立刻回頭是岸,交出南無月!”</br></br>花千骨擋在抱著南無月的竹染身前,堅定的搖頭,面紗后的眼睛卻望著一言不發的白子畫。她始終無法完全沖破封印的束縛使用妖神之力,或許是她不能,或許是她不忍……</br></br>如今,既然他來了,殺阡陌也陷入沉睡,憑他們怕是再難全身而退,只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放棄小月。</br></br>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眾仙抬頭望了望天空,五星越來越亮,世間萬物一片光華。每個人都在看著白子畫的動作,或者習慣性的等待他的指示。花千骨之前陡然間爆發的強大妖力,讓他們心存疑慮,不敢隨便輕舉妄動。</br></br>只是白子畫仍然不說話,卻終于上前一步,慢慢拔出橫霜劍來,冰冷的白光照得花千骨一陣心寒。</br></br>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的弟子,依舊由他親自動手處置。</br></br>花千骨一步步后退,看著一片光輝璀璨中慢慢向她走來的白子畫,雖然依舊衣袂翩然、風采絕世,劍身殺氣卻蕩漾十里開外。</br></br>花千骨知道與那日相同的殘酷即將再次上演,他可以毫不猶豫的對自己再狠一次心。</br></br>早已經痛到沒有知覺,她在心底苦苦嘲笑。知道自己甚至連忤逆他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與他一戰。</br></br>“他沒有錯!我也沒錯!”花千骨望著白子畫一字一句的說。顫抖的聲音泄漏了她的慌張和恐懼,又帶著無盡的酸楚和委屈。可是在白子畫冰冷漠然的神情下,這控訴顯得那樣蒼白無力。</br></br>“身為妖神,擁有妖神之力,就是錯了。”白子畫終于冷冷開口。那往日教她寵她關愛她的人,再一次提起劍,而這一次,是想要殺她——</br></br>花千骨仰天凄苦長笑,是啊,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六界容不下她,師父容不下她。事到如今,她還有別的路可走么?</br></br>此時一雙溫暖的大手放在她的肩上,沉穩而用力的拍了拍,身旁斗闌干豪爽的大笑在空中回蕩。</br></br>“白子畫,你我相識那么多年,雖不算深交,卻也一起喝過酒下過棋,一直想與你一戰卻始終沒有機會,如今殺阡陌再無力相爭,我們倆就好好比一場,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六界第一!”</br></br>白子畫沒有說話,微微點頭算是默許。未免波及眾人,徑直飛天而上,斗闌干也化作一道金光追了上去。</br></br>這場大戰驚天動地,因為威力太大,即使是元神出竅,也沒人敢靠得太近。因為太快,沒有幾個人看清,所以沒有留下什么詳細記載。因為太亮,眾人眼睛里只看到光,所以許多年后回憶起來,都只會用簡單的四個字來評價:燦爛恢宏。</br></br>的確,這是燦爛的一戰,也是恢宏的一戰。在五星耀日的大背景下,金光和銀光交織在一起,水與火的碰撞,日神與月神的交鋒,六界最強者的對決,已經不單單是為了妖神之力,或是分出勝負那么簡單。</br></br>世界極盡光耀,相隔那么遠,眾人周圍的空氣卻都在震蕩。此戰雖勢均力敵,卻不像眾人所想的那么漫長。首先緩緩落下地來的是白子畫,然后是斗闌干。</br></br>真正的高手相交,勝負自知,不用以命相搏,不用兩敗俱傷。二人相識多年,互有欣賞互有敬佩,這一戰都用上了全力,招招威力巨大,卻又沒有殺氣。</br></br>一戰終結,斗闌干仰天大笑高呼痛快。白子畫雖依舊面色平靜,眼中也有一絲花千骨從未見過的淋漓快意。人生最難得棋逢對手,琴逢知己,只是二人到底誰勝誰負,卻始終沒有人知道。</br></br>“白子畫,經此一戰,我心愿已了。接下來,就不要怪我不守君子之道。我欠這丫頭太多,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要達成她心愿,護她周全。”</br></br>白子畫毫不客氣,冷言道:“我們師徒之間的事,不用一個外人來插手。”</br></br>眾人聽他此話皆是一怔。</br></br>白子畫則負手轉身,嚴厲的看著花千骨:“交出南無月,跟我回去受罰。”</br></br>花千骨酸楚搖頭,他還一直當自己是他徒弟么?就算眼睜睜看著自己受了絕情池水的刑知道了自己的對他的心思,也還當自己是徒弟?可是如果還真當自己是徒弟,為何對自己不聞不問,為何對自己那么殘忍?難道他們師徒間,剩下的就僅僅只有責任了么?她做錯時,他便來處罰她。她有辱師門,他便來清理門戶?</br></br>花千骨咬著牙擋在南無月前面。要處罰她可以,要交出小月,不可能!</br></br>“你明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妖神,要殺他,先殺我吧。”</br></br>白子畫漠然的神情出現一道裂縫,這是有生以來,花千骨第一次頂撞他。以前他說的話,她從來未曾有過忤逆。</br></br>看著她和東方彧卿一起出生入死,看著她和殺阡陌親吻纏綿于眾人之前,她的心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說不清是什么感覺,更不明白那股一直隱忍未發的怒火是從何而來。他只是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他所做的,都是對的。</br></br>“我之所以封印你體內的妖神之力,是因為相信你本性純良不會做出為害蒼生之事。你卻執迷不悟,自詡神尊,率領妖魔和蠻荒眾人挑起仙魔大戰,致使死傷無數。你以為仗著是我的弟子,我就不會殺你了么?”</br></br>花千骨凄楚一笑,相信,她怎么不信。微微上前一步,迎著他的劍。傷口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一個。</br></br>沒有人可以帶走小月,就算是師父也不能。她已經失去殺姐姐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br></br>天上光亮從極盛已經開始慢慢轉為黯淡,白子畫知道再不處死南無月,就得再等一個甲子才有機會了。</br></br>“讓開。”微皺起的眉,冰冷的眼,是他下狠心時的表情。</br></br>花千骨無動于衷,抵著劍又往前邁了一步,白子畫望著她步履的決絕,想起當初用斷念廢她時濺的滿身鮮血,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微微后退。看不見她的臉,心頭怒火燃起,她是想在眾仙面前測試他對她能有多放縱么?</br></br>“讓開!”白子畫再次咬牙冷喝,聲音提高,眼中有著憤怒和不信,也有著掙扎和不忍,可是面上依舊冰冷無情,她真的以為他不舍得殺她么?</br></br>花千骨揚起手,握住他的劍身,鮮血滑落。</br></br>她顫抖著聲音說:“師父,其實小骨……”</br></br>“尊上不要!”幽若輕水他們齊齊驚呼。</br></br>卻只見橫霜劍從花千骨肩上直貫而入,然后再沒有絲毫猶豫的再次抽出。快而狠絕,連血都沒有濺出一滴,只是順著她的白衣流下。</br></br>他到底該拿她怎么辦?白子畫退了兩步,眼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惶恐。又不是頭一次對她拔劍,又不是頭一次傷她。他的手為何要顫抖?他的心為何會這樣痛?</br></br>花千骨一動不動,任憑鮮血流下,輕輕笑了一下,然后寂然無聲。她忘了,她連對他說那句話的資格都沒有。</br></br>白子畫思緒亂作一團,看不穿面紗下花千骨在想些什么。上次他提著斷念,她哭她喊她抱著他的腿,她跪著求他。</br></br>可是這次,她就那樣身子虛晃了一下,依舊安靜的站著,擋在南無月面前,什么也沒有做,也再什么話也沒有說。</br></br>南無月此時已經在竹染懷中醒來,哭成一團。東方彧卿站在遠處看著她,唇邊一抹哀傷的笑意。她寧肯死,也不愿對白子畫拔劍么?</br></br>“再說一次,讓開!”白子畫面色蒼白,橫霜劍再度上前,抵在她的身上。她以為,自己一劍又一劍刺下去,刺到再下不了手之時,就會放過她和小月么?</br></br>“白子畫!你是不是人?你有沒有心?你明知道她……”斗闌干再看不下去,手中長劍揮舞,威極長劈。</br></br>白子畫正無處發泄,兩劍相擊,地動山搖。</br></br>斗闌干怒氣沖天,劍氣橫掃。白子畫此時卻心有旁騖,破綻百出。眼看斗闌干一劍刺來,他再躲不過去,眼前卻白影一閃,花千骨已擋在他身前。</br></br>長劍沒柄而入,直直穿通花千骨的腹部。斗闌干愣住了,沒想到花千骨會使用妖神之力以那樣快的速度替他擋下這一劍。她雖是神之身,雖然傷口會慢慢愈合不會死,可是,這就有了可以隨意傷害自己的理由了么?</br></br>“丫頭……”斗闌干手放開劍,想要去扶住她。</br></br>花千骨緩緩搖頭,低聲乞求:“不要……不要傷他……”</br></br>斗闌干心頭一酸,已濕了眼眶,白子畫如此對她,她這又是何苦。</br></br>白子畫望著眼前熟悉的背影,小小的,單薄的,他曾對自己說,要盡自己最大努力的去保護她,照顧她。卻為何,一直是她在拼著命的救自己,保護自己?</br></br>沒等反應過來,他看見自己的手再次舉起了橫霜劍,狠狠的從花千骨的背后插了進去。</br></br>空氣中傳來一陣輕輕的破碎聲。</br></br>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明白眼前到底出了什么狀況。</br></br>花千骨不肯相信的緩緩低下頭,看著胸前貫穿自己的橫霜劍。手顫抖著慢慢伸入懷中,掏出了她無時無刻不貼身收藏好的宮鈴。可是如今,五彩猶如水晶一般的透明鈴鐺已經碎做好幾塊。</br></br>橫霜劍從后背直插入她的心臟,她的心碎了,宮鈴也碎了。大腦混沌起來,力量一點點從體內流失,可是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就算心碎了,她還是死不了,她早就成了一個怪物,一個被天下唾棄的怪物,而如今,是一個猶如行尸走肉的怪物。</br></br>可是,原來怪物也是會疼的,原來,心碎是這樣疼的……</br></br>花千骨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彎下腰去,身上插著一前一后貫入的兩把劍。她身子顫抖著,不知是哭還是笑。她從不知道,他是這樣希望她死希望抹殺她的存在。她從不知道,原來心碎的感覺,是勝過消魂釘千百倍的疼痛。</br></br>白子畫驚呆了,想要拔出劍又下不了手,只能緩緩退后,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可置信的搖頭。</br></br>不可能!他不可能的!</br></br>頭一偏,雙目如炬,灼灼怒視著不遠處的摩嚴。果然看見他不屑一顧的冷笑著,還有蒙面心虛躲在他身后的幻夕顏。</br></br>瞬間頹然無力,仿佛自己一向堅固的心也破了道口子,疼得他快不能呼吸。他想上前抱她在懷里,卻竟內疚到再沒膽量。</br></br>花千骨緊緊握住宮鈴的碎片,頭昏眼花踉踉蹌蹌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后重重的摔倒在地,斗笠掉落,露出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來。</br></br>空氣瞬間凝固,在場的人都不由嚇得倒抽一口涼氣。</br></br>絕情池水!</br></br>白子畫此時大腦已是一片空白,耳邊再聽不到任何聲音——</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