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宇文烈說夜玄不必再為城外災民治病，夜玄也便在未出了房門，只在房中靜坐，直至第二天下午士兵敲門告知準備出發，方才帶著包了兩件衣物的包裹離了房間。宇文烈先見夜玄一身舊衣不由眉頭一皺，見了夜玄身后的包裹方才展顏，順手接過包裹往馬車中一放，又扶夜玄進了車中，方才轉身上馬，準備離開。

　　他的動作做的自然，周圍幾個近侍卻嚇了一跳。他們的大將軍待人歷來嚴厲，就算面對皇帝也一貫冷漠，又幾時做出過這般近乎溫柔的動作？所幸己任訓練有素，只是白了白臉色便恢復了正常。

　　夜玄坐在馬車中輕微搖晃著，不明白宇文烈為何挑選了下午起程。印象中，除了呂合城便是連綿群山，至少得過十天腳程才到得了下一座城池。而山中歷來多強盜山賊，宇文烈手中數萬軍隊卻又盡數留在了剡城，此刻只有幾個近侍跟隨，之前自己中了藥無法逃走，現在已經康復，又進這群山深處，不逃更待何時？卻不知宇文烈究竟如何安排，不敢貿然行動，只得合起眼來，忖度宇文烈用心，同時計劃自己逃跑時機。

　　正想著，夜玄聽到身旁聲響，循聲望去，卻是宇文烈正要進車來，于是伸出只手，將自己敵人拉了進來。

　　進來之后宇文烈卻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臉朝向夜玄的方向，夜玄卻看不出，他是否是看著自己。

　　“山中多盜賊。”沉默在兩人中傳遞，夜玄皺皺眉，終是開了口：“將軍下令下午起程，入山已是深夜，豈不危險？”

　　宇文烈卻只是“嗯”了一聲，并未開口作答。夜玄稍等片刻未見回音，在心中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也不欲理人，卻忽聽宇文烈開了口：“夜玄。”

　　夜玄應了一聲，心中卻詫異，他幾時聽宇文烈叫過自己名字？只擔心其中另有算計，便在心中暗暗防備。

　　“夜玄。”宇文烈又喚一聲，夜玄無奈，應道：“何事？”

　　又是一句“夜玄。”夜玄方欲罵神經病，又聽宇文烈接著問道：“你仍是不愿效忠我合國？”

　　“決不。”夜玄一怔，“此事不是早已提過？”

　　“沒錯。”宇文烈哼了一聲，合起眼：“可我不想放棄。夜玄，我想我很喜歡你。”

　　見夜玄沒有言語，宇文烈又道：“我很欣賞你。你的才華，性格，我都非常喜歡。拋開各自身份、立場，我想我們會成為極好的朋友。”宇文烈說了許久，卻仍未見夜玄有任何反應，不由睜開眼，朝夜玄看去。

　　卻見夕陽透過車簾打在夜玄臉上，隱隱約約看不清表情，宇文烈一把掀開簾子，看見的卻是夜玄一臉死灰般呆滯，嘴唇尤自喃喃顫抖。

　　宇文烈與夜玄一路同行，見他笑過怒過羞過，雙眸始終一片清明，又幾時見過他這般模樣？便如聽了天下最恐怖的威脅一般驚惶不安，平日里的沉穩鎮定有哪里還剩分毫？

　　宇文烈嚇了一跳，急忙拍打夜玄面頰欲令其回神無果，雙手搬了他腦袋過來雙眼與自己對視，見夜玄雙唇喃喃，似在念叨什么，便湊了耳朵過去，卻聽夜玄顫聲道：“喜歡我……為何喜歡我？那人莫非便是說的你？若如此……我又該如何？……”

　　原來自夜玄聽到那句“我喜歡你”之后，整個人便如雷劈般失了神，再未聽見宇文烈后面所的半句話。

　　宇文烈聽清夜玄口中的話，陡然間怒火中燒，想起自己欲與夜玄為友竟令對方如此恐懼，憤怒之余，又覺胸中酸楚難忍，竟是莫名的難受。回首又見夜玄模樣，一咬牙，抬手給了夜玄兩記耳光，見夜玄捂著臉頰一臉不解地望著他，雙目早已恢復了清明，方才悠然松了口氣。

　　“夜玄。”宇文烈咬牙，決定再說一次：“若你不是封國丞相，而我不是合國將軍，我想，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夜玄點了點頭，知道自己臉頰所以會疼是較宇文烈給打了，卻又想不出對方為何打他，但宇文烈其人，他亦是頗欣賞的，對方的那個“如果”，不久之前他也想過。可是事實終究是事實，并無如果。

　　他又搖了搖頭。

　　宇文烈苦笑。

　　他又如何不知夜玄先點頭又搖頭的考慮？只是嘆道：“可是事是，我們的立場，仍是敵對。你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相位，我也不會不做我的將軍。我們，只可能是敵人，卻永不能為友。”

　　夜玄只靜靜看著他，不說話。

　　他是文官，宇文烈是武將。

　　他們是敵人，卻又是同類。

　　都善于使詐算計，都習慣爾虞我詐，都不信人，又希望信人。

　　忽然便想起了軒轅昊。

　　他和他們，亦是同類。

　　江山多嬌，如歌如畫，自古引得多少英雄為之折腰？如今天下大亂，正是男兒立業之機。他們是為江山而生的人，卻也是為江山沉淪的人。天下恰如美酒，明知多喝傷身，卻總欲罷不能，最終沉醉其間，縱死也甘心情愿。

　　“我下了一個賭注。”

　　“若這爭斗能有了結之時……”

　　兩人沉思片刻，又同時開了口。夜玄微微一笑：“將軍先說。”

　　“我手下隊伍，全數留守剡城。”宇文烈笑道，“留他們抵御力封軍的進攻。自己只帶了幾個侍衛，和你單獨回梁城。我下了一個賭注，最大的賭注。夜玄，你那么聰明，猜猜我賭的是什么？”夜玄看著他，不說話。他知道宇文烈賭的是什么。可就因為知道，才不能說。“我賭山賊。我賭我們不會遇上山賊，除了山，我帶你回梁城。可是如果遇上了，夜玄。”宇文烈又笑，“那便是我輸了。那時，我會放你回去。”宇文烈定定盯著夜玄，道：“這幾天，你不是丞相，我不是將軍，我們是，朋友。”

　　夜玄只覺喉頭有些發緊，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坐在對面的人很聰明，卻是個傻子。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背叛封國，卻沒有殺了自己。明明可以派兵將自己押回梁城，卻又偏偏以禮相待，弄出這么個聽天由命的賭局。

　　喉頭動了動，本想說“直道遇上山賊，或者走出山林”，吐出口的卻是：“你是個笨蛋。”說完便在心里罵自己愚蠢，竟被人牽著走了。

　　“無妨。”宇文烈笑道，“笨蛋和傻瓜正好做朋友。”

　　瞪了宇文烈一眼，夜玄忽覺入夜的春天似乎有些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