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翊醒過來的時候,常年征戰的警覺使他一下子徹底清醒,他坐起來,環顧四周。
他記得他被達達爾砍傷之后,應該是在雁門的都護府里養傷。
旁邊蒼奇的鬼哭狼嚎,甚是難聽。
雁門都護府僅他和二三親信居住,邊塞荒涼、他又無心鋪張,故陳設簡單至極??蛇@里的房屋陳設精致,不像雁門,像……長安。像長安臨安侯府,他的家中,陳設是他的母親康平長公主的手筆。
他抬手,意外看到一雙小手。沒有常年征戰的刀口,沒有握刀的老繭,甚至還沒有長大,小小的,幼童的手。
“大公子!你醒啦!”
蘇翊看見侍女錦繡推門近來,嬋娟跟在后面,手里抱著水盆和絞好的帕巾。
錦繡是他的大丫鬟,應該是早在長熙十二年就放出了府,嬋娟在長熙十四年嫁了管事,一路跟著他到了雁門??墒乾F在,錦繡還在,嬋娟還是一個小丫鬟的模樣,不出十歲。
“錦繡……”他嘴唇干裂,“現在是,哪年?”
錦繡正忙著拿帕巾給他擦臉,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大公子這竟是燒糊涂了,何年何月都不清楚了。今兒個是長熙四年三月廿一,”她瞧著蘇翊潮紅還未退盡的小臉,以為蘇翊是擔心落下課業被夫子責罰,便寬慰他道,“長公主已經替公子向學士告假了,公子不必上學、養身子便是。”
長熙四年,他剛六歲。
這。
蘇翊閉上眼,耳邊上一世雁門的風沙聲漸漸消散。他應該是重生了。
長熙四年,風調雨順,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宋姌坐在軟包精致的馬車里,掀開左邊簾子的風景,看看右邊軟凳上的花紋,這是她第一次乘這種馬車,新奇得不行。
“昭昭,”母親方姝喚她,“待會見了康平長公主,可不能任性、不能胡鬧,要按照娘交給你的禮數拜見公主。長公主是很尊貴的?!?br /> 宋姌抬起小腦袋,鄭重其事地福了一個大禮,表示自己記得呢?!澳铮颜延浀谩!?br /> 短手短腿的小孩,偏偏故作正經,方姝大笑,用手帕拭拭眼角。
一個月前,宋姌的父親宋梁平從地方調任進京,落家永寧坊。同坊最大的地塊歸臨安侯府,出于禮貌,方姝安頓下來之后便給侯夫人康平長公主遞了拜帖。本來以為侯府只會客氣客氣,然后婉言拒絕。沒想到長公主接了帖子,邀她帶著女兒上門。
小女孩大名宋姌,小名昭昭,是她的長女,也是方姝與宋梁平唯一的孩子。三歲,冰雪聰明,能寫字,教給她的詩歌文辭過目不忘。繼承了方姝的優點,長得白白凈凈的,雪玉可愛。
馬車沒走兩步,在臨安侯府的側門停下,遞了拜帖,自是有婆子領他們去里面。
臨安侯府很大,裝飾精美,加之康平長公主的緣故,整個東院擴建翻了一番。方姝生在江南的書香之家,看慣了南方園林的精巧,北方園林顯得大氣簡潔,也知道在北方造出這樣一片園子的花費不菲。
小宋姌由母親的右手拉著,她不要乳娘抱,方姝擔心禮數也沒敢抱她。她看著四周陌生的環境不太說話,但方姝看她對周圍所有事情都很新鮮,眼睛放著光。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宋姌一行路過東園的時候,蘇翊正好打東園過。
他醒了有小半個月了,大概適應了現在的狀況,除了第一次見到長公主的時候差點熱淚盈眶——當初一去雁門,就三年未歸家,甚至是天人永隔了。
搞得康平長公主倒很奇怪,這個兒子一直是極其穩重的性格,沒想到一病之后倒也性情了很多。
蘇翊現在是六歲,三歲的時候由學士正式開蒙,四歲他的臨安侯父親便找了習武夫子教他武術。他每天練練基礎的劍法、背背詩歌,彩衣娛親,當回小孩倒也自在快活。
他其實沒意識到隔壁亭臺里的那個小孩是宋姌。一是,前世他第一次見到宋姌是在二十六歲那年的桃花宴上,他倒沒有想過會有什么太大改變。
二來,畢竟臨安侯府家大業大,來拜訪的人不少,女眷都從這東門進出得多。
直到聽見母親身邊劉婆子的聲音,“宋夫人莫怪罪,依照老奴說,姌姐兒這么可愛,喜歡這花就好?!?br /> 一回頭,看見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夫人,牽著一個雪玉可愛的小女孩。小女孩皮膚很白,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正把他母親身邊的劉婆子可愛得不行。
蘇翊皺了皺小眉頭,宋夫人,冉姐兒。宋姌?他突然有了一些奇異的想法。
抬頭,再看一眼,——這就是宋姌。
他前世夢見過百十次的模樣。
蘇翊咳了咳,可前面那隊人聊得正暢快,沒有人注意到他。
“錦繡,今天娘可得空?”蘇翊想了想,還是問問錦繡確認一下情況。
錦繡答,“工部一位侍郎住進了坊里,他的夫人遞了拜帖,長公主今兒見呢。公子要改道嗎”
工部侍郎……后來的工部尚書是宋梁平,他的女兒宋姌生于長熙一年,——這是他前世當初找人打聽時記下的,那么她今年剛三歲。他沒有想到,原來這么早他就見過宋姌。
“不必,跟著他們走便是。”斂下臉上表情的波動,蘇翊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十來個人,裝作平淡地瞇瞇眼。
方姝和宋姌被劉婆子安置在清遠堂,一個小小的會客用的院子,劉婆子覺得宋姌合眼緣,除了待客用的花茶果脯,還額外端了一碟芝麻餅、小半碟子麥芽糖。方姝客氣地謝過。劉婆子安撫道,長公主起了,稍后就來。
清遠堂門口擱著兩只大水缸,里面的睡蓮花苞露了個頭。
蘇翊就從大水缸子背后探出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