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西邊的祠堂，老寬頭一臉頹喪的跌落在地上，邊上圍著幾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雖然已經(jīng)是凌晨，但是祠堂里還是燈火通明，顯然是點(diǎn)了一晚上了，這在非常主張節(jié)儉的農(nóng)村，是非常少見的。
    “三叔公，這可怎么辦啊？”
    老寬頭雖然看上去顯老，但實際的年齡并不是太大。
    相比在主位上坐著的老人，他還不過是一個小輩?；ò椎念^發(fā)，須眉皆白，臉上紅撲撲的，有種白發(fā)童顏的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這就是村子實際上的掌控者，三叔公。
    不過老人閉目打坐，似乎根本就沒有搭理人的意思。
    良久，老人才睜開雙眼，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寬頭，嘆了一口氣：“阿寬啊！你就是自作聰明，這政府真要那么好糊弄，三年前，我們村的三十多個后生，還會被拉丁去當(dāng)兵？”
    “可是，三叔公，我看著來的人年紀(jì)不大，似乎多少心眼……”
    “糊涂，人家有沒有心眼，都寫臉上了？”
    三叔公怒不可遏的瞪眼道，作為這個村子輩分最大的老人，不僅是家里的家主，也是整個村子的主事人，但現(xiàn)如今，忽然間發(fā)現(xiàn)世道變了，原因就出在老寬頭給王學(xué)謙下套上了。
    當(dāng)然他這么理解也沒大錯，從骨子里，他也不相信政府的選舉，會大張旗鼓的辦。
    正要按照訃告上說的那樣，今后當(dāng)官的，還不是大家選出來的人？
    那么當(dāng)官的，還能有官威嗎？
    沒有了官威，還如何治理地方，如何安排征糧，征兵，征稅？
    “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一個比一個狡猾，連我的火眼金睛。都被他們給騙的一愣一愣的?！崩蠈掝^氣餒的低著腦袋，依然是無計可施。
    要說，姜還是老的辣，三叔公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就有了一個穩(wěn)妥的注意：“剛才你說，姓王的那個小子，來我們村的時候。帶了幾個報社的記者？”
    “記者？”老寬頭微微遲疑，這才想起來，他是怎么說過，一開始他還以為記者也是當(dāng)官的，問了鎮(zhèn)上的李文書，他才明白。原來這些人都是給報紙寫文章的，雖然無官無職，但是只要文章登報，就是大官都要灰頭土臉。
    不過跟著王學(xué)謙下鄉(xiāng)的三個記者，老寬頭的心里琢磨，想來想去，都覺得沒戲。他還沒自大到能和對方攀上交情。
    除了一個洋人女人。膀大腰圓的，讓人看著都心驚膽戰(zhàn)的，其他兩個記者也是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
    不過也可能是旅途勞頓，幾個原本是下鄉(xiāng)隊伍中的活躍分子，卻都一個個臉色蒼白的靠在大車上，上半身一搖一晃的，伴隨著板車的吱呀聲，搖著來到了這個窮鄉(xiāng)僻壤。
    老寬頭皺著眉頭。心里頭說出了大實話：“三叔公，這記者都是拿鼻子看人的，比鎮(zhèn)長都要有底氣，我擔(dān)心連到他們跟前說話都難。更不要想著讓對方幫著咱們了。”
    要是老寬頭知道一個成語，叫‘自漸形穢’的話，估計就明白，他為什么站在那三個記者面前?？偸歉杏X不自在的了。
    至于王學(xué)謙和朱子興，給他的感覺倒是和鎮(zhèn)長家的少爺差不多，就是稍微高級一些。
    三叔公緩慢的抬起宛如老樹根一樣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嘆了口氣，這才決斷道：“要不先這樣，你兩手準(zhǔn)備。先去那個姓王的小子跟前，就說我們村積極配合上面的征兵行動，我們出……10個……哦不，20個壯丁。到時候你去擬定一個單子，按照老辦法，讓全村的青壯年抓鬮?！?br/>     “如果姓王的不答應(yīng)，就去找記者。至于對方提上面條件，你先應(yīng)承下來，只要等文章在報紙上一發(fā)表。但愿能管用吧！”
    三叔公還以為，記者和當(dāng)官的沒什么兩樣，只要給點(diǎn)錢，還是能買通的。
    從祠堂里出來，老寬頭一改頹喪的模樣，這才有了點(diǎn)精神，不過也僅此而已，畢竟王學(xué)謙的出現(xiàn)，讓他感受著莫大的壓力。只要王學(xué)謙一天不走，他就沒有一天的好日子。
    “叔，三叔公出的那叫什么主意？那些記者都是姓王的那個小子帶來的，能為咱們說話嗎？三叔公不是老糊涂了？”緊跟著老寬頭出祠堂，還有一個剃著西瓜頭，一臉的麻子，豁嘴、黃牙，一只腳還拖在地上，走起路來，像是在蹦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位的小腿應(yīng)該是被打斷過。
    這樣的人，雖然符合征兵的年齡，可即便是城里的黑狗子，都不要這樣的貨，嫌埋汰人。
    老寬頭緊張的看了一下周圍，這才用力在來人的腦門上拍打了一下，低聲呵斥道：“小兔崽子，你懂個屁啊！在村子里，我的話能有三叔公的好使嗎？三叔公的編排，你小子都敢在背后胡咧咧，你不想在村子里待下去了？”
    “可他老人家說的那是什么好主意，都老糊涂了。這拉壯丁的，要是軍官不喂飽，還送20人，就是把全村的青壯都送出去，別人也不見得會高興?！?br/>     “你小子懂什么？”老寬頭無奈道：“我能看不出來？可送壯丁，少不了要得罪村里的老少爺們，街里街坊的。到時候讓哪家走，哪家留，可是要被人怨恨一輩子的。三叔公輩分高，有他在前面，我也不至于蹲個茅廁，都有人往糞坑里扔石頭?！?br/>     “叔，要不讓我也算一個吧？”
    “你？”老寬頭遲疑的看了一眼他的這個侄子，忽然瞪眼道：“你小子搗什么亂啊！”
    “叔，我不想在村子里待下去了?！蔽鞴项^沮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腳，落寞的眼神中，閃著淚花：“叔，這些年，我在村里過的憋屈啊！大人都不說了，連小孩子看我都像是見鬼的模樣。多少年了，連一門媳婦都說不上……”
    說話間，西瓜頭坐在地上，干嚎了兩句。
    這讓老寬頭頗為不耐煩。他這個侄子倒不是自作孽，也沒人害他，長相都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長的是兇神惡煞，鬼神不近的模樣，以前腿腳好的時候，是給人做‘?dāng)匮ā幕钣嫞f‘?dāng)匮ā悬c(diǎn)高深了。其實就是給死人挖墓穴，自從腿斷跌落墓穴，斷了之后，更是一副鬼上身的模樣，人見人怕。
    別說給他說一門親事了，連老婆娘見他的這個侄子。也都是嚇的捂著胸口，一陣害怕。
    老寬頭無奈，誰讓這侄子是他大哥的香火呢？也知道這孩子的心已經(jīng)傷透了，不能說重話：“你想出去闖蕩也是好的，可是跑碼頭的活你現(xiàn)在也干不動，等腿腳好了，再出去也不遲?！?br/>     “叔。你就多心疼一些我，我這腿腳呆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還能好嗎？我聽說大城市里的洋大夫，能活人尸骨，本事一個個都大的很。興許去大城市，才能治好。叔，要不你和那幾個記者說說，讓我跟著去大城市，我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
    西瓜頭倒是一點(diǎn)也不見外。扯著老寬頭的褂子，不肯松手。
    這讓他煩悶不已，他心說，要是他能和記者攀上關(guān)系，他還用得著這么怕這怕那嗎？
    他只不過是在李文書哪里，聽說了記者的厲害，作為一個保長。需要在村民中維護(hù)自己的高大形象。平時主要的手段的就是吹牛皮，老寬頭意思圖著嘴上痛快，就吹噓，他和那些大城市來的記者多么熟悉。對方是如何的佩服自己之類的話。
    總是，有利于他拔高形象的，他不遺余力的描述，至于會妨礙他在村民中權(quán)威的話，他就閉口不言。
    老寬頭在安頓王學(xué)謙的時候，來過這個跨院。
    這是他在王學(xué)謙等人住進(jìn)去之后，第二次來到這個跨院，和第一次的心態(tài)不同，這次老寬頭顯得腳步穩(wěn)重，并不如前一次那么慌亂了。
    “王少爺！”老寬頭低眉順眼的躬身行禮，將頭上的草帽拿在手里，貼著胸口放著。
    讓老寬頭詫異的是，王學(xué)謙一如既往的客氣，就像是在路上那樣，臉上總是帶著溫和如春的微笑，卻讓他有種心底發(fā)毛的驚悸：“老款頭，我不是說過么，叫我小王就行了。”
    老寬頭剛想要堅持幾句，可沒想到，王學(xué)謙也就沒有打算和他轉(zhuǎn)彎：“老寬頭，看來大家對選舉的事非常積極，你看，我剛說讓大家推舉候選人。這不，大家都忙著去推舉候選人去了?！?br/>     老寬頭一聽這話，頓時氣壞了，梗著脖子，兇神惡煞的大罵道：“這幫吃飽了就折騰的老娘們，這是要造反?。　?br/>     “老寬頭注意影響，好了，我正有事找你?！蓖鯇W(xué)謙臉上表情似乎不耐煩的打斷了老寬頭的牢騷。
    接著說：“這眼看著選舉將如期舉行，可是場地，組織人手都需要安排，你來了正好。你是村子的保長，按照過渡時期的選舉辦法，你已經(jīng)是后天選舉的直接候選人，恭喜你，老寬頭。你在群眾的基礎(chǔ)是很好的，大家都非常支持你。對你競選的呼聲很高，很有可能成為上溪村第一任村長，一定要心里裝著老百姓，為人民辦事?！闭f著說著，王學(xué)謙差點(diǎn)把自己給逗樂了，眼前的這老頭，確實難以對付，可真要掐住了對方的七寸，也就是隨你拿捏的境地，撲騰不起浪花來。
    說完，王學(xué)謙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等到老寬頭一臉的呆滯，一腳高，一腳淺的，從院子里離開，朱子興這才幸災(zāi)樂禍的放下手中的《促織經(jīng)》，壞笑道：“子高，你這不是糊弄老實人嗎？”
    王學(xué)謙故作姿態(tài)的聳了聳肩膀，無辜道：“我可是非常公平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