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在地上旋轉,碰出低啞的摩擦聲,喚回了桑洱游走的神思。她轉過頭來,問道:“怎么了?今天的東西不合胃口嗎?”
說完,定睛一看,原來那個碗已經見底了。
“哦哦,等一下?!鄙6B忙起身,走過來,端起了那只碗。
桌子上放了一個大沙煲,桑洱揭開鍋蓋,蒸汽洶涌冒出,熱得她忍不住搓了搓指尖,拿起湯勺,又盛了一碗肉和湯給伶舟。
今天中午,桑洱煮的是羊肉湯。熬得奶白的湯面飄著切碎的香菜,胡椒的辛辣香氣蓋住了羊膻味,聞著已讓人食指大動。
伶舟的耳朵又無聲地動了動,默然審視著桑洱的動作。
她的態度,與之前相比并沒有什么區別。
說話的語氣,也依然是溫柔又耐心的。
不像是在記恨他抓傷了她的事。
盛了滿滿一碗肉湯,桑洱合上鍋蓋,卻沒有立刻將碗給伶舟。她猶豫了一下,主動問:“你要不要……坐過來,和我一起在桌子上吃飯?”
只有真正的動物,才會低著脖子,在地上的碗里吃東西。
雖然伶舟暫時被桎梏在了這個形態里,這樣吃東西也很正常。但是,一想到他以前的模樣,桑洱就覺得眼前這幅畫面很別扭。
之前,系統曾經說過,伶舟的恢復形態的速度會比恢復記憶更快。也就是說,之后,伶舟很可能會先變回人形,再以人形繼續過一段認知錯亂的日子。讓他上桌吃飯,也算是提前為人形的他養成習慣吧。
伶舟打量了桌子一眼,似乎思索了一陣,然后,居然真的走了過來,一躍而上。
他這次竟然這么合作,桑洱一愣,隨即,綻出了高興的笑容,把碗放到了他的面前,說:“怎么樣,這樣吃飯是不是舒服多了,起碼脖子不用放得那么低。”
伶舟自然不會回答她。
飯后,桑洱拿來了止血粉和白紗布,打算給伶舟換藥。
因為昨天的沖突,桑洱現在還有一點兒心有余悸。恰好,江折容給她的乾坤袋里,定身符還剩下幾張。桑洱將手背在身后,捏好了一張定身符,小心地走近了伶舟。如果他反抗的話,就只能定住他了。
結果,今天的伶舟并沒有激烈地反抗她,一夜過去,傷勢好轉,他似乎已經明白了她的意圖,懶洋洋地躺著。桑洱都摸到床邊來了,伶舟也只是瞥了她一眼,沒有動。
桑洱有點兒受寵若驚,試探著上了床,盤腿坐下,看伶舟還是沒有攻擊她的意思,終于笑了起來,動作溫柔地拿起了他的前爪。
解開紗布一看,桑洱就彎起了眼睛,開心道:“你看,傷口已經不流血了,比昨天好了很多!”
伶舟不吭聲。
“好了,我要給你換藥了。”桑洱轉身拿到小瓷瓶,打著商量:“等一下可能會有一點疼,你忍一忍哦?!?br/>
伶舟被她捏著爪子。止血粉落在傷口上,涼絲絲的,又有輕微的麻痛感。
桑洱感覺到手心的爪子僵硬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往傷口上呼了口氣,哄道:“不痛不痛哦,再忍忍,很快就好?!?br/>
伶舟:“……”
她這樣吹氣,反而弄得他的傷口有點癢。
在九冥魔境里,為了活下去,為了爭奪一塊肉,伶舟經常要與妖魔廝殺,不知道受過多少比這更嚴重的傷,他從來沒有把這些傷口當一回事。
如今,這么一丁點的小傷口,她也這么重視,簡直是……小題大做。
很奇怪的感覺。
難道是因為她的原形很弱小,才會習慣性地把一點小傷看得比天大?
越發不習慣被這樣對待,仿佛生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躁動,伶舟的尾巴不耐地甩了甩,又想舔爪子了,無奈,脖子上的那圈怪東西妨礙了他的動作。仿佛為了發泄此時的不如意,他壓在腹部下的那只爪子,忽然用力伸展了一下,鋒利的銀鱗支起,指甲也“咔”地露出,又縮回了肉墊里。
過了一會兒,桑洱終于給紗布打了個漂亮的結:“搞定了。明天這個時候還要再換一次藥?!?br/>
不知為何,這一次,桑洱一松手,伶舟的爪子回縮得極快,收進了趴伏的身子下。
今天的天氣很好,萬里無云,陽光溫暖。伶舟受傷之后,體溫偏低,所以他喜歡在太陽底下睡覺。桑洱收拾著床上的東西,看到他懨懨地蜷了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到了他的毛上。
在陽光下,他那身玄青的毛發泛著黛色的光,油光水滑,十分好看。只是,也能清晰地看出,毛發打結的程度更嚴重了。桑洱作為旁觀者,看著都覺得很不舒服。
摸了摸口袋,正好里頭有把鈍齒木梳,桑洱坐了下來,輕輕摸了摸伶舟的背:“你身上的毛都打結了,應該很難受吧。我是主人,應該好好照顧你,給你梳一梳毛,好不好呀?”
又是那種軟乎乎的哄人的語氣。
伶舟睜開了眼睛,看著她。 這個反應……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對了,也許從來沒人給他梳過毛。
“梳毛不痛的,還會很舒服?!鄙6忉屃艘痪?,試探性地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背。
伶舟似乎僵了下,卻沒有反抗。
桑洱略微松了口氣,開始小心地給他解著毛結。好在,伶舟的毛質很好,打結了也不難解開。
動物都會自己舔毛,自己打理毛發。但被人這樣細致地梳毛,卻是另一種體驗。
在一開始,伶舟很不習慣,后背和四肢都被梳齒細密地梳著。解毛結時,偶爾還有點疼。好幾次,他都忍不住睜開了眼,睨向那把梳子,想要甩開它。
但同時,她那雙柔軟的手,不輕不重地撫摸他的背,揉著他的脖子,又讓伶舟覺得很舒服。為了這種陌生的舒服感,他克制著自己,沒有亂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曬著太陽,伶舟漸漸放松了下來,愜意地瞇起了眼,昏昏欲睡。
等桑洱梳完了他的左側身,停下動作,發現右側身梳起來不太順手時,伶舟正好睡醒了。還懶懶地翻了個身,讓她繼續梳另一邊。
桑洱:“……”
所以,這是很喜歡的意思吧?
看來,除了喂食之外,她又找到了一個可以和伶舟增進感情、平安度過這段時間的方法了.
自從第一次被桑洱梳毛后,伶舟就似乎愛上了這項對他來說很新鮮、很享受的活動。
這項活動,也成了他們每天必做的事。
明明第一次梳毛時,看到桑洱拿來梳子,伶舟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F在,一看到她掏出梳子,他就會主動配合,趴到床上等著。
被梳毛梳得昏昏欲睡時,伶舟的腦袋還會拱一下桑洱的大腿。
有一天,因為伶舟打橫躺,桑洱梳毛的手有點別扭,就輕輕地捧起了他的頭,示意他可以暫時枕一枕她的大腿。結果,這個頭一開,伶舟就似乎發現了她的腿挺好躺,從此每次梳毛時,他都會不客氣地當她的腿是枕頭。
看著大腿上的那一顆瞇著眼打盹的漂亮獸頭,桑洱有點無法想象人形的伶舟做這種事。也許,很多在人類看來很親密、曖昧的動作,在野獸看來,只是一種普通的貼近和物盡其用而已。
過了幾天,伶舟爪心的傷口終于愈合了。桑洱也履行了承諾,摘掉了他的伊麗莎白圈。
因為每天一起吃飯,還給他換藥、梳毛,伶舟現在對桑洱的態度還不錯,也沒那么防備她了。一個突出的表現就是——不管桑洱在不在屋子里,他隨時都會睡覺,還睡得很沉。
而且,桑洱發現,伶舟最近幾天越來越嗜睡了??磥?,他恢復人形的時機快來了。
這天,吃完午飯,桑洱循例給伶舟梳了毛,就獨自出了門。
桑洱先去了一趟山下的裁縫鋪,比劃著伶舟的身高、體型,買了幾套男裝和一雙靴子,免得伶舟化人形后沒衣服穿。隨后,桑洱回到山上,卻不是往家的方向走,而是踏上了一條草木橫生的小道,走進了深山。
這幾天,桑洱萌生了重操舊業——采碧殊草的打算。
現在屋子外面的那層結界是按天購買的。時間一長,桑洱的**幣消耗得很快,幾乎可以說是花錢如流水。這樣下去很不劃算,**幣還是留著買救急道具更好。
經過一輪打聽,桑洱得知,桴石鎮其實還挺太平的,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邪祟害人的事件了。這山里也不見厲害的妖怪魔物的氣息。
而且,在最開始,除了抵御外敵,桑洱也想用這層結界困住伶舟,免得他出去傷人或者被人傷害的。
最近,雙方的關系緩和了很多,伶舟也愿意合作,聽她說話了。
于情于理,都沒必要再留著那層結界。
恰好,桑洱想起了她這一族妖怪的老本行——碧殊草。
碧殊草的葉和??梢灾瞥砂采裣悖陲棾惭ǖ臍馕?,當成結界來使用。而這方圓數十里都是深山老林,肯定能找到碧殊草。
前些天,由于吞下了伶舟的心魂,桑洱的妖力有點不穩定,就沒有出門。最近兩天,妖力似乎好一點了,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行動。
唉,說起來,她吃掉的心魂,也不知道該怎么還給伶舟。
難道要像孟睢那樣被伶舟插心嗎?看著就疼死了。
系統:“那倒不一定?!?br/>
桑洱:“嗯?那還有什么方法?”
系統:“你以后就知道了?!薄∩街胁菽旧顏y,人跡罕至。桑洱在山溝里左嗅嗅、右摸摸,根據經驗,很快就找到了碧殊草生長的地方,化為了原形。
一落地,桑洱就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原形變大了很多,原本只有拳頭大小,如今已有了成年人張開手心那么大。遠看過去,就是一只肥碩蓬松、圓滾滾的大倉鼠。
這導致了她采碧殊草時出現了一點困難,得吸著肚子才能爬進洞里。
桑洱:“……”
忙活了一通,采到了不少碧殊草,看到時間不早了,桑洱趕緊穿好了衣服,帶著戰利品,打道回府。
回去后,桑洱熟練地將它們制成了安神香,繞著屋子,在樹林里布置了一番。覺得妥當了,她就讓系統收起了結界。
伶舟今天幾乎一整日都在睡覺。到了晚上,更是連飯都沒起來吃。桑洱見狀,也沒有打擾他,給他蓋了蓋被子,就回房休息了。關門時,桑洱聽見天邊傳來了悶雷聲。
八月份,是桴石一年里最濕潤的雨季。
今夜無月,云后隱有雷電閃現,應該快要下雨了。
到了半夜,不出桑洱所料,外面果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不知道是不是少了結界的緣故,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上,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吵。和著山上的風聲,聽起來還挺嚇人的。
被雨聲所擾,桑洱睡得不太熟。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聽見自己的房間門板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咚!”
這一聲仿佛也撞在了桑洱的心臟上。她睜開眼,猛地爬了起來。
本來還以為是失去結界后出了問題,但打開門,卻見院子里一切安好,并沒有外來者闖入。
而她的門口,趴著一只**的東西。
桑洱神色微變,蹲下來,發現伶舟竟然過來找她了。
發生什么事了?
雨太大了,桑洱連忙將伶舟抱了起來。摸到他爪子的肉墊,桑洱就覺得不對勁。
為什么會這么燙?
而與此同時,在那濕透的毛發下,伶舟的身體卻在發抖,仿佛冷極了。
對了,系統曾經提過,在恢復正常之前,伶舟的身體會經歷一段煎熬的時期。忽冷忽熱也是癥狀之一。
他應該是覺得難受,才來求助的吧。
桑洱打開柜子,找了件衣服,裹住了懷里的魔物。施以妖力,擦干了他被雨打濕的毛發。然后,重新拿了一件厚衣服,將伶舟摟在懷中,一起鉆進了被窩里。
活物的體溫,兩層被子。被這樣摟著,伶舟的顫抖慢慢停止了。
“睡吧,主人會罩著你的。”
……她又在嘟囔這種話了。
伶舟的鼻子抵住了桑洱的鎖骨,感覺到一只手在揉捏自己的耳朵,半睜開了眼。在昏光中,看到了她那秀致的下頜輪廓。
這只妖怪,很弱小,卻有一具非常溫暖的身體。
那細膩柔軟的氣息中,甚至有一絲絲的甜意——那是從她交疊卻微微敞開的衣襟里散發出的皂角味道。
從傍晚開始就繚繞在頭上的脹痛,不知不覺就得到了緩解。
伶舟閉上了眼。
在他混沌且單調的記憶里,除了那些丑得千奇百怪又兇殘的魔物,唯一相處過的、可以與之交流的人,就是孟心遠。
孟心遠與他有血緣關系,卻沒有像這樣抱過他,還總是用一種依賴又排斥、時而親近時而嫌棄的眼神看著他。
從來沒有誰,這樣抱緊過他。
他覺得自己最近有了一點說不清的變化。石頭一樣的心,仿佛被鑿出了不起眼的裂縫,開始感知到了冷暖寒熱。換在以前,他從來不會把這樣無聊的事、這樣無用的情緒放在心上,更不會對這樣的懷抱萌生出貪戀的感覺。
伶舟的喉嚨輕輕咕噥了一聲,蜷縮著身體,尾巴上放,搭在桑洱的腰上,卷住了她,慢慢地纏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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