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小雨早已停歇, 一園草木兀自靜默著,“不要別人”這四個字,便被襯得尤為清晰了。
明明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但是, 從這句話開始, 空氣里就仿佛砌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墻,將三方割裂成了兩個陣營。
江折容臉色微變, 袖下的手, 慢慢捏為了拳。
江折夜似乎也一絲意外,瞥了她一眼。
自己剛才一急,反應好像有點大了, 桑桑有點懊惱,咽了咽喉嚨, 找補道:“那個,小道長, 我今天和你哥哥約好了。下次我們再一起去玩吧。”
江折容溫和地笑了笑, 說:“沒事,我今天正好也有點累了, 想早些休息。你們玩得開心。”
桑桑如蒙大赦,點了點頭,就拽過江折夜, 頭也不回地跑了。
在他們一轉過身, 江折容的笑意就淡去了, 垂手,立在花圃旁邊,望著那雙遠去的背影,眼珠烏黑, 透不出半點光彩.
傍晚那一場稠密的大雨,打亂了不少百姓賞燈的興致,花燈會倒是沒有想象中那么人擠人,熱鬧得恰到好處。
青石磚洇著濕漉漉的雨霧,六角燈上繪滿了天女飛翔、綬帶飄舞的彩色畫像,魚龍光轉,在石地上蜿蜒出了一溜明亮的光河。
走在喧囂的人群里,桑桑卻一直白著臉,有點兒魂不守舍。方才窺見的秘密,直到這一刻,仍然在震顫她的心弦。
江折容會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嗎?應該不是吧……
細數過去的那段日子,只有在她蒙著眼睛的惺忪時刻才會出現的,和平時有微妙差別的溫柔深吻——即使是在環境很暗的小竹軒里,對方也執著地要用手覆著她的眼睛。
還有,每逢這種時候,對方都不會說話,哪怕是發出一聲喘息,仿佛連呼吸都故意壓抑著……事后,對方也從不留戀,在她摘下眼罩前,就如輕煙一樣消失了,仿佛那是一場艷鬼帶來的白日夢。
難道說,這些時刻,俯身吻她的人,都是江折容?
震驚,慌張,羞赧,難以置信……統統揉雜成了一股陌生的悸動,讓桑桑無法平靜下來。
在她心里,江折容一直是三年前那個美好的小道長,正直而不迂腐,心腸善良又容易害羞。
所以,即使在和江折容相處時,偶爾感覺到異樣,她也從來沒有細想過。一切的疑慮,在江折容給她留下的美好印象前,都是不堪一擊的。
現在想來,也許,是自己一直被往昔的美好蒙蔽了雙眼,沒有認真地去正視江折容的成長。
人都是會變的。經歷了世事變遷,也許,江折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道長了。
“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頭頂忽然傳來了江折夜的聲音,桑桑微驚,思索一下子就被打斷了:“啊?”
江折夜微一蹙眉,停住了步伐,忽然拿起了她的手,探了探脈,沒發現異常,又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身體不舒服?”
對了,今晚是自己拉著江折夜出來玩的,只顧著想事情,一直不說話,他肯定會覺得不對勁的,桑桑搖了搖頭:“沒有啊。”
“那是累了?”
桑桑余光瞄到街對面有一家糖水攤子,靈機一動,就說:“不是累了,是餓了,我們過去吃點東西吧。”
說著,桑桑就抓起了江折夜的手,往街對面走去。
江折夜看著她抓住自己的那只溫暖的手。桑桑牽人的動作很孩子氣,不是十指緊扣式的,就和孩童拉著大人一樣,總喜歡拽著他的三根手指。
橫穿人潮,難免會挨挨碰碰,樹下又搭起了高高的竹架,一溜溜的燈盞,遮擋視野。桑桑沖得太快,一不留神,就和一輛手推板車撞了個正著。還好,江折夜眼眸一沉,在她真的撞上去之前,手臂就一用力,敏捷地將她拉到了身前。
這架板車上堆了小山似的貨物,推車的漢子壓根沒發現這一出,自顧自地往前走了。桑桑有些心有余悸,扭頭看著他走了,才注意到自己還窩在江折夜懷里,連忙跳了出來。手卻在這時候被牽住了。
不是小孩子的拉法,是整只手都被包裹在了江折夜的手里。肌膚嚴絲合縫地相貼,密密實實,有些難為情,但是,很有安全感。
這好像是江折夜第一次做這種動作。不過,剛才畢竟是她太冒失了,桑桑乖乖地沒有反抗,被江折夜牽到了街對面。人已經不多了,他還不松手。桑桑就晃了晃他的手。
小攤的掌柜瞧見來了客人,熱情地說:“客官,菜單都在這邊了,您二位看看想吃些什么?”
江折夜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的小動作,看了一眼那張紙,就側頭問她:“桑桑,你想吃什么?”
“嗯?我……我想吃蓮子百合糖水!”
被這么一打岔,桑桑的注意力就不在手上面了,迷迷糊糊地被牽到了糖水端上來的時候。
當夜,出于鴕鳥心態,桑桑吃完糖水,又拉著江折夜在外面玩了很久。等回到府中,已經接近子時。江折容早就歇了,回廊一片寧靜的昏黑。
桑桑暗暗松了口氣,也溜了回房。
躺到床上,仍是輾轉反側。終于忍無可忍,坐了起來,擁著被子,絞盡腦汁地思索著明天怎么辦。
她躲不了一輩子,總會見到江折容的。除非立刻離開云中吧。
可是,已經死磕了江折夜那么久,在這個節骨眼,她實在不甘心就這樣半途而廢。
桑桑抓著被角,忐忑又糾結。
說起生孩子這件事,自己現在有求于江折夜、想和他生孩子這一點,江折容可是知情人。
雖然,她稱不上是江折容的嫂子,但是,好歹已經和他哥哥有約定了。這種沾染哥哥房中事的行為,絕對是不容于人界的道法規律的。
江折容自己肯定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否則,他不會自欺欺人地蒙著她的眼,也不會不敢讓敬慕的兄長知道這件事。
桑桑咬著下唇。
她再笨也知道,這件事,絕不可以攤在明面上說。
一來,她估算不到江折容的反應。二來,江折夜這么看重他弟弟,若他發現了這件事,她肯定會變得里外不是妖了。
到時候,為了兄弟之間的和睦,江折夜多半不會答應她生孩子的請求。說不定,還會立刻對她下逐客令。
那么,如果遂了江折容的愿,選擇他,棄了江折夜呢?
這樣的念頭一閃現,桑桑就一個激靈,打消了這一想法。先不提江折容現在失去了靈力,不符合她的標準,要是明白說出這點,恐怕會傷了他的心。而且,她還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這樣做,在江折夜那里……會引發很糟糕的結果。
就這樣,經過了一晚上的苦思冥想,桑桑終于想好了對策。
她決定,先對江折容使用躲字訣。
往樂觀的方向想,也許,江折容只是一時不清醒而已。只要少點見面,不讓他陷得越來越深,他也許就會冷靜下來,然后,變回原來那個霽月清風的小道長。
若事態如此發展,自然是最好的,她的生孩子計劃也能無負擔地進行下去。
如果事態不如預期,迫不得已的話,她就跑路好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解決不了問題,還不能跑了嗎?.
天很快就亮了。
昨天晚上都沒怎么睡,桑桑卻一個鯉魚挺就跳起來了。對鏡揉了揉臉頰,深吸口氣,才走出了房間。
出乎意料的是,江家雙子現在就在廳里。江折夜在旁邊沏茶,江折容一看見她,就站了起來,微微一笑:“桑桑,你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
他的神情毫無異樣,溫柔而清爽。
看見他揚起的紅唇,桑桑心臟驀地漏了半拍,手心沁出了汗,可她忍住了,沒有顯露出慌亂:“哦,我醒得早,睡不著了,干脆就早點起來了。”
“還挺少見。正好,我今天買了櫻桃,我記得你說過喜歡吃的。”江折容轉過身,端出了一盤子櫻桃。新鮮而艷紅,煞是好看。
“謝謝小道長。”桑桑接過了那個盤子,手指和他的接觸了一瞬,發現江折容似乎想和她說話,她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打了個哈哈:“我去看看你哥哥在做什么。”
“桑桑……”
看她不回頭地和自己錯身跑過了,江折容的手凝固在了半空,慢慢地,捏成了拳。
今天早上只是一個開始。
從這一刻起,躲字訣,有條不紊地實施了起來。
桑桑不想破壞現在的平靜表面,所以,不敢表現得太生硬。每當三人在場,她對兩兄弟的態度,就和過去一樣熱絡,仍會嘻嘻哈哈地和江折容開玩笑,也會關心他的身體,給他夾菜,說起最近的見聞。
她只是不再毫無防備地不鎖門打瞌睡了。同時,也不再在私下去找他玩了,改為了粘著江折夜。
若要出門,要么就與江折夜一起去,要么就三人一起去。
江折容那么聰明的人,不可能察覺不到她的改變,沉默地望著她的時候越來越多。可他始終什么也沒說。
這一天,江折夜有事外出,估計要深夜才回。江折容也去買菜了。桑桑獨自在府中,收到了婁初伯的來信。
婁初伯沒有現身,大概是有點忌憚江折容,只是讓一個小孩兒敲門,把信送過來了。
信中,婁初伯約她出來見一面,說上次她請他打聽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桑桑循著信上的指引,出了府,果然,在旁邊的巷子里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婁初伯,不禁有點好笑。
這兒不便說話。正好,附近就有一家茶館。已經在云中住了那么久,桑桑已經不怕在附近活動了,干脆拉著婁初伯,上茶館坐了大半個時辰才散。
回程時,天上聚滿了陰云,還沒走到府邸的位置,豆大的雨珠就落了下來。
桑桑沒有帶傘,街上到處都是人,也不好施妖法躲避,就跑到了旁邊的屋檐下躲避。
她的身后是一間關閉了的鋪子,前方是水簾。
近日的過云雨一場接一場,本以為這一場也是,誰知道,它卻越下越大,短時間內都不會停了。桑桑吹了吹石墩子上的灰,坐了下來,慢慢等雨停,一邊在心里回想著婁初伯剛才跟她說的事。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直到一個人來到了她面前,她才意識到了什么,抬起了頭。
江折容打著一把水墨泛青的油紙傘,穿過雨幕,走上臺階。收傘時,雨珠順著傘面溝壑,不斷地墜落在青石地上。
桑桑吃了一驚,跳了起來:“小道長?!”
“我剛才回家,看見你留的紙條了。雨這么大,擔心你被雨困住,就來接你。”江折容走到她身邊,他的神色就如背后的雨,滲著模糊的霧,語氣倒是溫和:“但現在雨太大了,我們先避一會兒再回去吧。”
“哦……好啊。”
這似乎是從躲字訣后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處,雨幕,屋檐,圍困了一個封閉的環境。站了一會兒,江折容突然開口:“你……”
與此同時,桑桑也突然蹦出了幾個字:“我覺得……”
江折停住了:“你覺得什么?”
“我覺得雨好像小了,我們現在就走吧。”
說完,桑桑就想拿起靠在旁邊的油紙傘,見她如此,江折容的瞳孔微微一縮,也上前一步。
“啪”一聲,油紙傘掉在了地上,滾到了水洼里。但是,此時已經無人在意了。
桑桑的手腕被圈緊了,整個后背就被壓到了墻上,一雙手臂困在她的兩側,堵住了她的去路。她的冷汗刷地下來了,心跳忽快忽慢,一抬頭,就看到了江折容低著頭。
他低著頭,眼眶下方的陰影,讓他的眼珠分外幽深。
那是一片平靜的海,底下卻翻涌著波瀾——波瀾下藏了一些刻意壓抑著的,噬人的東西。
“桑桑,你最近為什么一直躲著我?”
他輕輕地開了口。